第8章 机会之门(2)
在阿尔班被任命到达喀塔尔就职时,她在殖民地的朋友都开始安慰她,因为那里可是桑德拉最偏僻的地方。那里同政府总部所在的镇几乎是完全隔离的,既不通电报,也不通电话。然而她却真的喜欢那里。他们已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她希望还能再待一年。那是个几乎同英国的郡一般大的地区,有着长长的海岸线,海上还零星点缀着许多小岛屿。镇上有一条宽阔、蜿蜒的河流,河的两岸都有丛林密布的原始森林。这一站就在小河上游,包含有一些中国人开的商店,坐落在茂密的椰子树丛中的当地小村落、地区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的家、办事员的住宅区和兵营。他们的邻居还有沿河往上几英里外一处橡胶种植园区的经理及其助手,两位均是荷兰人,他们住在河流一处支流旁的小木屋里。橡胶林的主人每月会举行两次午餐会,这也是他们与外界的唯一交流机会。他们的生活虽然很孤独,但却一点儿也不枯燥。他们过得很充实。在空气清新的黎明时分,他们便骑着马徘徊在丛林里的缰道上,探索着赤道之夜的奥秘。然后,他们回到家,洗澡、换衣服并吃早饭,之后阿尔班便去办公室做事。安妮一般在早上写信及做家务。她在到达这里的第一天便爱上了这个国家,并且花大力气学会了那里的语言。她在这里所听到的关于爱、嫉妒与死亡的故事极大地激发了她的想象。她听说了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里的一些浪漫故事。她试着想要融入这些陌生的人们,了解他们的文化及传统。她和阿尔班都读了许多关于当地人事物的书。他们有一个藏书颇多的图书馆可以借阅书籍,并且还托人从伦敦寄来了很多新书,他们并未错过多少有价值的东西。此外,阿尔班还很喜欢弹钢琴,尽管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他却弹得非常不错。他很认真地学习这门技艺,并且很有天赋;他的耳朵很灵敏,也可以轻松地识得乐谱,安妮总喜欢坐在一旁听他演奏,并在他演奏新乐曲时为其配乐。但他们最大的乐趣却在于出门旅行。有时,他们会外出旅行两个星期。他们可能乘着帆船沿河直下,然后流连于一个个小岛,在海里游泳嬉戏、钓鱼,或一直往上游行进,直到河水变得越来越浅,直到两岸的树木开始越来越接近彼此,以至于树木间的天空看起来几乎都成了细细的条带。这里,船夫不得不使用撑杆以帮助帆船航行,而他们也需要在当地的家庭里借宿。他们就在清澈的河边洗澡,那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河底泥沙的河流。那些地方迷人、宁静、偏远,总让人感觉想永远地待在那里。有时,他们又会选择步行,在丛林的小道上一走便是几天,晚上就睡在帐篷里,蚊子和水蛭总会来吸他们的血,然而他们依然很享受那样的时光。有谁能在帐篷里睡得如此香甜?一番新鲜尝试过后,他们会开开心心地回家,舒适地享受着井然有序的建筑,家里寄来的邮件,享受着所有的文档书籍,当然,还有那架钢琴。
回到家后,阿尔班总会坐到钢琴前,手指发痒,迫不及待地感受着那些琴键,演奏着斯特拉文斯基、拉威尔、达律斯·米约等人的作品,安妮总觉得他在这些曲子中融入了自己个人的一些东西,比如夜晚丛林里的声音,河口湾的黎明时分,布满星辰的夜晚,还有森林水塘里那水晶般的清澈。
有时,这里接连许多天都会暴雨如注,那么,阿尔班便会选择在家学中文。学会了中文,他便能同这个国家里的中国人用他们的语言进行交流,而安妮则会做一些她平日里没有时间做的事。这样的日子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显得更近了。他们总是有很多东西可以谈,当他们被各自的事情充实着的时候,两人都会为相互间的亲近而感到惬意。他们向来是异常的团结。下雨的日子里,他们被困于家中,反倒让彼此觉得他们就是合二为一地在面对这世界。
某次,他们去了华莱士港。这是个变换场景的机会,然而安妮总是很乐于回家。她总是难以在那里获得平静。因为她明白,他们所遇到的那些人都不喜欢阿尔班。他们都是些非常普通的中产阶级,一直生活在偏远地区,并且生活也是枯燥无味,完全没有让她和阿尔班感到充实的那些知性爱好,他们中的很多人思想都极为狭隘,而且教养也不好。想到他们对阿尔班的不友好,安妮便觉得心烦。他们说,阿尔班是个空想家。他对他们非常友善,然而安妮明白,那些人对他的热忱却很是厌恶。当他试图表现愉悦时,他们说他那是在装腔作势;当他试着去逗乐大家时,他们觉得他是在拿他们取乐。
有一次,他们去政府大楼时,那位喜欢安妮的地方官妻子汉内告诉了她这些。也许是地方长官让妻子给他们一些提示的。
“你知道,亲爱的,你的丈夫不能够吸引人们,这真是件遗憾的事。他很聪明。你不觉得,如果他不让人们知道他的聪明才智,情况反而会好得多吗?昨天,我丈夫对我说:我当然知道阿尔班·特瑞尔是我们服务系统里最聪明的年轻人,然而他却让我最不放心。我是地方长官,但每当他同我说话时,总是让我感觉,在他看来,我就是个十足的大傻蛋。”
最糟糕的是,安妮知道了地方长官对阿尔班的看法有多差。
“他并没有想要高人一等,”安妮笑着回答说,“并且他肯定不是个自负狂。我想,人们之所以这么看他,是因为他的鼻子很直,并且颧骨也很高。”
“你知道,俱乐部的人也不喜欢他。人们称他为‘花拳绣腿的珀西’。”
安妮脸红了。她曾听见过他们这样叫他,这让她感到非常生气。泪水涌进她的眼里。“我觉得这太不公平了。”
汉内太太牵起她的手,充满深情地轻轻按了一下。
“亲爱的,你知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你的丈夫可能升不到很高的位置。如果他能再人性化一点儿,很多事情都要容易许多。他为什么不去玩玩足球呢?”
“他不适合那个,他更喜欢打网球。”
“可是他给人的感觉却并非如此。他总让人觉得这里没有配得上跟他玩球的人。”
“不是,不是这样的。”安妮回答说,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伤害。
阿尔班其实是个很优秀的网球玩家。他在英格兰参加过很多比赛,安妮知道,他很满足于与那些结实而又精力充沛的人在球场上较量。他能让最优秀的对手都显得愚蠢。他可以在网球场上变得疯狂,安妮也明白,他无法控制这种诱惑。
“但他自己却在走廊上玩,是吧?”汉内太太说道。
“我倒不这么看。相信我,阿尔班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据我所知,他总是友善地对待所有人。”
“但他却是最令人讨厌的人。”汉内太太冷冷地说。
“我知道人们很不喜欢我们,”安妮笑着说,“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能为此做些什么。”
“亲爱的,不关你的事,”汉内太太叫道,“所有人都喜欢你。这也是他们忍受你丈夫的原因。亲爱的,谁能不喜欢你呢?”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我。”安妮说。
但她在说这话时,并不是很真诚。她一直在小心地扮演着好太太的角色并以此为乐。人们不喜欢阿尔班,是因为他太与众不同了,也因为他喜爱艺术和文学;人们不了解这些事情,因此认为阿尔班很没有男子气概,他们不喜欢他,也因为他的能力比所有人都要强。他们不喜欢他,因为他比众人都有教养,他们认为他优于众人。是的,他确实比一般人优秀,但却并不是在他们所认为的层面上。人们宽恕安妮,是因为她是个丑陋的小东西——这是她对自己的蔑称,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如果非要说她丑的话,也是最有吸引力的那种丑。她像是只小猴,但却是那种很甜、很人性的猴子。她的身材很匀称,这是她最大的优点。还有她的眼睛:她有一双又大又深邃的深褐色的眼睛,清澈而又闪亮。那眼睛总是充满了乐趣,并且当她对人们产生了同情之时,那眼睛还可以更为温柔。她卷曲的头发近乎黑色,皮肤也是黑黝黝的;她有个不大但却很丰满的鼻子,鼻孔却很大,还有一张过大的嘴。然而她为人却是机警又活泼。她可以假装很感兴趣地听殖民地的女人们谈论她们的丈夫,以及在英国的仆役及孩子,她也可以满是赞赏地听男人们给她讲那些她早已听过数遍的故事。大家都觉得她是个令人感到愉快的人。他们不知道的是,背地里她会如何取笑他们。他们绝不会知道,她认为他们狭隘、粗俗而又自命不凡。东方对他们而言毫无吸引力,因为东方人总是以物质的眼光来看待世界。浪漫在他们家门口徘徊,他们于是像赶走纠缠不休的乞丐一样将其赶走。她从未公开说过什么,只是反复在心里重复着兰德的诗句: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她回忆起了自己同汉内太太的对话,但总的来说,她并没有太关心这点。她思忖着,要不要对阿尔班提一提这件事。阿尔班对自己的不得人心向来毫无察觉,这让她感到很奇怪。但她又害怕如果告诉了他,他以后行事都会显得忸怩不自然。他从未注意到俱乐部里那些人的冷漠。他让他们觉得害羞,继而感到不舒服。他的出现往往会造成一些尴尬,但快乐的他一向对这些毫无知觉,仍然愉快、热忱地对待所有人。事实上,他总是奇怪地察觉不出他人的感受。阿尔班似乎从来意识不到,殖民地的人们,政府官员、殖民者和他们的夫人们也是人。他总把他们视作一场游戏中的小卒。他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开玩笑,对他们是亲切又容忍。安妮笑着对自己说,他就像是个预备学校的校长,带着小孩子们出去野餐,并极力想要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气氛。
她觉得将事实告知他可能并不恰当。他做不到假装糊涂,而她却高兴地认识到这对她而言是件极其容易的事。对这些人还能怎么做?来殖民地的那些人都像是二流学校出来的家伙,生活并未教给他们什么。五十岁的人看起来仍像是年轻小伙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喜欢酗酒。他们也从不读什么有价值的书。他们的抱负就在于成为一个与众人毫无差别的人。在他们看来,一个人的最高荣誉便是被人们称道为好人。如果你对精神世界感兴趣,你就是个道学先生。他们的生命都耗费在相互嫉妒里,挥霍在琐碎的猜疑之中。而那些可怜的妇人则是被淹没在各种微不足道的相互敌对里。他们所营造出的圈子比英国最小的镇子都要狭隘。他们总是假装正经,满怀恶意。这样的人不喜欢阿尔班,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可能必须容忍他,因为他有着很强的能力。他很聪明,并且精力充沛。他们不敢说他没有很好地完成他的本职工作。在他所任职的每一份工作中,他都可称得上是成功的。靠着他的敏感和想象力,他总能明白当地人在想些什么,并能让他们乖乖地去做事——这是其他处在他那位置上的人办不到的。他很有语言天赋,会讲当地的所有方言。他不仅知晓政府官员的普通语言,并且也熟知那些更为优美的语言,因此偶尔能做一些让长官们感到满意并留下深刻印象的礼仪祝词。他也很有组织能力,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天赋。他不惮于承担责任。在适当的时候,他可以成为任何地方的常住居民。阿尔班很喜欢英国,他的父亲是个陆战队准将,已战死沙场,尽管他没有多少个人财富,却有许多颇具影响力的朋友。他总是高兴地带着反讽似的提起他。
“民主政府的最大好处,便是美德总是受到支持与鼓舞,并且总能得到它应有的回报。”他说。
谁都看得出来,阿尔班是最有能力的人,只要假以时日,他不可能做不到地方长官的位置。那样的话,安妮想,他们所抱怨的他的优越感,便是名副其实了。他们将会接受作为长官的他,他也有办法让人们尊敬并服从他。她所预见到的这些并未使她晕眩,她坦然地接受了这些。如果阿尔班能做上地方长官,她能做上地方长官夫人,那将会是件很有趣的事。这可真是个机会!他们都是些害羞而忸怩的人,有政府雇员,也有耕作者。如果他们住进了地方长官宅邸,很快便能让那些人变得有序起来。如果长官最喜欢的是聪明才智,那么,追逐聪明才智将会成为流行趋势。他和阿尔班可以好好保护起当地的一些艺术,并小心收集起逝去岁月中的那些记忆。这个国家将会发生意想不到的进步。他们将会对其进行开发,同时也要加强秩序和美的建设。他们会为下属们注入对这美丽土地的激情以及对这浪漫民族的真心喜爱。他们会让当地人意识到音乐之美。他们会在这土地上孕育文化。他们会在这里创造美。桑德拉将会迎来自己的黄金时代。
突然,她听见了阿尔班的脚步声。安妮于是从自己的白日梦中苏醒过来。所有这一切都尚在遥远的未来。阿尔班还仅仅是个地区军官,真正重要的只是他们现在的生活。她听见了阿尔班进浴室的声音,随即便是将水喷溅到自己身上的声音。不久,他走了出来。他已换上了衬衫和短裤。他那漂亮的头发仍是湿的。
“午餐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了。”
他坐到钢琴前,弹奏了早间曾弹过的一首曲子。银铃般的音符瞬间如瀑布般倾注而下,融入了闷热的空气中。你可能会因此想到一个庄重的长满大树的花园,花园里还有人造水池以及供行人游走的仿古典的小道。阿尔班弹琴的手法很精妙。一会儿,男仆通知他们,午餐已上桌。阿尔班于是站起身来,和安妮手挽手进了餐室。一个布屏风扇在墙上懒懒地转动着。安妮往桌上瞥了一眼。桌上有颜色鲜艳的桌布及可爱的盘子,因此烘托出一派欢乐的气氛。
“今天工作的时候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