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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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筏子(代序)

夏日的一天,她第一次乘坐羊皮筏子。筏子还没有下水,她瞥见一个瘦削的戴帽青年掮着它从村落中出来,起初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见一个人在田间步行,担着四方形的大框架,仿佛卖杂货似的。待得临近,经过观察,才醒悟是羊皮筏子。整座由木头搭成的框架上,已经扎上了羊统,一共十五个,羊头和尾巴都不复见,只留下一只只脚。浸制过的羊统,使人无法联念羊只原来柔软的体质,竟像面对一个个风干了的大葫芦。筏子显然不重,担着它的男子步履轻快,只用一支桨套进框架的绳段缝隙,就掮抬起来,桨的把手一端还垂悬了三个枕头大小沉沉的布袋。

我们的祖先看见落叶漂浮水面,刳孤木为独舟,用来渡河。不过有时大原木不多,倒树艰难,就把许多小一点的木头捆扎起来,成为木筏。她见过木筏,甚至那些没有紧扎的木料,自上游某处,放排流下,聚在岸边,少年们就跑到木上奔走嬉戏。她看见过如今浅河上的胶筏,是塑料的长管,五六支扎在一起,浮在水上,渔人就和鸬鹚蹲坐上面。有一次,她还看见竹筏,甚至有人只踩踏一支横竹,渡过宽阔的一条河。

祖先们以竹、木为筏,后来,还以竹、木做成书写的材料。敦煌所出的汉简,多数是白杨木。先民截竹为筒,破成小片,在火上烤干,吸去新竹上的水分,便用笔墨在上面写字,然后用绳子、丝线或皮革,栉齿编连起来。古代的埃及人用“埃及芦苇”做纸,他们也用这种生长在尼罗河畔的灯心草做船。最初,埃及人用棕榈树叶刺写文字,部分先民则用橄榄树的叶子;那些刻写在窄长条棕叶上的佛经,我们称为贝叶经。是树叶浮在水面上,才有“古者观落叶因以为舟”的记载。

公元前二世纪,柏加马斯国王因为不容易得到埃及纸草,就用羊皮纸来代替。犹太人用羊皮纸来写他们的法律,波斯人用它来记录国史,蒙古人统治中国,用羊皮写蒙文诏书,名叫羊皮圣旨。古代西藏人用染制过的羊皮写佛经。明朝刘济流居塞外,因为没有纸,就用羊皮来写他的著作,所以名为“革书”。乘坐羊皮筏子的前一日,她打开过一本书,看作者描述中世纪修道院内僧侣们在图书室的工作,每张书桌上都有绘饰和抄写所用的工具:角质的墨水壶、修士们以小刀削尖的鹅毛笔、把羊皮纸磨平的轻石和写字之前画线的直尺。那时候的羊皮纸,都用浮石刮过,以白垩浸软,动刨子刨平,纸的两侧,则用尖笔钉出小洞。

羊皮筏子下了水,就浮在河面,筏身平稳,浮力极佳,挂在桨端上的布袋,如今就是筏上的坐垫。她登上筏子,仔细踏在横木上,然后坐下来。一个筏子上可以坐上五六个人,吃水不深,河水也不会泛上筏面,排子匠只用一支桨,左右撑动,筏子便向前行。她并没有目击筏子的扎作,也没有见过羊统的制造,只知道晒干了的整张羊皮得用细线把那些内外相通足以漏气的地方紧密缝合,单留一只羊腿,用作吹气、排气。本领高强的排子匠只消噗噗噗吹五口气,就可以把偌大的一只羊皮统子吹得鼓登登、硬绷绷,用手指轻弹,发出的声音,仿佛羊统是一只皮鼓。她终于也知道了使羊统不漏水的方法,是用一斤盐、七两清油,适量的黍子和芒硝,加上水,灌进羊统内,晾晒数日,白白的羊皮变了棕红色,就可以下水。每只红统每个月还得发给它四两油涂抹,防止干燥破裂。

她常常想到对岸去,那是一处丰沃青翠的土地,但在土地与她之间,隔着一条河,一条看不见、触摸不到奇异的大河,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波涛汹涌。她可以听到远方黑鸟的哨鸣,她似乎还能感到对岸传来玫瑰的芬香。于是,她想起了她的船。她打开一本书,因为书本,就是她生命河上的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是不沉之舟,在惊涛骇浪之中,礁石遍布的水面,即使只剩下一个羊统,它依然可以横过河水,抵达对岸。木制的船往往折裂,只有羊皮筏子,安然无恙,能够以柔制刚。羊皮筏子不是船,也不是马,它只走单程路;浮在水面,它顺流而下,逆流而上,就得人们背它。路途短暂,就掮着它吧,咿咿呀呀而行,如果路途遥远,把它拆开,放去羊统里的气,扎成一团,就取木桨化为扁担,挑着上路,仿佛蒙古人迁移他们的馒头房子。打开一本书来,她就乘上了她的羊皮筏,到对岸去;有时候,她必须逆流回来,就把书本背在背上,迢迢千里,永不舍弃。从水里拖上岸来的羊皮筏子,直竖起来,可以站立,排子匠拿起木桨对它泼水,冲去身上的泥沙,仍用桨支撑它站在滩上。晒晒太阳,它很快就干了,排子匠抽下桨,套进框架的绳段缝隙,把它整个掮起来,沿着田间的小径,仍然回返村落。

她曾经到别人家中做客,看不见任何一本书,并不因此惊讶,正像并非每户人家家中都有折叠在墙角的羊统,也许,在生命的激流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渡船,甚至有些人幸运,能够登上挪亚的方舟,避过洪水。但她不免为许多人忧伤,即使在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永不沉没的水上交通工具,仍然只有古老的羊皮筏子。她忽然又听见了远方的鸟鸣,这是她应该到河之彼岸探索的时刻,于是,她打开一本书来,坐在小矮凳上静静航行。

一九八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