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丛林里的脚印(1)
马来半岛最富魅力的地方当属塔纳莫拉。这地方四面临海,沙滩上满是木麻黄树。政府机构仍设在老拉德·赫斯街上荷兰人占领这土地时的驻地,山上还有灰灰的、葡萄牙人统治时期摧毁的堡垒废墟。塔纳莫拉有着悠久的历史,中国的商人们在这里修建了许多错综复杂的房屋,这些房屋就靠着海边。这样,傍晚,当天气凉爽下来后,他们便坐在自家的凉廊里,享受着海风带来的惬意,很多家庭在这里定居已有三个世纪之久。他们中很多人早已忘记自己的语言,相互间用马来语或是混杂了其他语言的英语进行交流。这里总能激起人们无尽的想象,因为马来联邦的过去仅仅存在于现存者之先辈的记忆中。
塔纳莫拉曾是中东最繁忙的商业中心:海港上挤满了船只,那些快速帆船和平底帆船就是从这里开始,往中国海驶去。然而现在,它却沉寂了下来。像其他那些曾在人类历史中占据了显要位置,而如今却只能靠回忆那逝去的荣光度日的城市一样,塔纳莫拉也有着自己独特的伤感与浪漫。这是一座让人感到昏昏欲睡的小镇,但凡来到这里的陌生人,也会失掉自己本来的激情;不知不觉中,这里轻松、懒散的生活方式便会融入他们的血液。接连出现的几次橡胶热也没能给这里带来繁华,而之后的衰退却加速了小镇的衰败。
欧洲区非常安静,那里装饰整洁又干净。白人们——政府雇员及企业代理人们——的房子竖立在一片巨大的运动场周围,宜人而宽敞的平房掩映在肉桂树丛中;那运动场很大,长满了草,并且显然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就像是教堂外的草坪那般,事实上,在塔纳莫拉的这一角,那些安静、优美而又与世隔绝的东西可能会让你想起坎特伯雷的某些地方。
这俱乐部面朝大海,是座宽敞却老旧的建筑;它有种被忽略的感觉,当你踏入时,会觉得侵扰了它的安宁。这里给人的感觉是,它正因需要变更或是维修而处于关闭状态,而你则做了一个轻率的决定,踏入了这并不好客之地。早上,你可能会发现一些过来做生意的耕作者,他们总会在临走前喝上一杯鸡尾酒。下午晚些时候,你可能会发现一两个女士在隐蔽地翻看着《伦敦新闻画报》的过往期刊。傍晚时分,可能会有几个男人踱进来,在台球室坐下,一边看别人打球,一边品着苏卡斯酒。而到了周三,这里会显得更有生气。那一天,楼上的大房间里会有播放音乐的留声机,人们也会从附近的乡村里赶来跳舞。有时,会有好几十个人到场,甚至都可以组织两桌桥牌了。
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碰上了卡特莱特一家。我那时和一个叫作盖斯的人待在一起——他是警察局的头头。那会儿,我正在台球室里坐着,他进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玩桥牌。卡特莱特一家以种植为业,他们周三时来塔纳莫拉,是为了给女儿找点儿乐子。盖斯说,他们都是些很好的人,安静、不招摇,并且都是玩桥牌的能手。我跟着盖斯去了棋牌室,他将我介绍给了那一家人。他们已经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了,卡特莱特夫人那时正在洗牌。她洗牌的样子看起来很专业,这有些鼓舞了我。她一手握着一半的纸牌——她的手看起来又大又有力——熟练地将两部分纸牌交织到一起,咔咔几声,便将纸牌整齐地合二为一。
这看起来就像是变戏法一样。玩牌的人都明白,要经过不断的练习才能达到这番完美状态的。我很清楚,凡能如此熟练地洗牌之人,必然是对纸牌有着由衷的热爱。
“您介意我和我丈夫一起上吗?”卡特莱特夫人问道,“我们互相间赢对方的钱没什么意思。”
“我当然不会介意。”
我们就这样谈妥了,接着,盖斯和我坐了下来。
卡特莱特夫人快速而巧妙地出了一张王牌,同时,还和盖斯闲谈着一些当地事务。她看起来像是个坏脾气的人,然而事实上却很温厚。
她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可是东方女人很容易显老,要猜出她们的年龄其实并不容易),一头白发自顾自地凌乱着;她常常不耐烦地伸出手,将掉到前额的一缕头发捋至脑后。旁人不禁会想,她为何不用一两个发夹,却宁愿忍受这般麻烦。她长着蓝蓝的大眼睛,然而看起来却苍白又疲倦;她的脸上已有皱纹,并且略显蜡黄。我想,是她的嘴让我觉得,她有一种刻薄而又宽容的颇具讽刺意味的特征。这个女人有着清醒的意识,并且不惮于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她是个爱讲闲话的玩家(有的人对此感到厌烦,然而却丝毫没有破坏我的兴致,因为我不觉得人们在玩牌的时候就该表现得像是参加葬礼一样),很快,我便发现她是个打趣的能手。她的话往往带有讽刺意味,然而却很有趣,只有傻瓜才会觉得那些话带有攻击性。她时不时便会给出一些尖刻的评论。如果你能有幸做出一个机敏的应答,反将她推入了尴尬境地,她那又大又薄的嘴上便会挤出一丝冷笑,眼里也会发出闪亮的光彩。
我感觉她是个能令人愉快之人。我喜欢她的率直,我喜欢她的机智灵活,我喜欢她那未加修饰的脸。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不在乎自己外貌的女人。不仅是头发凌乱,她全身上下看起来都那么马虎。她穿着一件高领的丝绸衬衫,但为了帅气起见,她并没有扣最上面那颗扣子,露出了那又瘦又显憔悴的脖子;那衬衫皱皱的,也不是很干净,因为她总是不住地吸烟,搞得自己满是灰尘。当她站起身跟什么人说话时,我发现她那件蓝衬衫的褶边更是不平整,尤其需要抹平;此外,她还穿着一双重重的、低跟的靴子。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她穿的每一样东西和她都很相称。
并且,和她玩牌是件有趣的事。她出牌总是很快,没有迟疑,她不仅熟知桥牌事宜,并且还很有天分。她当然知道盖斯的套路,然而我是个陌生人,她一开始对我并不了解,不过很快,她似乎便看穿了我。她和丈夫间的配合让人称奇。他明智又谨慎,她知道这点,因此她不惮于大胆冒险,且精湛的技艺也有了双重保障。盖斯是个盲目乐观的玩家,总以为自己的对手没有利用自己失误的意识,我们的组合也无法对抗卡特莱特夫妇。我们一直在输,并且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微笑,并表现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牌是怎么了,”盖斯最终忍不住哀怨地说,“即使我们拿了一手好牌,最后却还是输。”
“你们确实总是输牌,我们对此也没有办法,”卡特莱特夫人回答说,一边用她那苍白的蓝眼睛盯着盖斯的脸,“应该是你们运气不好而已,就这么简单。”
盖斯开始详细地阐释这不幸给我们造成的损失,然而卡特莱特夫人仍然熟练地分发好牌,让大家能继续玩。卡特莱特先生看了看时间。
“亲爱的,我们就玩最后一局吧。”他说。
“哦,是吗?”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并叫住了一个刚好经过这房间的服务生,“哦,布伦先生,如果你是要上楼的话,麻烦你告诉奥利弗一声,我们再过几分钟就走了。”她随后转向我,“我们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回到家,可怜的西奥还得在天破晓时便起床。”
“哦,对了,我们只是一周来一次,”卡特莱特先生说,“这是奥利弗唯一能获得快活与放纵的机会。”
我感觉卡特莱特先生看起来又累又沧桑。他中等个子,头已秃,脑袋显得很有光泽,留着布满残根的灰胡子,带着一副金边眼镜。他穿着白色的帆布裤子,系着黑白相间的领带。他是个看起来相当整洁的人,可以看得出,他在衣着上所花的心思比他那凌乱的老婆多多了。他很少讲话,然而却明显喜欢自己老婆那种刻薄的幽默,并且偶尔也能给出一个不错的回击。他们显然是一对很好的朋友。像他们这样的年龄,显然已经一起生活很多年了,却仍能如此心灵相通并相互容忍,让人看了也不禁感到欢喜。
我们很快便结束了最后一局牌,并最后点了一次苦味杜松子酒,这时,我们看到奥利弗走下楼来。
卡特莱特夫人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亲爱的,快到八点半了。我们可能要十点才能吃上晚饭了。”
“我诅咒我们的晚餐。”奥利弗快乐地说。
“在我们走之前,让她再跳最后一支舞吧。”卡特莱特先生建议道。
“不行,你晚上必须好好休息。”
卡特莱特先生微笑着看了看奥利弗。
“亲爱的,既然你母亲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们就必须毫无异议地服从了。”
“她真是个坚定的女人。”奥利弗说,一边深情地抚弄着母亲那满是皱纹的脸。
卡特莱特先生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并亲吻了它。
奥利弗长得并不是很漂亮,然而给人的整体感觉却非常好。我想她大概有十九或是二十岁的样子,仍然还有着她那个年纪的丰满,如果她能再瘦一点,应该会更有魅力。她并不是很像她母亲,反倒比较像父亲;她有着和父亲一样黑黑的眼睛和鹰钩鼻,以及他那温厚的神情。很明显,奥利弗长得强壮又健康。她的脸颊很红,眼睛明亮,她还有着父亲往昔曾有过的那种活力。她像是那种非常典型的英国女孩,情绪高昂,有着尽情享受生活的激情,也有着一副好脾气。
在我们分开后,我和盖斯开始步行往他家走去。
“你觉得卡特莱特一家怎样?”他问我。
“我喜欢他们。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应该算是很独特的一家。”
“我倒希望他们能常来。他们过的是那种很平静的生活。”
“对那女孩来讲,一定很枯燥。那对父母亲似乎很满意彼此的陪伴。”
“是的,这是个很成功的婚姻。”
“奥利弗长得很像她父亲,对吧?”
盖斯斜着眼看了我一眼。
“卡特莱特先生不是奥利弗的父亲。他们结婚时,卡特莱特夫人是个寡妇。奥利弗是在她父亲去世后四个月才出生的。”
“啊!”
我拉长了声音,以表达我的惊奇、兴趣与好奇。然而盖斯没再说什么,我们就那样默默地一路走了回去。我们进门时,有个男孩在门口等着。喝完了最后一杯杜松子酒,我们便坐下来用晚餐。
一开始,盖斯特别健谈。由于橡胶产出的限制,最近的走私活动越来越多,而盖斯的职责之一便是识破那些人的伎俩。那一天,他们截获了两艘走私船,盖斯正因此而沾沾自喜。没收来的橡胶堆满了警局,不久便会被焚烧掉。然而他陷入了沉默,我们于是默默地吃完了饭。仆人们端进了咖啡和白兰地,我们还点燃了各自的方头雪茄。盖斯在椅子里深深地往后一靠。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后又看着他的白兰地。男孩们离开了房间,此时,这屋里便剩下我们两人。
“我认识卡特莱特夫人已有二十几年了,”他慢慢地说道,“她年轻的时候并不像现在看起来这样糟。她一直不是很整洁,但在年轻时,那不整洁却没那么重要,反倒很有吸引力。她嫁给了一个叫作布朗森的人,雷吉·布朗森。他是个庄稼汉,是塞拉坦一处地产的经理人,而我那时则在亚罗立卑的警局。那时,那地方比现在小多了,整个社区可能不超过二十人,但他们有个很好的俱乐部,我们曾在那里度过非常美好的时光。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卡特莱特夫人的情景,一切还恍若昨日。那时还没有马车,她和布朗森也只是骑自行车而已。当然,她那时看起来可没有现在这么坚决。她那时要瘦得多,肤色也很好,并且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你知道的,蓝蓝的眼睛,并且有很多黑发。她若是稍微注重一下打扮,那可能就会非常迷人了。那时,她似乎是那里最漂亮的女人。”
我开始试着从她现在的模样及盖斯那不是很形象的描述中,去想象卡特莱特夫人那时的样子——不,应该是布朗森夫人。那个坐在桥牌桌边的结实而丰满的女人年轻时会是什么样子?她更乐天、更优雅、行动更灵活的时候该是个什么样子?如今,她的下巴棱角分明,鼻子看起来也很坚决,但她在年轻时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定有着迷人的白里透红的皮肤,并未精心梳理的头发应该是褐色的,并且很浓密。那时,她穿的应该是长裙,戴着紧腰带和漂亮的帽子。或者,马来亚的女人还会戴从前的插图画报中那种遮阳帽吗?
“我已经有——哦,有接近二十年没再见到她了。”盖斯接着说,“我知道她住在F.M.S.的某个地方,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我接受这份工作后,竟像从前在塞拉坦那样,在俱乐部里碰见了她。当然,她现在更老了,并且变了好多,我几乎快要不认识她了。当看到她有个成年的女儿时,我吃了一惊,那让我意识到了时光的流逝;初识她时,我是个年轻小伙儿,然而现在,天哪,我再过两三年就要退休了。真有点儿让人受不了,不是吗?”
盖斯那难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伤的笑,他略有些愤慨地看着我,似乎我有能力帮他挽回时光的流逝一般。
“我也不再是孩子了。”我回答说。
“你并不是一生都在东方度过的,这里会让人老得更快。”
然而我却不希望盖斯就年老的问题发表起长篇大论。
“当你再一次见到卡特莱特夫人时,你认出她了吗?”我问。
“那个,好像似是而非的。第一眼瞥见她的时候,我觉得我认识她,但又说不出她的名字来。我以为是我在度假时,于船上见过的什么只打过照面的女人。但当她开口说话时,我即刻便认出她来。我认出了她眼里的光亮以及她那清脆的声音。她当时的声音仿佛意味着:小子,你真是个傻蛋,但却不是个坏家伙,我还挺喜欢你的。”
“居然能从声音里听出这些东西,你可真了不起。”我笑着说。
“在那个俱乐部里,她向我走来,并同我握了手。‘最近怎么样,盖斯上校?你还记得我吗?’她说。
“‘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