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悲喜交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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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安多加拉时光

小河还没成立他的“美好药店”乐队之前,曾帮着我组过一个短命的乐队。短得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那时候我们都在酒吧驻唱,彼此租住的地方也很近,三天两头总有往来。我们都创作积攒了不少作品,某日当我对他说想搞个乐队并请他加入时,他爽快答应,非常上心,于是我就把乐队队长的头衔,光荣地赐予了他。

首先要把乐队的成员和编制定妥,接着再找合适的乐手,这同时小河已经把我的歌曲拿去开始写排练的总谱了。除了队长,他还担任贝斯手,我弹吉他,我们又找到一个鼓手和手风琴手。如此,我就建议开始排练吧。小河却说不能!还得找一个小提琴手,并且要女的。他说写谱子的时候已经安排了小提琴的功能和作用。我甚是想不通,哪怕写了谱子、安排了功能,跟是男是女有何相干啊。

他是队长,我只能试着建议:毕竟我们刚开始搞乐队,管他男女,先找到一个凑合排练起来先,再说我们的手风琴手不就是一个美丽而落落大方的女孩吗?小河嘿嘿一笑,没有作答。但我了解小河的性格,极其有主见,凡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做出的决定很难变动。这样小河开始想办法了,他亲自拟定一份招聘广告,大意是我们乐队初成立,目前急需要一名小提琴手,女的。如果你热爱音乐,期待加入。后面留有我的手机号。我们一起动手抄写好几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怀揣广告和糨糊,潜入了中央音乐学院,迅速在学校不同区域张贴好后,矫捷撤退。

撤退至校门口,小河叫我这几天不可大意,需时时留意来电。他话音未落,我手机就响了。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忽觉蹊跷,但都没放在心上,这才几分钟啊,好事不会这么迅捷到来吧。不过,我们还是小激动了一下。我掏出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一接通,是一位女孩的声音,啊,果真是看到我们的广告而来电!电话那头女孩说,她看到了广告,自己符合要求,学小提琴,热爱音乐,目前读大二,但愿意抽出时间跟大家排练。我连说太好了太好了,告诉她我们的队长就在身边,请她与队长一说,就把手机递给了小河。这,这运气好得简直太令人猝不及防了,一支独特而惊艳的乐队即将成立,别提有多兴奋了。

小河接过电话,我感觉他正要张口却停了下来,听着对方说话。接着小河说,是这样的,我们乐队刚刚成立,没有费用,我们只是想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好好做音乐,我们有很好的原创作品,相信只要坚持,大家都会好的,但也不能给什么保证。电话那头女孩又说了几句。小河轻声说了一句,好吧,那再见。挂了电话跟我一耸肩,脸上夹杂着苦笑和一丝尴尬。

这时候一个拿着大提琴的女生从出租车上吃力地下来,步履缓慢,满脸倦怠。从我们身旁经过,进了学校。秋风阵阵,地上黄叶乱飞,有一片跟踪了她好一阵子。

接下来,如你所料,从来没有接到过音乐学院来的电话。每与小河见面,他也从不问起。我们好像根本就忘了去音乐学院张贴寻找小提琴手广告这档子事情了。但在小提琴缺席的情况下,我们乐队四人还是照着小河的总谱开始排练。每当该小提琴出场表现的时候,小河就口活替代。那时候小河的编曲极为复杂,小提琴部分写得尤为高难度,层层叠叠、惊险跳跃,时而拨奏,突然跳弓,时而双弦齐拉,突然泛音点缀,甚至还要模仿杜鹃鸟的啼叫。(当时我写了一首《杜鹃与石榴》)不知道他是热爱小提琴至极,还是与之有仇恨。

我想,幸好我们没有寻找到小提琴手,不然她肯定要被小河逼疯了不可。而他自己纵然有三头六臂,也很难用嘴把他写的这些高难度部分顺畅自然地表达出来。我看着小河实在太辛苦了,边弹贝斯,边用嘴拉提琴:满脸涨红、青筋暴起。几番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周云蓬某篇文章里写,当时我作为酒吧唱歌的前辈,拍拍还是新人的小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这里姑娘多的是。我倒真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番话了,我想也许是别的什么人跟小河说的吧,因为那时候我也较为胆小、害羞。只不过我好像从小到大一直都这样,正如那些心理学家所说,害羞这种东西,如影随形,即使长大成年变老也很难将之拿掉。

小河却不是这样,从前的小河略微保守内向。如今的小河成熟大度、虚空谦逊,各种场合应对自如,顶尖才华、花白头发、绍兴毡帽,即兴风采迷倒浮生男女。那时候在酒吧,小河每当表演完一节,瞬间就消失不见了。而我们总会被男女吧客缠住聊上一会、喝上一杯。当下一节表演开始,小河又出现了,多情也脱俗地唱上一首“安多加拉”。

安多加拉是小河刚刚认识的一位藏族姑娘:安多加拉,她是我的童话,她的眼睛眨呀眨,仿佛在回答……

小河瞬间不见去了哪儿呢?原来每次他唱完都去了酒吧后面的厨房,虽然空气不通、油烟味十足,却也清净悠闲,远离酒客们的无聊喧哗。要是肚子饿了,爱音乐的小厨师还会给他搞一个蛋炒饭。之后他开始画素描,凭着平常生活中细致的观察和脑子里的记忆,画下酒吧老板、某个服务员、某个酒吧常客,当然也画下了他夜思日想的安多加拉。有一次某音乐公司为我们这些音乐人做了一张合集,发布会那天,出品人邀请作为合集制作人的小河上台讲话,他紧张地没有说出一句话。跟现在的侃侃而谈、一针见血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安多加拉我们从未见过,也许小河本人也就见过那么一两次罢。现实生活中小河有一位叫玮的女朋友,在新街口一带碰见过他们几回,与那时候的小河一样清秀而沉默寡言。

有一次小河告诉我,他送给玮的一件小礼物(一枚戒指?年头久远我有点忘了),玮不小心弄丢了。她难过紧张得要命。小河宽慰她不要想了,兴许还能找到,即使不见了也不要紧,再买一个。后来玮想起来,说可能自己收拾什物,粗心大意将它与废纸旧物一起扔到楼下垃圾堆里了。听到这儿小河坐不住了,他情浓心细,爱之信物尤为看重,万不能有任何损失。既然现在又有了寻找的眉目,岂能放过!那时已是夜晚,小河想必须赶在凌晨环卫工人清理垃圾之前将信物找到。他马不停蹄赶到女友家楼下,借着路灯、拿着手电,在堆积如山的垃圾池里开始了漫长而仔细的搜寻。

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小河,现代、先锋、不羁,时常向世俗发出挑战。但他骨子里却是传统而温柔的。早年曾跟他回过一次老家邯郸,他每天很早起床,帮母亲一起做很多家务事,说很多贴心话,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那次垃圾堆寻找信物直到天色泛白,也没有找到。可想而知,其中的过程和滋味……

结果,隔天玮兴奋地跟小河说,原来没丢,还在家里!如果真在垃圾堆,小河没找到才怪呢!小河没有告诉她当夜在楼下垃圾池翻寻了一遍遍。累了,仰头能看见她房间里的灯光,感觉是两个人一起找。后来熄灯了,他一个人继续。他们分手后又过了几年,我在新街口旧书店街边碰见过玮,还是当初那模样,她停下来叫了我一声小钟,似乎有话要问我,但匆匆聊了几句,走了。

小河当过兵,炊事班战士。他高超而独特的琴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苦练而得的。部队里炒菜的勺子简直就是下地干活的铲子,年轻的小河战士挥舞铁铲,在巨大的炒菜锅里翻云覆雨深得班长喜爱。班长有事没事找小河谈话,嘘寒问暖,格外关照,对小河业余苦练琴艺也大力支持,部队有晚会演出,总安排小河作为班里最杰出的文艺代表去参加。后来甚至把床铺也换到了小河的边上。至此小河有点发懵了,班长究竟是要干吗呢,又想起他平常时日的一些有意无意……

以后寝室熄灯的晚上,班长开始有所动作了。开始小河背过身去忍让着、委婉地拒绝着。如此班长更是得寸进尺,在小河的身后蹭来蹭去,蹭个不停。小河不好意思大声喊出来,毕竟人家是班长啊,唯有在暗中不停地躲避反抗着。面对如此倔强、不领风情的小兵,班长只好作罢,长叹一声转身而睡。可是第二天夜晚来临,班长仍旧色心不改,继续进行骚扰和攻击,小河继续顽强、默默无言地抗议,班长再次悻悻然败下阵来,如此反复。奇怪的是,白日里的班长和往常丝毫没变,一点也没有因为夜晚小河无情的拒绝而对他给以权力的报复和打击。

最后那一次,小河说实在没法再忍受下去了。往常班长蹭上一阵子无法得逞也就扭头作罢了。可是那一次简直有风雨欲来、誓不罢休的感觉,班长到底有多么出格,我没详问。总之小河愤怒了,同时也是没有法子了。小河说,那次他依旧背对着气喘吁吁的班长,只是不再慌张和闪躲,而是精准而有力地伸出右手,向后一把抓住了班长的勃起,三下五除二就泻了他的火!

如此轻描淡写而决绝有力,我们不禁对小河刮目相看。小河说这下班长老实了,第二天就搬到另一个新兵的铺位旁边去了。小河奋力游出班长之欲海,初战告捷。后来小河成立了乐队,常在演出的过程中加入他一些过火的行为表演,看得歌迷触目惊心又满怀期待,也许跟他的成长和所经历的种种有某些关联吧。

有段日子和小河每周三晚都在和平里的NO.9酒吧唱歌。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困得要死,在弹琴唱着歌的同时,睡意不停地袭来,好几次我都觉得已经入梦了。终于被睡神彻底带走的我,毫无知觉地从吧凳上掉了下来。小河扔掉手中的小鼓,赶紧扶起了我。离舞台很近的一个独身女子惊叫了一声。

幸好那天人不多,除了惊叫者,其他三三两两的酒客们无心听歌尽忙着聊天、调情或酗酒。虽然单身女子的突然尖叫吸引来了酒吧老板华山和几个服装学校女常客的目光,但是非常之迅速,我又重新坐上吧凳唱起了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那天唱完歌从酒吧出来,小河提议今晚我们走路回家,我同意。我们住得很近,他在甘家口,我在车公庄。我们边走边聊,很是开心。说起刚才我从吧凳上掉下来,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也很搞笑。小河说从看见我睡着似的砸了几次脑袋,到从凳子上掉下来,又到坐回去,我的歌声却一直就没有停下来,请问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说你别逗我了,怎么可能歌声没有停下来!不过,我真是睡着了,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女人翻墙潜逃。

我们一直往前走,路灯昏暗,夜风微微,行人寥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好像梦成现实一般,果真看见一个女孩在翻路边大院的铁门。小河与我默默一笑,彼此似乎有一种秘而不宣的意思。我们觉得定是女孩下班晚,院门上了锁,保安或看门大爷睡着了叫不应。铁门高高的,看见女孩先把手中的包放进去,然后抓起铁杆就要往上爬。

我跟小河说,赶紧,去做做好事,帮她一下,托她一把。小河犹豫不决地看着我说,这,行吗?我说,做好事啊,没什么不行的,你还挺不好意思啊。终于,小河走过去了,一边走,还一边有些紧张地回头看我。

这次小河做好事的结果,事先我能预料到一点……女孩通过小河的帮助顺利地翻入院子,可是女孩不仅没有谢谢小河,反而很是不爽,觉得小河多管闲事、占她便宜。小河嘟囔道,我是真心想帮助你啊。

这一切,被站在后面的我看得一清二楚,女孩进院子消失后,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疼了肚子。小河讪讪地走到我面前说,钟,你太坏了,你这个大坏蛋,还说做好事,做好事你自己怎么不上啊!

我说你帮忙之前,至少跟她提个醒啊,你上去什么也不说,直接就托她的屁股,她能不慌张不恼怒吗?我还忍不住地笑,笑得弯下腰卷成了一个球,如果冤屈的小河此时顺势推我一把,欢乐的我真的会像球一样在马路上滚动起来,滚滚向前的我们的友情一刻不停,与光阴、梦及记忆一样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