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机会之门(4)
“啊,特瑞尔太太,现在的情况可真是一塌糊涂,”他愉快地大声叫道,一边同安妮握手,“不过我来了,还有我那精神抖擞的军队,我们已经准备好要进行一场恶战了。来吧,孩子们,冲向他们……这落后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可喝吗?”
“这孩子。”安妮笑着说道。
“有一些凉凉的低度酒。然后,我想和你们谈谈这次行动的计划。”
他的活泼让人很是觉得安慰。这似乎吹走了自那血腥的灾难发生后笼罩在这房间里的愁云。男仆端了盘子进来,斯特兰顿于是自己动手拿了一杯威士忌。阿尔班大致给他讲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阿尔班的叙述清晰、扼要而又准确。
“我必须要说,我真是很崇拜你,”斯特兰顿说道,“如果我处在你这个位置上,一定忍不住那口气,带着八个警察教训那帮混蛋去了。”
“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去冒这种险。”
“老朋友,安全第一,我说的是吧?”斯特兰顿愉快地说道,“我真高兴你没有冲动。我也不常常有打架的机会。如果只顾自己表现的话,那可真是个卑鄙的行为。”
斯特兰顿队长想要立刻沿河直上,去打击那帮混蛋,然而阿尔班却指出了这样做的不明智之处。电汽船靠近的声音一定会惊动那帮暴徒。河岸边那些长长的杂草是个很好的掩护,他们也有足够的枪支,完全能够阻止队长的队伍上岸。因此,完全没有必要将我们的攻击力量暴露于地方的枪火之下。一定不能忘记的是,对方有一百五十个不怕死的家伙,因此我们很容易遭到伏击。阿尔班随后向大家阐述了他的计划。斯特兰顿仔细地听着,并不时地点头。这显然是个好计划。他们可以伺机袭击那帮暴徒,惊得他们措手不及,并且可能在不伤一员的情况下便将他们一网打尽。斯特兰顿要是不接受这计划,他可就真是个傻蛋。
“但你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斯特兰顿问道。
“就靠八个警察和一个警官?”
斯特兰顿没有回答。
“不管怎样,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那我们就这么办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特瑞尔夫人,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先洗个澡吗?”
他们在日落时分出发了,斯特兰顿队长和他的二十个锡克教教徒,阿尔班和警察们,以及他新近征募到的一些本地人。是夜,天空一片漆黑,连月亮也没有露脸。一开始,他们将阿尔班募集到的一些小船拖在队伍后面,并打算行进一段距离后换船。他们必须无声地靠近目的地,这一点非常重要。于是,在依靠电汽船行进了约三小时后,他们换乘上小船,悄悄地往上游划去。他们在到达那广阔橡胶园的边界后,随即下了船。有向导在前面领路,那路非常狭窄,因此他们不得不排成一列队伍。看得出,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因此,路面状况很是糟糕。其间,他们还趟过了两条小溪。这条迂回的小道引着他们一路来到了那些暴徒身后,但他们想要等到接近拂晓时再动手。不久,斯特兰顿命令队伍暂停下来。这是一次长长的等待。最后的最后,天空终于不再那么黑了,你看不清那树的树干,但却能隐约感觉到它们于黑暗之中的存在了。斯特兰顿一直背靠一棵树倚着。那时,他忽地站直身子,轻声向一名警官发出一道命令。不久,整个队伍又开始前进。突然,他们走上一条大路,于是开始换作四人一行,继续向前走着。破晓时分到了,在那鬼魅般的光影下,四周的景物开始隐约成形了。在又一个轻声的命令之后,队伍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能看到那些中国工人住的地方了。大伙此时一片沉默。队伍又开始继续向前,然后又一次停下来。斯特兰顿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冲阿尔班笑了一笑。
“我们能看到那些笨蛋睡觉的样子了。”
他整了整队伍。士兵们往枪筒里装上了弹药。他往前一步,举起了手。那些卡宾枪于是都对准了那些中国人的住所。
“开枪!”
随着一声声枪响,前方也传来了一阵阵短促的尖叫声。突然,一阵喧嚣之后,那些中国人拥了出来,一边叫,一边挥舞着手臂。然而,让阿尔班感到惊诧不已的是,在那些人前面,叫声最大并且一直向他们挥舞着拳头的,却是个白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斯特兰顿叫到。
那是个非常高大并且满身肥肉的男人,穿着卡其布裤子和无袖汗衫,尽管那肥肥的腿显然妨碍了他,但他仍是尽可能快速地向阿尔班他们跑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双拳,嘴里还叫道:
“该死的!该死的!”
“天啊,那是范·哈森尔特!”阿尔班说道。
这是伐木场的经理,是个荷兰人,他驻扎在位于约二十英里外的一条较大的支流边。
“你们这些混蛋究竟在干什么?”待到走近时,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这混蛋怎么到那里去了?”斯特兰顿反问道。
他看到那些中国人正从各个方向四散开来,于是令自己的人将他们包围。之后,他又转向范·哈森尔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这荷兰人生气地叫道,“我还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和你那些该死的警察。你他妈的在这个时辰到这里来发疯地朝我们射击,这又是怎么回事?射击练习?你可能会杀死我的。白痴!”
“来根烟吧。”斯特兰顿说。
“范·哈森尔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阿尔班又一次问道,一脸茫然的样子,“这是我们从华莱士港请来平息暴乱的力量。”
“我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是走来的。你们以为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该死的暴乱。我平息了那暴乱。如果这就是你们来这里的原因,那你们可以请回了。我的脑袋差点儿就被子弹击中了。”
“我不明白。”阿尔班说。
“你不需要明白。”范·哈森尔特的唾沫随着他的话语一起喷泻而出,他还在生气,“一些工人到伐木场来找我,说一些中国佬杀害了普林,并烧了他的地盘。于是,我带上我的助理、看守人和一个荷兰朋友赶了过来,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特兰顿队长睁大了眼睛。
“你就像是参加野餐会那样跨步进来了吗?”他问。
“哦,你不会以为我仅仅因为在这个国家住了一些年月,就会因一百来个中国佬而放弃对上帝的信仰吧?我发现他们都吓坏了。只有一个人敢于拿枪指着我,我于是打爆了他的脑袋。剩下的人都投降了。我将他们的头领绑了起来。我正打算今天早上派人去下游通知你来捉拿他们。”
斯特兰顿看了他一会儿,随即便发出一阵狂笑。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那荷兰人一开始只是生气地看着他,然而不久也跟他一起笑起来。这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在笑的时候,身上的肥肉也跟着他的笑声一起在抖动。阿尔班愠怒地看着他们。他非常生气。
“普林的女人和孩子们现在怎样了?”他问。
“哦,他们都没事。”
现在看来,阿尔班没有受歇斯底里的安妮影响而冒险显然是个明智举动。普林的孩子当然会没事。他从来就没想过他们会出事。
范·哈森尔特和他的人回了伐木林,很快,斯特兰顿也带着他的二十个锡克教教徒回华莱士港,留下阿尔班和他们的警察们收拾残局。阿尔班简短地向上级作了汇报。然后,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似乎应该在这里多待一段时日。但由于这里所有的房产都被烧毁了,他只得暂住在那些工人们的简易住所里,因此他不愿意安妮来跟着自己受苦。他给她写了封信,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很高兴地告诉她,普林的女人很安全。然后,他开始投入工作中,展开初步调查。他问询了许多目击者。然而一周后,他收到命令,让他马上前往华莱士港。政府派来通报这命令的船只将载他前往华莱士港,到下游时,他可以顺道见一下安妮,但那不能超过一小时。阿尔班为此感到很生气。
“我不明白,总督为什么不让我先把事情处理好,反倒这样拖延我行事。这种做法让人很不舒服。”
“哎,总督从不考虑会不会给下属带来困扰,不是吗?”安妮笑着说。
“都是些繁文缛节。要不是我一分钟也不愿多待的话,我一定会要求把你带去。我本想尽快为法庭收集好证据的。我认为在这种国家里,正义能够及早得到伸张是最好不过的。”
当阿尔班乘坐的船到达华莱士港时,港口上的一个警察告诉他,港务长有个口信要带给他。那是总督的秘书捎来的消息,让港务长通知阿尔班,总督想要尽快见到他。这会儿正是早上十点。阿尔班先到俱乐部洗澡,剃胡须,换上干净衣服,还将头发整理了一下。随后,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让车夫把他带到总督办公室。他立刻便被带到了秘书的房间,相互握了手。
“我去告诉总督你到了,”他说,“你可以先坐一会儿吗?”
说完,秘书离开了房间,没过多久,他便回来了。
“总督一会儿就能接见你。你介意我接着写我的信吗?”
阿尔班笑了笑。那秘书不是很有吸引力的人。他于是只好等着,抽了根烟,开始想自己的事情。他的初步调查做得很不错,这激起了他的兴趣。不久,一位长者走进来,告诉阿尔班总督准备好见他了。他随即起身,跟着那长者进了总督房间。
“早上好,特瑞尔。”
“早上好,先生。”
总督坐在一张大大的桌子旁边。他朝阿尔班点头,示意他坐下。那总督看起来整个人都是灰的。头发是灰的,脸是灰的,眼睛也是灰的。看起来,热带的阳光已经洗去他本来的颜色。他已在这个国家待了三十年,官职也是一级一级地往上升。他看起来疲倦又沮丧,甚至连说话声音也给人以灰暗之感。然而阿尔班却喜欢他,因为他很安静。阿尔班并不认为他很聪明,然而他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却无人能敌,并且,他的丰富经历完全可以弥补智力上的任何缺陷。他盯着阿尔班看了很久,却一直没有说话。于是,阿尔班突然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觉得,总督可能是觉得尴尬。他本打算首先打破这沉默,然而总督却突然开口了。
“我昨天见到范·哈森尔特了。”他说。
“是的,先生。”
“你可以从你的角度向我叙述一下阿鲁德地产上发生的事,以及你所采取的一些应对措施吗?”
阿尔班头脑清醒,也很沉着。他详细而准确地向总督陈述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尽量小心地选择他的用词,也做到了流畅的表达。
“你有一名军士和八名警察,为什么没有立即赶往骚乱现场?”
“我认为这样的冒险很不合理。”
总督那灰灰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浅浅的笑。
“如果政府官员都在不合理的冒险面前犹豫,那么这地方永远不可能成为英国的一个省。”
阿尔班没再说话。要与那些明显在胡说的人交流是很难的。
“我很想听一听你对于自己采取的决定的理由。”
阿尔班很冷静地回答了面前这人,他确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他将当初对安妮说的话更为详细地向总督重复了一遍。总督一直认真听着,之后,他说道:
“范·哈森尔特和他的助理、一个荷兰朋友和一个看守人,似乎便很有效率地处理了这件事。”
“他的运气很好。但这还是说明他是个该死的蠢蛋。他这样做完全无异于疯子的举动。”
“你不觉得,让一个荷兰种植者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是一种对政府的嘲弄吗?”
“我不觉得,先生。”
“你让自己成为了整个殖民地的笑柄。”
阿尔班笑了。
“我完全有气度承受那些可笑之人的观点,我也完全没有在意过他们的看法。”
“政府官员的效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威信,我相信,如果一个人被众人视为懦夫,那么他的威信便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这下,阿尔班脸红了。
“先生,我并不是很明白您这话的意思。”
“我一直很小心地在处理这件事。我见了斯特拉顿队长,可怜人普林的助理奥克利,我也见了范·哈森尔特,我还听了你的自我辩护。”
“我并不知道我这是在做自我辩护,先生。”
“请不要打断我。我认为你犯下一个严重的判断错误。根据目前的情形来看,那件事情所需冒的风险其实是很小的,但不管风险有多大,我也认为你应该勇敢地担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快速而坚定的应对是很必要的。我猜不到为什么你只是派人来请求增援,但在增援到达之前却什么也没做。不管怎样,我恐怕得告诉你,我认为你再继续担任政府官职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了。”
阿尔班满脸惊讶地望着他。
“但是,如果处在那种情况下的人是你,你也会贸然前去吗?”他问他。
“我会的。”
阿尔班耸了耸肩。
“你不相信吗?”总督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