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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蛇灰线

首先,让我们假设一篇文章的题目也就是先前所说的“谜底”是我们的作文的主旨。随便举个例子:《台北的夕阳》。一颗孤伶伶的夕阳,怎么能铺陈成什么主旨呢?纯粹从天文物理的角度看来,台北的夕阳和台中的夕阳和京都的夕阳和巴黎的夕阳,一定没什么太大的差别;至少没什么深刻精神内涵的差别。

要拿这几个字当题目,又不想流于俗套、沦为纯粹写景的呻吟之作,不免要涉及作者对于台北的某种事物、现象乃至于生活价值即将黯淡、消失,而颇可凭吊的感触。那么,我们就得在设想这题目的时候,埋伏一点“话里的话”,也就是掌握和“日暮”这个时段有关的感触。

通常,我们管这隐藏于内在、看来不十分明显的意思叫“草蛇灰线”。它在文章的前段露出一点痕迹,在文章的中间又随时现出一点一点的形影,到了文章的后段,或以直笔点明、或以曲笔附和,好让那看似零零落落的、闪闪烁烁的字句,串连成一个完整的意念。

比方说底下这篇也用黄昏为幌子的文章,说的是同里湖这个地方的即目之景,像夕阳一样无力的陈年旧事、街头琐事、家常小事——啊哈,还有国家大事。这就是讽喻:一点儿都不疾言厉色,但是意味幽长。有趣的是,内文几乎没有关于黄昏景色的描绘,情调却非常黄昏。

同里湖一瞥黄昏

“同里”二字有个讲头,据说在数百年前,此地经济发达,人称“富土”,可是朝廷以为这名字太夸炫了,便给拆了头、黏上脚,拼成另外两字,即是“同里”。

同里为吴江八镇之一,也是大苏州区的知名古镇,都说有一千年以上的历史。前去旅游的人不时会听说:这地方已经申报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的名单;但不知这一类的遗产该属谁继承,又该由谁挥霍。

大约一如这世界上经由联合国点召认可的其他遗产,同里古镇在大体上依然维持了古旧面目,游屐交织,运作的却仍是现代资本。令人心疼的交易触目可见,那是“遗产级”观光业核心的廉价劳动。

比方说:南园茶社内侧临河,开轩迎水,波光可掬,一小姑娘迎着落日画夏荷图,工笔七彩不打稿,一张卖二十四块钱人民币,万一撞上了不大讲究艺术评鉴的好客人,一整天大约也出不了两张。再比方说:唱着苏州小调拉麦芽糖的店家,一句一张弛,八句唱罢,恰好招来围满半圈儿的听众,然而,裹糖收款的程序仍旧是缓慢的、甚至是懒散的,余音绕梁略久,看热闹的大多也就散了。

这些营生还好过三桥边拿小铁钳剥芡实的老太太。老太太就那么晾在一张泛着油光的老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钳着芡壳儿,和街坊们指点着过往的路客。路客几乎不知道她是在做买卖;卖的也不是芡实,而是“绕绕糖”——老太太脚旁的小招牌上是有七个手写大字:“回忆童年绕绕糖”。我猜想那童年应该随着三桥流水打圈儿转悠,也不知道是流逝着,还是萦回着。

这些都在古镇西边,较近于落日之处。若从此地冲东走,经过河沿儿上新开的咖啡铺子,可以稍事停留。这铺子之所以看似有一种不合地宜的新风貌,当归功或归咎于三面落地长窗,并不十分肖古。但是长窗之中,有熟女一名,正在替她的伴侣掏耳朵,其凝神致志,会让人想起毫芒雕刻。这绝非现代人或后现代人的表演,还真是启人遐思、令人神往的旧日家常,相信连古装大戏的专业编导也刻画不出。

若不愿流连于此窥人家务,大可以继续前行,约一根烟的行脚,便来到“退思园”外了。此处的戏台宽绰,可容大武生连打四十九个飞腿。若是来得巧了,黄昏也不急着赶人,游客还能看一折宝莲灯。戏是老熟的,倒是演华山圣母的花旦要比演陈香的娃娃生还年轻几岁;不过,哭儿哭娘之情一点也不做作,激动之中还颇有几分从容,不像是下了戏还要回家忙做饭的。

戏台前的三杆十丈大旗还绣着对子,应该也是申报遗产单位的巧思。可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概不很明白对联有什么意思,他们所在意的,可能是另一幕景象——

若在晴日清晨,顺着地上的旗竿日影而行,来到竿影尽处,向右一张望,就可以看见一栋古风盎然的建筑。楼高三叠,白墙黑瓦,上书“同里影剧院”;行款虽然有些轻重不均,书家大概也练过几年端楷。看来略显突兀的,是一楼正面悬挂的红布白字标语:“人大换届选举是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人们生活在这样的遗产里面,有时不免要退而思之:什么是大事?想到大事,就觉得遗产里还有些负债,尚未清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