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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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与写作注 本篇访谈刊于《文景》杂志2012年5月号,访谈者,木叶。

看过您的硬笔字,隽秀。《荒废集》、《退步集》等书名都是自己所题。您不太讲起与书法的渊源,我们先从练字的经历讲起好吗?

 

我哪里谈得上会书法,更不知“书法的渊源”。小学时临过几页王羲之的《圣教序》,还有苏东坡,此后只是偶然写写。我没有国画画案,没有文房四宝,我不谈书法的,那是太深的学问,被太多人谈过了。

 

在形容一位美女时说到眉眼鼻梁笔笔中锋,像王羲之的字。您比较欣赏的书法家是何时何人?

 

古典中国的好书法,都爱看。各有各的好,最好固然是魏晋和唐宋。格外偏爱王羲之《十七帖》,颜真卿《祭侄文稿》。汉简也欢喜,尤其那些军令的残片。

 

《归国十年》画展中“画”了唐太宗、怀素和八大山人等人的字,那种快感是怎样的?

 

我这类书画静物画总被误解,以为我在画山水,写书法。绝对不是的。那是油画,工具全是西式的:我用排刷式的油画笔在麻布面上描绘线条和书法,当然,很有快感,但那是油画的快感,和中国画和书法不相干。

 

《艺术与国籍》一文中称安迪·沃霍尔,利昂·戈卢布,菲利普·加斯东等都是自己的“英雄”。国画中,哪些是你的英雄?

 

顾恺之、李思训、武宗元、郭忠恕、钱选、董其昌……太多了。

 

说到中国最好的人体画,认为是春宫,而春宫男女又不是西方的所谓“裸体画”。可以择要讲讲个中缘由吗?春宫对于当下的不少人几乎是一个“传说”。

 

中国眼下“小姐”无数,拥有全世界最庞大的色情业“队伍”——虽然既不合法,也不专业,更缺管理——可是迄今为止,中国还不准出版老祖宗的春宫画,国家博物馆恐怕也没几件像样的春宫画(或者真是藏着,不肯透露,也不便展吧),明清时代最精美的春宫卷子几乎都在欧美日本港台,近年略有回流,现身拍卖行,但不能印在图册中——我不知道春宫画的“传说”还要传多久。

古典春宫画描绘肉体与姿势,其意不在人体,而在房事,与西方专画人体的整套美学不能并论。中国古典绘画有一难解,即画动物的身体与美感,纤毫毕现,精确而传神,宋代的禽鸟虫鱼,画得太好了,可是漫长几千年,中国画家未如希腊罗马人那样专注于人的身体的崇拜、观察与描绘,春宫画里的男士,唯阳具画得真确,其余部分,马马虎虎。怎会如此呢,我知识太少,无能解答。但中国人白描勾线的女体,另有一种好,实在性感而淫美,只是很难确分是画性感还是画中人性感——你要知道,毛笔蘸着墨,画到宣纸上,触纸之际,无比性感,流转行笔,极尽淫荡。

所以中国人画国画,至今画不厌,那是人与工具的无边性事啊。

 

《漫谈普拉多美术馆珍藏展来华》:“可是当我看多了宋元的原典,我就觉得当代国画几乎都是卡通或漫画。”国画的没落(不知确否)是不是和西画的冲击有关?换言之,国画可能慢慢好起来吗?

 

我不会说国画油画是否“可能慢慢好起来”,或者慢慢坏下去。眼下有太多国画家油画家,整体水准不论,总看见若干有才华的后生冒出来,画得蛮有意思,蛮好看。至于当代国画为什么有卡通病,那是另一话题。像卡通,也并非不好,在好画手那里,就能出新意。陈洪绶、金农,依我看就是卡通化的先驱。

 

先生注重“原典”,我倒想知道,对于当下的国画乱象,出现像董其昌(或齐白石)那样的宗师容易吗?

 

话不能这么说。董其昌时代不会出今天的蔡国强,齐白石时代也不会出刘小东。而齐白石的意趣,不会出在董其昌的晚明,董其昌的笔路,也不会出在他所景仰的五代或北宋。

我注重原典,部分原因是我们活在印刷品时代,你品董其昌,最好看原典,那种淡墨,那种微妙的敷彩,唯原典才能看得真。原典的神气永远无法复制的。

 

去美国时“玩不起潇洒”,“事事须为谋生”,“市场又曾搅扰我,使我一时无所适从……”那么,初到美国时的搅扰与谋生可否稍作描述?

 

就是每画一幅画,不免心想能不能卖掉,开个展览,总会留心画下是否贴了小红点——画廊里卖了的画,右下方就会贴个小红点的——这是大无趣。出国前,“文革”中,我们画画固然希望选上全国美展之类,但我的脾气是选不上拉倒,每次落选,默然几分钟,就忘记了。可是你在纽约画画卖不掉,怎么活呢?

所以我曾经勇敢到八年(1988年—1996年)不找画廊,自己设法赚点小钱,不肯就着市场的意思画油画——1996年有家画廊找我了,每月付钱,每年交画,由我随便画什么,卖不出去,照样付钱,我就应承了,直到新世纪回国。我很谢谢画廊老板的美意。

 

换言之,去美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您的绘画状态和人生轨迹?

 

没什么改变,老脾气。人生轨迹当然改变了,更扛得住,更不肯随大流。美国艺术家多得是傻逼,走自己的路,根本没人说:他们都是我的榜样。便是没榜样,我也脾气难改吧。

 

您常常援引毕加索、杜尚或沃霍尔等人的言论,不过自己“不弄前卫艺术”。何以起初就有这样的志趣,到了美国眼界大开后,依旧秉持古典的风格?

 

我从来没有弄“前卫艺术”的“志趣”,别人弄,弄得好,我很开心,喜欢看看,弄得不好,那是别人的事。中国人有个毛病:人家的事好像是自己的,自己的事好像是人家的。我这脾气没被传染,如此而已。

但我也未秉承“古典的风格”,只是相对眼下各种新花样,显得比较传统老套而已。我们说起美术的词语,总归大而化之,“古典”、“现代”,都是被说坏的词:所谓古典油画在欧洲不同世纪,不同国家,称谓是不一样的。你到美术馆去看,只有意大利馆、尼德兰馆、西班牙馆,或者十四世纪馆、晚期巴洛克馆等等区分,没一个馆名叫“古典馆”。

 

艺术家都怕别人说自己模仿别人,而您高声称自己是“模仿家”。原谅我借用一个大词——影响的焦虑——在您的创作中“影响的焦虑”是不是有着不同的体现?

 

“影响的焦虑”是哲学词语。我愿模仿别人——当然,我所喜欢的人——是我“自己的事”,无关“别人”。影响的焦虑,很好啊,有谁不受人影响吗?我一天到晚在找“影响的焦虑”呢,可惜不太找得到,换句话说,并没有几个人真的对我构成影响——不是我骄傲,也不是我谦逊,而是,艺术很具体,影响也很具体。

 

你说从《来自青岛的时尚帅哥》开始,“比较地画得狠了……久看经典的罪过,是丧失胆气,我丧失很久了。”这个“狠”和“胆气”可以说得详细些吗?后来在谈临摹苏里柯夫《攻克雪城》时又提到青年时代“可贵的无知和胆气”,今天的“狠”更仰仗什么呢?

 

初生牛犊不怕虎,抹了颜料涂开来,管他娘:那是一种狠。开眼了,懂事了,下笔可就温良恭俭让,失了胆气了。所谓胆气,一是靠禀赋,一是靠经验,一是看状态。我有点禀赋,经验也还多,但状态长久不佳——人在纽约前线,厉害角色太多了,我承认自己不算什么,回到北京,晚生可畏,也是礼让而旁观,但这样对画画不好。艺术家应该狂,应该自信,应该老子天下第一。

近年我又来点胆气,是在岁数大了,手头不紧了,没了顾忌,忽然像小时候一样,管他娘。当然,持续画着,总会手上渐渐放肆起来。

 

“单论写实人物油画,我不知道刘小东能否在当今世界同类画家中找到对手。他远远超越了弗洛伊德和艾瑞克·费舍尔。”真有这么乐观吗?

 

弗洛伊德和费舍尔周旋的国家和文化,太成熟了,刘小东这二十年面对的国家和文化,正在胡乱变化,生动之极,他看到了,把握了,画出一股子生气,这生气,在西洋人的绘画中早已没有了,虽然他们有他们的深度和强度,但艺术顶要紧还是生气啊。

 

从访谈和行文中发现,您是把艾未未视为“北京版的沃霍尔”,认为他将纽约精神带回了北京。到底什么是纽约精神?在北京和在纽约的艺术家艾未未,有没有什么不同呢?

 

纽约精神就是不买账,就是草泥马,北京的未未也是不买账,也是草泥马,我不会设想他与纽约时期有什么不一样。纽约的伟大,是它鼓励你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做你自己,做独行侠。

 

14岁就在巨大的铁板上画毛泽东,40岁又画,题目叫做“毛润之”了。我发现大家不太称这套画为政治波普。自己对这一系列的画作又有什么考量?

 

为什么要人家称为政治波普呢?画画时不可以考虑人家的。

 

《影像与城市》里说:“长期在纽约居住的经验告诉我:不论哪一种绘画,都不再具有真正的创造力和影响力,绘画在当今时代的言说功能,微乎其微。”我想知道,先生心目中绘画的“言说功能”具体包含什么?

 

在没有现代影像和电子媒体的时代,长达数千年,所有政权和宗教的媒体,就是绘画雕刻。在古早时期的任何文明中,绘画都不是艺术,而是通灵的,是实实在在的图腾和符号,皇家、贵族、臣民、乞丐,都膜拜绘画,敬畏绘画。你去欧洲所有教堂看看,去敦煌或者道教佛教的庙宇看看,就知道绘画曾经何等重要。

说一件真事:“文革”初期,在弄堂墙壁,在工厂车间,在村口晒场,我画了许多毛主席像,每天一大早,居民、工人、农夫、干部、老少妇孺,排着队站好了,对着我画的毛主席像鞠躬、宣誓、唱赞歌。

这不是我“心目中”的言说功能,而是真确的历史。拿破仑一世二世,还靠无数绘画宣教政权的理念,歌功颂德;拿破仑三世后,早期现代媒体逐步建立,这才渐渐使绘画成为今天的所谓纯艺术,开沙龙画展,给人欣赏,不再是崇拜对象了,纯绘画如印象派,于是出现。

 

近来,媒体称尤伦斯夫妇要和中国说拜拜了(大肆抛售和退出中国),有人对中国当代艺术显出忧心,您对此怎么看?

 

尤伦斯是商人,商家开店关店,很正常。中国现代文化还没成熟到足以和欧美一流美术馆平行交流,尤伦斯一度热爱中国,率先做了这件事,了不起,这些年要是没有798,798要是没有尤伦斯,北京的当代艺术可就逊色多了,层次也低得多。有短短几年——虽说现在可能要歇——也很好啊。偌大的中国,倘若尤伦斯一撤离就得集体忧心,岂不印证中国当代艺术的脆弱而夹生?但我没什么看法。不论进退好坏,事情总会发生。

 

在世纪初,您在回答《艺术世界》读者问题时,说到“金茂大厦,那是世界范围后现代建筑近年的杰作之一”。而今,看着陆家嘴的整体建筑景观舒服吗?对北京的建筑又怎么看,如鸟巢,如国家大剧院,如央视新大楼……

 

单幢新建筑,好例子多得是。但整体景观到处难堪,没有一处景观可以称得上景观,只是堆砌和杂凑。

 

几年前,油画《国学研究院》以1200万元落槌;《牧羊人》以3200万元卖出……您是看淡名利之人,就事论事,究竟怎么看待拍卖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艺术界总想解读拍卖,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媒体总要画家谈拍卖。那是专业,是商业行为,你等于要一个画家去谈数学或者地质学。但我不会昂头清高,决不谈买卖,三十年前我就在纽约靠一幅幅画卖了去,才能活下来。

 

“反正,艺术家好比形形色色的娜拉。”这是《与陈丹青交谈》里的话,似乎意犹未尽,愿闻其详。

 

娜拉的角色介于依赖和独立之间。英语的“依赖”和“独立”是一个词,只差个前缀——消费时代的艺术家,同时活在艺术家宣称独立的时代。他自以为独立,也可能果然独立,但他一定有画廊,有买家,有经纪人,不然靠什么独立呢?等他有钱了,有自己的公寓或画室,他就独立了,但他一定清楚:他离不开商人——当然,画商也依赖艺术家——我的意思是说,绝对独立的艺术家不存在。

我给党画过画,给资本家也画过画,我从来不会大声说:老子独立,不靠谁。娜拉出走,可以,鲁迅说了,她钱包里要有点准备,不然又会回家的。

 

有人说崔健有一颗大的灵魂,您说崔健“称得上是四九年后新中国的歌曲天才”。还记得在国外是怎么听到他的吗?是否也曾把他和罗大佑或是鲍勃·迪伦比较过?

 

四九年前,黎锦晖、聂耳,是歌曲天才,之后,郑律成、李劫夫是歌曲天才,八十年代,无疑是崔健。重要的不是他创作了摇滚乐,而是,我觉得,他知道什么是歌曲,什么是歌唱。好的歌,好的歌唱,带动所有人。我不会将崔健与谁比,他非常崔健。

 

我比较喜欢左小祖咒和盲人歌者周云蓬,您关注过吗?

 

很抱歉,我是个老年人了,对年轻当令的歌手不熟悉。

 

喜欢王菲吗?或是说说周杰伦和中国风吧……

 

王菲好。她唱邓丽君的“千里共婵娟”,多好,还有几首,都妙极了。周杰伦听得少。“中国风”指什么?请原谅我的无知。

 

哈,这绝非无知。我冒昧地约略说说,就是一种以中国文化元素为基础、融汇现代风情的创作,尤以台湾的方文山和周杰伦的合作为突出,如歌曲《青花瓷》,“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菊花台》,“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当然了,听了才真切。转问一句,留意过香港词人林夕吗?

 

您好像很享受的样子,恭喜恭喜!

 

关于电影,您有言:“第五代在寻找电影,想象电影,姜文直接给你电影。”此话怎讲?

 

第五代就是我这一代嘛,太了解了,青春期电影记忆全是革命货,顶多看看“文革”后那几部可怜的日本和欧洲电影,不管怎么折腾,一瞧,底子还是“文革”那一套,虚张声势。姜文是六〇后,青春期赶上各种外片进来,大看,自己动手时,拿着感觉玩儿,不像第五代弄来弄去甩不脱一套概念。到了第六代和贾樟柯,电影看得多了,概念就少了,虽有其他问题,但究竟不像第五代那么土了。

 

“冯小刚是个狡猾的人,电影必须狡猾。”这个狡猾怎么理解比较妥帖?

 

流氓,狡猾,是指江湖气和判断力。冯小刚不是科班出身,他比书呆子了解现实,了解人,商业片还是他好。雅俗共赏,很难很难的。他现在的水准,接近早先香港印度的商业片,但人家那里有得是冯小刚,咱就一个,电影界书生还来瞎争论。商业片有什么好争论的?电影就是娱乐,你没票房,你谈什么?也就中国一班体制内书生嚼这类烂舌头。

 

《岁阑闲谈》里提到有几部小说,隔六七年再读,还是感动。是哪几部,又各是哪般的感动呢?

 

去年第五遍重读了托尔斯泰的三部长篇。最近在重读普希金的小说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日后,《水浒》《红楼》还得重读。古诗词随时可以重读,随时感动,居然和几十年前一样感动。还有一层,我是感动——其实是惊异——古人的憨傻。换了今天,谁有这份大真挚,死去活来写小说啊。

不过据说中国每年还是有几百部长篇小说冒出来,真厉害!我不知道谁在写,谁在读。

 

我注意到,您在美国看了皮兰德娄,看了博尔赫斯,或许还包括杰克·伦敦的长篇《铁踵》等等,会在什么情况下阅读小说?据说,不仅一般读者,即便作家在中年后也往往偏向纪实类作品,对虚构作品的涉猎减少。

 

如实招供:杰克·伦敦的书我一页没读过,皮兰德娄,只读过一篇,博尔赫斯,不很喜欢,他的访谈录还好。再如实招供:大约35岁迄今,我几乎不读小说了。除了重读少年时的那几本。真不好意思。

 

在文中提到自己当年记日记,如今还有类似习惯吗?

 

不记了。人越老越不犯傻。青春可贵,一半是指犯傻。我真希望傻回去。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里说:“(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本书救了我。”那时您三十岁,刚出国不久。还有什么书救了您或是警醒了您?

 

叔本华那里绕一圈,间接明白了佛教,确认生命无意义,这是天花麻疹,一定得出,知道生命无意义,就能大约活得有点意义吧——其他书?只要是好书,都在救我啊。

 

当屠格涅夫将《战争与和平》第一册介绍给福楼拜,福楼拜叹道:“啊!一流的画家!”您对这样的例子印象深,那么,在中国作家中谁堪称“一流的画家”?

 

魏晋唐宋的诗人,都是一流画家,尤其陶潜王维苏东坡。中国小说倒不是状物见长,而是语言好、语气好。托尔斯泰式的“状物”不能和中国小说并论,因汉字状物,一字一义,不是如洋文那般的长句——“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洋文没法子这么写景物写感觉的。

现代中国作家,我看得太少,一时想不出哪位笔下富画意。鲁迅可以部分地是,《野草》中的《好的故事》,色香味俱全,但简练,是上好的汉语。萧红也会状物,我少年时读她,不太记得了,她回忆鲁迅,处处状物,会观察。张爱玲也会观察,写块绸布,写汽油味,随手撩撩,都好。

 

您还曾感叹,我国太多公案有待昆德拉式的揭示,只惜我们没有昆德拉那样耿介而高明的人物。您觉得昆德拉的文字高明在哪里?

 

我不懂捷克语和法语,不能说昆德拉文字如何高明。译笔好,那是汉语好。中国有耿介的人,未必高明,高明的人应该也有吧,未必耿介。欧美则二者兼具者太多了,不独昆德拉。

 

读1981年的《我的七张画》,觉得与现在的文字风格差别不算小,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书写”?

 

我写了散文拿去发表,时在1992年,都快40岁了,是应上海一位编辑谈纽约的音乐见闻。此后越写越多了,直到现在。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有意识的书写。

 

在《古镇:衰败与沦亡》里您说:“什么是‘中国文化’?就是地主文化。”《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里说:“中产群体在中国是个巨大的良性肿瘤。”很想听您把这两个联系在一起谈谈。或者简单说说,我们的中产可能或正在形成一种新的文化吗?

 

地主属于农耕文明,中产阶级属于工业文明和消费时代,二者很难联系。目下的中产阶级有薪资指标、财产指标,罕见文化指标。有房有车,弄点雪茄高尔夫之类,如果也算“新的文化”,我没意见。

 

原《纽约客》驻华记者彼得·海勒斯说:“当美国的新兴城镇刚刚开始成型时,第一拨居民往往是商人和银行家,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律师。当人们还在住帐篷的时候,当地的第一份报纸已经刊印。最先修好的永久性建筑物一般是法庭和教堂。”然而,“中国的新兴城镇里存在的,只有商业这一样东西:工厂、建筑材料供应点、手机卡销售商店等等。自由市场决定着发展初期的雏形,娱乐项目很快就出现了,却很少有社会组织现身此地”。当然也有论者提及“野蛮生长”或“中国模式”。您怎么看?

 

这位美国同志说得很对呀。我一点没意见。“野蛮生长”倒是个好词,但凡正在生长的事物,都很“野蛮”。你看竹子根脉蔓延时,连屋子都给顶翻,细草破芽,泥石为之穿裂。但我不觉得真有所谓“中国模式”在,中国的好、中国的不好,就是没模式,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模式不模式。胡兰成以为中国人大气,就是行动力,凡事“马马虎虎”——鲁迅晚年参透中国的不可救,也是那四个字:“马马虎虎”——“马马虎虎”,北方话叫做“大概齐”,上海话叫做“混qiang水”,但这“qiang”字的正确写法,我不知,方言土话,常是没有字源出处的。

我以为胡兰成,鲁迅,都有理。

 

41岁在纽约移民局获取公民护照,53岁在北京获得公安部颁发的外国侨民永久居留证,这对于您的行文有无潜在的影响?毕竟身属美国籍了,像梁文道等香港评家的胆色也要勇猛些。

 

国中如今持有我这护照的人,不很多,也不很少,都像我这般傻逼吗?我的文章和脾气并不抵押在护照上,我想梁文道也不是。你去机场海关看看,每天过手多少护照啊。

 

您有个意思,中国艺术家的幸运取决于近来国运的大好。那么,文学也可以类推吗?

 

要看什么国运。如今经济国运好,热钱无处投,部分流进艺术市场,如此而已。艺术品收藏回报快,春季买进,秋季抛出,增多少倍。可谁会去投资文学呢?所以文学家音乐家演奏家舞蹈家,可没这般幸运了。电影,连续剧,开始有赚钱的例子了。但弄电影多烦啊。除了几个名角儿,谁投钱给没名气的导演?

 

“依我的偏见,他的书写、性情、器识,犹有胜沈先生张先生之处”,请具体讲讲,胡兰成比沈从文和张爱玲胜在何处?

 

沈、张是小说家,胡是文章家。胡以为中国的大统,是文章,不是小说,小说是西来的,明清章回小说不是西洋小说的意思。胡主张载道言志,但胡懂修辞,好文采,他的《今生今世》是五四及今罕见的好文学,不过现在的小说家很少认同他。

 

胡兰成的才情,依您看来,哪些地方被夸大了,哪些地方又被低估了?

 

论者十九会骂胡的情史,我看是夸大了:国共两党名流的情事,谁比胡少?当然也骂胡的附逆,我以为亦属夸大,今之骂者搁在那年月,做叛徒的胆,未必有吧。他的见解则被严重低估,甚至估也不估——谅也没水准估——当今学者的器识,哪里及得胡兰成。

 

胡兰成说鲁迅的可爱处是“跌宕自喜”,底下还有话的,如:“鲁迅的毛病是他教育青年之心太切,而他的思想其实许多不对。”不知您怎么看。

 

前一句话不同意。你去读鲁迅给青年的信,哪有教育的腔调,只是随便聊,恳切平实。鲁迅明面上的文章,再严厉,再公道,也半点没有教训气,不作导师相。后一句话同意,半世纪过去,回头看,鲁迅的思想多有“不对”,但鲁迅从不以为自己正确。

胡兰成还有许多论鲁迅的话,有一篇谈五四文学,谈及鲁迅,精到公允。

 

“阅读民国其他作者的作品,使我对鲁迅的敬爱与了解,获得更深的理由,这种了解,有一部分即来自胡适。”我的问题是,一,阅读鲁迅,也会加深对胡适的了解吧?二,还因阅读谁而加深了对鲁迅的了解?

 

读胡适而能了解鲁迅,是胡适及其同党给出了鲁迅当时的语境,但未必因此更能了解鲁迅,他俩在不同的频道,鲜有交叉处。鲁迅从来不谈英美一路政治文明,这是鲁迅被当今学者批判的理由之一。但我以为胡适之外,不能想象中国没有一个鲁迅,亦如鲁迅之外,幸亏有个胡适。崇尚英美理念的新派学者总要在胡鲁之间断是非,这种贬褒意图,本身即大悖英美理念。

 

您还谈及哈金和高行健,应该对这两位有些新鲜见解吧?

 

对不起,我没有看过这两位的书。但我听过哈金先生一场讲演,非常忠厚的人,观点很过硬。

 

过硬的观点是否还记得一二?他的硬度和国内的作家有何差异——譬如较为熟识的阿城和王安忆?

 

哈金以为文学家必须撇清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不然怎么写也没深度,就我所知,阿城有这硬度——这在欧美是常识,在中国,爱国主义是最高境界——王安忆与我不谈起这类话题,她不太谈文学以外的话题,我相反,熟友生人,几乎不谈画。

 

《凤凰非常道》问:韩寒的还没有看过吗?您说:“从来没有。但是我相信他是比较轻量级的,他不喜欢沉重的东西,他要返回个人的经验,但是个人的经验,我相信缺少一种背后更复杂的东西。”不过您也说过,当一个知识系统太成熟以后,破局的人通常是非知识分子化的。那么,怎么面对这个“非知识分子化”的“轻”与“重”?

 

韩寒如果是重量级的,就没意思了。他好在轻量,好在轻盈。

 

“韩寒之于今日,也许比鲁迅之于当年更稀缺。他有三亿多博客点击量,可他身边是空的,他要是遭遇麻烦,会有三亿人声援么?会发生作用吗?”说这话时,您是否想过当下公民意识的提升,以及互联网可能具有的效应?

 

公民意识还没破壳吧,不然韩寒不会那么突出而孤立。互联网的效应不能低估,也不能高估。一个国家单靠互联网,不会改变的。它会促发改变,它更被期待促发改变,但眼下互联网是半残的。连个起码的互联网都是奢求,路还长。

 

有人说,中国并没有知识分子,只有姿势分子。您说,中国连真的公共空间还没出现,哪里来公共知识分子?那么,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心仪的公共知识分子是什么样的?

 

我不心仪所谓公共知识分子。要紧的不是这种分子,而是知识群体的基本水准,基本人格,是全社会自给自足的言论生态。

 

开了博客,又关了。目下,对微博、twitter、facebook之类怎么看?

 

好啊,多一两条树枝,多站几只鸟,多听几声叫啊——不过情形似乎差不多,我没见格外异形的鸟,也没听到格外异样的叫。玩twitter玩到艾未未那样,当然精彩,不过不是twitter好,而是玩家名叫艾未未。

 

对ipad呢?对电纸书呢?或者说,对网络英雄比尔·盖茨(微软)、乔布斯(苹果)、马克·扎克伯格(facebook)又有何见解?

 

没见解,只是目瞪口呆。世上真有贼聪明的人啊!

 

李开复曾引美国硅谷媒体的话:(中国互联网的竞争)就像一个没有规矩的竞技场里,角斗士战斗到死。对此关注吗?

 

角斗士死了,会有新的不要命的补上来吧。

 

多年来,觉得对自己比较大的误解是什么?

 

我没自以为重要到不能被人误解。我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做法,可以要求人别误解吗?

 

“信不信由你:现在的北京像纽约。……其实今天的北京比上海更像上海,虽然北京也早已不像北京了。”如今还有什么京派和海派可谈吗?

 

屁个京派海派。要说有,我听人大一位教授说,北大清华的牛逼教授对外地新来的书生开口就说:“你哪儿的?我的书读过没有?”这大概就是当代京派的腔调吧,上海的学者书生似乎还没这般乖张的,也许有吧,我不知道。

至于市民的差异,也就饭菜口味的差异吧,如今交通发达,肉食蔬菜运起来便当,南北菜系早已不分南北了。但我没吃出真味道,随便什么菜系都是一股作料味,一嘴鲜,一嘴咸。

 

归国十年,画展举行了,同名画册也出了,“文字的陈丹青”更是跃然。较诸归国伊始的好奇,今朝的心态有多少不同?

 

刚归国时当然兴奋。但人不能靠兴奋过日子。我很感谢清华的经验,体制立刻灭了兴奋感,将我带入现实。我需要现实感。

 

个人很喜欢您笔下一个个的“中国肖像”。就那些普普通通的个人、年轻人的神采面貌而言,察觉出了什么变化,或者说有多少乐观?

2010年秋,这些写生靠在墙上,预备布置在中国油画院举办的展览“归国十年”。

看不出什么变化。十年来,南北各校讲演几十次,每个学校全都约好了似的,一样的问题,一样的提法,一样的词语,一样的笔误和错别字——对此我很乐观:我们的教育多么成功啊!

 

十年,十一年,不长也绝算不短,对于这一国度还有什么惊艳或看不懂?

 

没什么特别看不懂的。倘若不懂,那就不懂,也不想懂:譬如为官之道,譬如利益游戏,忽然谁上去了,忽然谁双规了,忽然哪块地批了,忽然哪个机构消失了……这类事也算“惊艳”吧,惊艳不必“懂”。

 

辛亥百年,民国百岁。“辛亥革命的成功却并不是必然的。清末新政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对中国也会更好,”李泽厚先生还有言,“要是慈禧晚死十年,宪政早已实现几十年了。”对这个“偶然”和“宪政”,对那个“民国”还有什么想谈谈?

 

历史确是偶然的,没有剧本,即便有,一路演着,也会出岔,中国历史,则大约总是等哪个人死,现在呢,五年十年等换届,此外没戏。不过慈禧即便高寿,也未必实现欧美式宪政。并没有一个放之诸国而皆准的“宪政”,单是欧洲各国的宪政,各色各样,莫说亚洲各国了。我相信不同的国家与文化,各有各的命。说到“命”,已属后人的风凉话,近于阿Q的意思了。但我想不出别的说法。

 

民国自然可以一直谈下去,最近在看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写得好,应该有十个博士为这本书写论文,太多讯息可以做文章。

 

“中国还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国家”。您这话已传了一段时间。什么样的国家可以称为世界性的国家?

 

世界性的国家,就是,把人当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