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艺四十年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工艺之美

心受净土1净土,佛教用语。一名佛土。指佛所居住的无尘世污染的清净世界,多指西方阿弥陀佛净土。《摄论·八》曰:“所居之土无于五浊,如彼玻璃珂等,名清净土。”(南朝宋)谢灵运有《净土咏》:“净土一何妙,来者皆菁英。”之惑,身受现世之约。如此宿缘我们应当怎样对待?目前有三条不同的途径:或是断绝现世而去净土,或是抛弃净土入世;或是沉溺于梦幻,或是流露出烦恼;若是心理的需求得不到满足,便会显现出第三种途径。

这就是现实的世界,有着一定的含义。但这未必就是空幻的世界,也不能将其想象为心之净土,更不能将土地说成是向天之门,既无低谷,又无高峰。虽然生活在现实的土壤上,却不能感受上天之爱抚。虽说“身为圣灵之殿”“身为圣灵之殿”,语出《圣经》。参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之第六章:“岂不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么。这圣灵是从上帝而来,信在你们里头的。”,但土地亦是天神的住所。枯竭的冬日世界,不久会被春色所覆盖。盛开在大地上的圣洁的莲花是净土之花,而由上天赠予的、在大地上绽放的花,如今我将其叫做工艺。

体现美与现实世界密切联系的,是工艺的形态。工艺为有趣的日常生活增添了美之色彩,在现实世界中,家居生活离不开工艺。在此没有贵贱之别,亦无贫富之差,是一切民众的伴侣。若是能够遵循这一事实,就能够生存下去。从早到晚被形形色色的器物包围着,所带来的是将我们的心态调整为柔和之状。为我们整理形态、装点环境、彩饰纹样之体。当我们遇到烦恼或意外时,又与生活交织在一起。这就是因神灵所赐而开在现实世界中的草花,所有在这个世界中的旅行者会在缤纷灿烂间漫步,如此这条道路就不会被沙漠化。他们只需守护工艺之美,就能够在这个温馨的世界中生存。为工艺滋润的世界,是一个幸运的所在。

没有与大地相隔离的器物,也没有与人类相分离的器具,这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为我们服务的生活用品。若是因故离开了用途,器物便会失去生命。如果不堪使用,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在此,器物应当忠顺地为现实世界服务。只有具备了服务之心的器物,才能被称之为器物。失去用途的世界,不是工艺的世界。工艺应当有助于我们,为我们服务而发挥作用。应当在日常生活中为每个人提供服务。为实用服务,才是工艺之根本。

因此,工艺之美就是实用之美,所有的美都产生于服务之心。所用之体必须结实,作为日用器具,要经得起恶劣条件下的考验。看到其形态,就能看到结实的、无害的健康之美。因此要选择质地优良和稳定、简朴的造型,若是脆弱的形体就不能发挥其功能。这个世界不允许病态,若是病态的就不可能发挥作用。服务的器物是繁忙的,但不能沉溺于感伤,就如同繁忙而感伤的工蜂一样;也不能沉溺于颓废,所谓户枢不蠹户枢不蠹,语出《吕氏春秋·尽数》:“流水不腐,户枢不蝼,动也。”意思是说经常运动的事物不易受到侵蚀,可以经久不衰。。如今的器物多流于美之病态而忽视了实用,所以没有制作出达到实用要求的器物。而服务之心则为器物添加了健康之美,不健全的器物,就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器物。工艺之美是健康之美。

实用之本身已具备忠顺之德。对此绝不能有逆反之情、炫耀之心以及自我之念。好的器物当具有谦逊之美,并具有诚实之德。高傲的风格和恶劣的造型对器物是不合适的。诚实之性和坚固之质,才能保持工艺之美。华而不实和粗制滥造是不慎重的,与实用相悖,亦与工艺之美相背离。

真正的服务之躯,应当慎用淫贱之形。需要相应地调整形体,重视对器物表面的工艺处理。奢侈之风不是器物的真正形态,过于华丽则违背实用之本质。比之实用功能,装饰应当是次要的。穿衣首先要考虑合身,穿着过多则难以活动。生活就是要刻意追求简朴之风。良好的器物若是过于华美,就会流于俗套。优良的质地、合适的形态、淡雅的色彩,是确保美的要素,也是耐用的性质之一。当器物失去实用的价值,同时也就失去了美。

器物的工作就是无休止的服务,主要是应付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杂事。不允许懒惰,也不让其空闲。日复一日的多彩生活在家庭的居室中、在不同用途的餐桌上、在繁忙的厨具架上体现出来。这些都是反复使用、十分顺手的用具,然而却在为提高生活的质量而忙碌。无暇懒惰,空闲对于器物是遥远的。那些闲置在地板上的饰物,都是虚空而脆弱的,因为都无法使用。远离用途,结果离美更远。虽然也有一些精心或精致之趣的饰物,最终仍会落入技巧的游戏之中。众所周知,美之缺陷多是由技巧带来的。器物若是不具备健康的素质,就不能适应生活。不能经受贫困和艰苦的工作,也不能经受美的考验。制作良好的器物,并不影响美的表现。所谓“大名物”,其实只是简陋的日常用品。当茶人们在贫困的家中砌上火炉,用简洁的器具煮茶时,就能回味这种宇宙之美的圣贫之德。对茶具的赞美也是对用之器物的赞美,这才是真正的器具。贫穷之器通常是被视为“粗货”的器具,却接受了美之器物的命运。这是不可思议的。

沙特尔大教堂人像圆柱(12世纪)

完成任务时,如同人的正常行为一样,器物也会带来正宗的美。美是由用来体现的,用与美之结合就是工艺,工艺的用之法则就是美的法则。离开其用途,就无法对美进行约束。有着正确用途的器物,也是正宗的美之持有者。若是不能皈依,就无法参与宗教的生活。同样,只有奉行服务之志,才是挽救心灵之途,这也是救助工艺的途径。

若是离开实用,就不是工艺而是美术,离开用途就等于与工艺诀别。只要有距离,工艺的意义就会失去。如今的工艺家在制作美术品时,会有令人吃惊的错误,需要宽容对待。悲哀的是,失败源于这样的误解。制作的东西不是为了用,所以与美相悖。众所周知,比之美术化的工艺,原来的工艺更是具备了美的因素。必须明确,伟大的古典作品,没有一件是鉴赏品,都是实用品。以唯美的主旨制作的器物,则会因为背离实用而不能完美。不能使用就不会有工艺之美,这是工艺的永恒法则。关于美和用之间所包含的内涵,需要深刻领悟。

美术越是迫近理想就越美,而工艺则是越接近现实便越美。美术是伟大的、崇高的,要从远处仰望,一旦接近就没有尊严,人们通常总是将其高高地挂在墙上。但工艺的世界却并非如此,越是接近我们就越发显出优柔之美,日复一日的共同生活,产生了不能分离的感情。没有高高在上的位置,而在于平易近人,这种“亲切感”就是工艺之美的感情所在。识器者,必须亲手去触摸,当双手拥抱器物时,就会感受到亲切之情,一旦离开就没有这样的感觉。茶人们利用嘴唇的接触,来体会这样的温情。器物与主人在一起才能见其风情,这样的美越是深厚,离我们的距离就越短。良器给人以爱之诱惑,处于这样的现实世界里,以不净之身与美亲近,是多么神奇。

可以想象美术是师、是父,但工艺是伴侣、是兄弟姐妹,同处一家共度朝夕,并且能够助我一臂之力,使我们乐意享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温暖。每天为工艺所围绕,来度过这世上的每一日。亲近器物时,就会有居家之感受。无论是在何处,都能找到构成温馨家庭的器具。这是宽阔的世界,是安全的世界。器物是家庭的一部分,没有器物就没有家庭。爱器物者才有家庭的温暖,器物与家庭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里不是严峻、崇高、遥远和需要仰望的世界,而是一个亲密无间的领域。因此,工艺有心将滋润与亲和融入情趣的世界中。品味、情趣、滋润、圆滑、温馨以及柔和等,都是人们反复用来赞美器物之美的语言。器物以其环境情趣诱人,风韵或雅致,亦是工艺之美德。人们欲入其境,须静心革面才行。各种人均是在其美的世界里遨游,却把环境称之为“游戏”。良器能够纯化周围的一切,人们或许尚未感觉到,但工艺之花已在生活的花园里绽放。人们的慌乱心态,也能因此而心平气和。若是没有器物之美,世界将是一片荒芜,杀心四起。美之器物成就的世界才是宜居的世界。现实世界之所以令人不安,或许是因为器物不够完美吧。缺少温润,心便枯竭。温润的家庭是不会寒酸的。无情之人,给人的感觉是冷淡的。

亲切是其风情,在于谁也感觉不到的恋恋不舍。持器和爱物的意义相同,如果不爱就不会拥有。工艺本身应当带有“爱”的性质,并兼有欣赏的情趣。如同美术一样,不具备任何引起恐惧的可能性。器物总是为人所爱,无论在哪里都有器物和人在一起。不可思议的是,为了服务之志向,经常是以用为主,所以其形态更趋于完美。只有在实际生活中使用的,才是美的器物。器物之美是在实用中日益培育增长的。不能使用的器物将会失去其意义,也就失去了美。美是对受用者感谢的一种标志。“方便”、“惯用”、“习惯”等,将促使器物变得更美。制作的器物要博得人们的喜爱,就要以服务为目的。因此,其形态必须充分体现美的因素。每天使用器物,正是器物生存的表现,其喜悦之情亦通过器物传达给人。真正的器物之美体现为实用之美,没有器物相助人就无法生活;如果人没有对器物之爱心,器物将不复存在。人是培育器物之母,而器物则在爱之怀抱里存在。致用则美,美则生爱,让人生爱,人们就更加愿意使用。人与器物始终相互依存,沉浸在温馨之爱中共度时日。用是向主人的奉献,爱是向器物的回赠,只有在两者的交互过程中,才能培育出工艺之美。器之美是对人的奉献,由人们播种、培育,结出爱恋之果实。在器物与人的相恋中,产生了工艺之美。

归根到底,生活不能离开土地。然而在这个罪恶横行、苦海无边的世界,尚有少数给人以温暖的访问者;还有一些是自我激励、愉快服务、健康活动、很少给人添麻烦的人;再有就是在洋溢着鼓舞、安慰、和平、爱情的世界里来迎接我们的人。在这漫长的人生旅途中,若是失去了他们,谁都将无法忍受。行路的手杖上记有“同行二人”,工艺就是漫长旅途的同行者。只有每日都能够同甘共苦,才能安心地遨游在这世界之中。

现实世界中的伴侣,就是我所说的工艺。

在众所周知的器物中,我能发现一些并非习惯的真理。回顾器物是出自何人之手,或是追究其制作过程时,就会有更多更新的奥秘展现在我们的视野中。

救助无所不在。对众生的度济应当如何尽责?若是无知就会信神,往往多数人会因为迷路而彷徨,而智者的选择也是有限的。要是神允许所有的人精通神学,也就准许了信仰。如果有这种可能,宗教便为众生所有。月亮的光辉洒满高台,也能够照亮贫贱之家。无论是贫困者还是没有文化的人,同样都沐浴着神的光辉。耶稣以学者为友,也喜欢与渔夫们交往。救助不只是智者的专利,凡夫也是走向净土的旅人。

李朝铁绣花纹罐

同样不可思议的,是美的世界正在崛起。美与众生之间的约束大概不会是什么秘约,把握美之道得到多数人的允许。如果只有美术是美之通途,这样的希望就过于渺茫,因为美术是少数天才所胜任的工作。要说这是神的安排,也是不可思议的。通过不同的途径向众生展示美,是可以理解的。给予凡夫俗子以美之通途,只有工艺之道。即使是没有文化的人,与神的邂逅机缘也是相同的。

若能解此奥秘,可以说是对工艺的意义有了一知半解。正因为是芸芸众生之道,就不是选择天才来工作的世界。为人们服务的许多器物,是无名工匠的劳作。某些典雅的古代作品,亦非天才所为,多数是由某个时代的农庄中的目不识丁者制作的,是村上的所有老少男女共同完成的劳作,是为了养家糊口的辛勤劳动。不是个人的制作,而是一家人共同劳作的结果。从早到晚,不论寒暑,终日繁忙劳作。是在农闲时由全村来完成的,而非由某个人或某个天才在自由的时间里生产的。

作为限时完成的工作,并非是艺人所喜欢的,不想干却不能撒手不干,孩子哭泣时也不能照应。他们并非缺少文化教养,其中亦有不走正道者,也有盗窃者,还有发怒者、悲痛者、苦难者、愚蠢者、嬉笑者等,一切众生都云集于这个世界。但这些人只有一条工艺的路可走,这就是民艺,是来自民众的工艺。

然而,有一些作品是非常精美的,即使他们无法认识,但美的程度依然是令人惊奇的。所有的作品都能得到救助。制作者在现实世界中虽然是凡夫,但所作器物却早已活跃在彼岸的世界里。尽管艺人不能认识其自身的价值,但一切均为美之净土所接受。即便是凡人之身,也能制作出传世佳作。作为净土之作,在这里备受宠爱。任何器物,都未能隐藏弥陀之誓。而恶人也能往生,是因为在此听到了那神奇的福音吧。通过工艺,能够进入救助众生的世界。工艺之道,也是美之宗教的他力之道。

从这样的理论出发,就会有令人吃惊的现象。若是将所有的佳作集中起来,几乎看不到作者的名款,这也许是自我约束的结果。这些名品是由谁制作的呢?是任何地方、任何时代、任何人都能制作的物品。在此只能看到整体的气势,活跃的艺人被隐匿。在任何地方都能够看到个性张扬者,而工艺却是无名款的。看其佳作,并无特殊性格和特殊的表示,也没有强加的威力,没有压制,没有挑战,也看不出个人怪癖之变态。一切我执在此被放弃,所有的主张亦选择了沉默,但却留下了无言之器物。相传有僧人曰:“有胜于沉默的吗?”同时又写道:“沉默乃神言也。”

许多缺少文化的工人幸好没有执著的个性。无名作者对自己的名号并不注重,亦未想到标示于何物之上才合适,如此便是他们的救助之道。在那里能够看到鲜明的地域性和国民性,这些都取决于回归自然之需要和流淌的血液,而非为他们自身的力量所左右。在此沉默是必然,没有多言之主张。

个性的沉默,我执之放弃,只有如此才是与器物相对应的心。器物之作用并非其本身,亦非亲近的器物之标准。要是器物的个性色彩鲜明,则谁也不会得到朋友。活跃的服务者,绝不囿于自身的执著。器物是共同生活在每一天的伙伴,若有自夸者出现其中,必定会打破平和。只有沉静之器才是佳器,在此能够看到谦逊与顺从之德。如不遵守此德,器将不器。一旦失去此性质,便不能为人所爱。有个性的器物,就不是服务之器物,日常的器物必定是卑下的。圣书上曾经记载,心贫者幸也。这样的天国使他们受到了约束。同样的福音在工艺的书中也有。以谦虚之心,才能在美的国度里被称为大家。

在固执于我、自寻烦恼的当今,产生了救助器物的想法是理所当然的。佛曰“我空”我空,又名生空,或人空。语出(明)一如等撰《三藏法数·十》,曰:“谓于五蕴之法,强立主宰,名为我执。若推求色受想行识之五法,皆无自性,不见我体,是名我空。”五蕴者,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也。,只有忘我之境方为净土。器物中无我,证明是可以救助的。能够得到救助之器才是美的作品,而复活于净土者则称之为清魂。

耶稣并不喜欢伪善者,因为他是智者。但是,智慧之眼也难以看到神之形态,光明的智慧在神的面前便黯然失色,聪明在神的面前也只是愚蠢。《传道之书》叹曰:“其知愈多其忧亦多。”语出《圣经·旧约·传道之书》,在其第1章18节中有“其智愈多激愤愈多;其知愈多其忧亦多”。

同样,智慧不是辨美之眼。若是步入智慧之道,众生便永远不能进入美之都。然而,无知的他们并未被抹杀,他们照常生活着。他们不是智慧的主人,但允许是无知的拥有者。耶稣曾说:“小孩子在天国里是最大的”语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在其第18章40节中有“凡自己谦卑像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他们的无知,他们的无心,使他们成为大人。其实在良器中,也能看到童稚之心的痕迹。

器物上所体现的美是无心之美。那么,何谓美?美如何产生?缺少文化的艺人们会去思索这些问题吗?一旦如此,器物又是何种性质呢?似乎没有一个现成的答案。然而,在此却累积起悠久的传统、久经验证的经验以及沉默的事实。他们在制作时对此并没有认识,他们不需要这样的认识,也不具备认识的能力,但却有制作、使用美器的资格。对这样的事实能不产生疑惑吗?若是如本文所示,他们的脸上就会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如让他们知道“大名物”价值万金,他们将会屏住呼吸。最初并非是按照某种美的意识来制作的作品,现在,他们的作品在历史上有着较高的地位,这是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他们的制作是极其普通的,简陋而粗糙,亦未顾及其他。他们唯一熟知的,只是他们的制作是廉价的,这往往是不可思议的。众所周知,只有不认识美、又不满足现状者,才能比较容易地得到自由之美,才能有多种多样的变化,才会自由自在地创造,这些都是因其无尽之美德而产生的。智慧之道不是他们的教育之道,只有他们不做作的自然之心,才能将其引导至大千世界中去。对此他们毫无认识,所以他们能够得到救助。他们由于缺乏文化,故能够纯朴地接受自然。因此,自然也利用其卓越的智慧,自始至终守护着他们。由于他们无自我救助之力,所以自然增强了救助他们的意志。

但是,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实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意识。知识的超越,或许已经抹杀了工艺之美。知识者若是失去信仰,那么,高智慧在美的世界里也是一种罪过。培育智慧并非恶意,但是,最高智慧在自然大智面前是何等无力,高智者是否是幼稚的智慧?多数人并不想让自然之手来进行救助。而应当以自身之力,去夺自然之业。若是制作的作品中美的因素较少,或许是良心背叛自然的报应。因此,必须领悟到意识的作用和智慧的加工是美的天敌。夸大自己,炫耀智慧,在神的面前就是小人,被叫做愚蠢者。同样,违背常识的美,在自然的面前是丑陋的。

拾壹

如此看来,美并非源于艺人的能力。谁都可以拥有的美,是不依附于个性的美,生于无心之美,是不用解释的。救助无文化者和无知识者,需要合适的表示方式。通过工艺来救助美比其他方式更为便利,因而受到青睐。只依靠自己是不行的,器物有自然的护佑,器物之美即自然之美。所有人都受惠于自然,任何一件美的作品亦不会例外。如僧所云,救助一人,即救助多人。工艺之美是恩宠之美。

优秀的古典作品,是自然和纯朴的,是任何地方都能制作的器物。美是自然之美,而非造作之美,并且能够长久保持。正常之美对自然是忠实和顺从的。只有顺从自然者,才能接受自然之爱。只有放弃小我,才能在自然中呈现大我。

拾贰

工艺源于大自然所给予的材料。没有材料,就无工艺可言。工艺本无故乡,因其不同的种类、变化与趣味,才产生了不同的故乡。地方特色也体现了工艺之美。因为是在某个特殊地方的特殊材料的产物,所以都是天然之恩赐。

熟悉的良好形态、精致纹样、绚丽色彩,其中也许有着天然的护佑。如果说是人力所为,与自然的造化相比,却是微不足道的。佳作自然天成,工艺之美也是材料之美。对材料的忽视也就是对工艺之美的忽视。

以人为的精致去处理材料,虽然有时更能体现自然之美。但一些薄弱而缺乏美的器物,则是对人类智慧过分信赖的结果。如今,当美沉重地降临时,是对自然的无益之反抗。然而,伤害自然者,则是自杀的行为。真正的美是对自然信赖的象征。就像将一切交给神之时,就能够心平气和一般。唯有自然是无所不能的,只有顺从自然,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手工为何受人青睐?是因为自然的作用。之所以说机械伤害了美,是由于抹杀了自然之造化。与手工相比较,任何复杂的机械都是简单的。机械制品之拙劣,在自然面前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标记而已。优秀的工艺才是自然的光荣赞歌。

如此说来,工艺之美是传统之美。只有恪守传统,才能把握工艺的发展方向。如此能见到在全部传统中累积的美,能够带来令人惊奇的喜悦。以漆器为例,在其身后如果没有悠久的传统,就不会有令人惊叹的技术。而支撑着漆艺存在的,是传统的力量。众所周知,人人都有自由,然而对于我们来讲,取得自由就意味着打破传统,只能是传统所允许的自由。对自由的反抗与解脱只不过是经验,只是在没有拘束的场合才行。比之个性,传统更能体现自由的奇迹,我们相信天外有天。经历了这样的皈依,才能有所领悟,发现真正的自我。工艺之美给予了我们种种教益。

拾叁

他们被自然的恩惠所支撑,每日进行劳作。多数人是贫穷的,连安息日安息日(希伯来语:Shabbat),其原义为“休息之日”。《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8节“上帝十诫”之四说,“当记念安息日,守为圣日。”安息日是每周的星期六,为一周的结束,又称主日。传统的安息日时段是从星期五日落至星期六日落为止。由于受古罗马帝国的影响,天主教将安息日更改到星期日。时至今日,大部分人认为星期日是安息日。也不能休息。起早带晚,多产多销,以求支撑一家的生计。劳作是众生所面临的宿命。然而,是否隐藏着某些温馨之意呢?观念正确者的命运是甘甜而繁忙的。怠于劳作者,总有一天会受到自然的惩罚。如同日课般的劳作,使他们的作品成为美的器物。他们的作品并无美之约束,而是神在安排他们劳动的命运。他们一生所积累的经验,一直被认为是不可思议的。

他们能制作出很多作品,所追求的仅限于工作的重复:同样的造型、同样的纹样,无尽的反复。如此单调的劳作,其报酬就是作品变得更美。只有反复的拙者,才能保证技术的完成。长久的劳动之后,无论怎样的工匠都将会成为各个品类的名师。通过无趣的重复,他们便能够进入超越技术的更高境界。他们可以忘我制作,在制作时虽然谈笑风生,却是安心在制作,同时也忘了在制作什么。所以,这里的美都是由惊人的熟练而产生的,不要将其看成是一日酿成的美。在各种粗糙的用具上,也蕴藏着多少岁月、多少艰辛的劳动以及单调而反复的成熟。即使是质地粗糙的器具,也有对技术的全面支配或脱离。佳作的产生,是他们的长期劳作确保了美之存在。由此可见,不自由的制作,是对手的依赖。与其说是用他们的手制作,还不如说是自然在对他们的手起作用。

由反复形成自由,由单调成为创造,或许这就是命运的秘密所在。只有劳动才是救助的最佳准备。真正的工艺是劳动的赐予。将劳动视为痛苦,只不过是近代的产物。

拾肆

许多制作者还能快速地进行创作,但这样的快速只有来自熟练才是可靠的快速,只有如此才能从两个方面将美赋予器物。只有大量、快速,才能使器物之美从远方露出端倪。由此所见到的清晰的美,以踌躇之态、神助之笔,于全无猜疑的劳作中体现。多疑者,是因为信仰不够坚定。若是更改制作、修正制作,或无目的地去制作,工艺之美就会失去生命力。某种奔放之趣和富丽雅致,显现出清晰无杂质之心,在此亦能看到活泼的自然之势。某些细致而复杂的作品,其制作过程是不可以快速的,但在此已经种下了病根。佳作至纯,能显现出延续的生命之喜悦。

纹样的绘制若是又多又快,就能够逐渐地归于单纯,因为最终已经忘记了所描绘的是何物。自然的“败笔”绝不会抹杀纹样,虽然有时也会出现柔弱之象,但也只限于缺少气势的场合。恰当的省略才能再现结晶之美。某些作品可称其为风格粗犷,但不是畸形,也不是粗野。只有自然才会健康,疲劳会导致粗野。某些作品可将其称之为稚拙,但稚拙并非病态,只会增添新的单纯之美感。简朴的作品受人喜爱,但有时会被认为不够灵巧,可是过于灵巧或许会产生多种罪恶。单纯的调整不是美的必备要素,若是不能规范,美将会终止。

大量快速完成的作品,能够看到自然的力量,是与劳力相应的报酬。依靠大自然生存的劳动者,离不开神的护佑。多数人认为美是余暇的产物,但工艺却不是那样。没有劳动就没有工艺之美。器物之美是人的汗水浇出来的,劳动与美之分开是近代的事。

拾伍

不要将佳作想象为个人行为,在此可以发现一个真正的合作世界。有人负责造型,有人负责绘画,有人负责色彩,有人负责服务,多道工序分工负责。几乎所有佳作都不是由一人完成,而是多人合作的结果。如果没有协助的民众而将所有工序由一人承担,会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佳作的背后是良好的组合。一些贫苦的工匠,如若不能相依相助,他们的生活就不会安定。保证安定的物品是可爱的、一致的。他们自发形成了一个生活团体,其生活就是为了共同的目的相互支持、相互帮助。真正的工艺就是这样的社会的产物。

个人作品并非佳作,而属于团体所有成员的作品才是优秀的,团体能够对民众进行救助。优秀的工艺史也是优秀的团体史,工艺之美是社会之美。个别作品不能体现美感,而众多的作品才能同时显示工艺之美,虽然行会时代的团体作品也有丑陋之作。工艺之美是“多”之美,是“共同救助之美”。个人作家是在打破协作、彰显个性的近代社会才出现的。只有合作才能产生超越古典作品之美的物品,产生创造性的作品。工艺之美产生于共同的生活之中。

因为是团体的世界,所以要有自己的秩序,不能指望散乱的社会组织会创作出真正的工艺。良品常常反映出秩序之美,秩序就是道德。在恪守道德的世界里,不允许粗陋的品质和粗杂的劳作。工人们只有生活在真正有秩序的组织里,才会有诚实之德。良器之义为信得过的产品,为便利器物之称谓。器物之美是信用之美。对于材料的选择和劳作的秩序,应当恪守正直之德,这便是到处都有的健康工艺。工艺之美必须与善相辅,若是美不能与善同在,就不是真正的美。

平庸的民众并不具备善之能力,只有结合与秩序才能驱除他们之不足。只有如此才能保证民众的道德。如今所见到的作品不佳,却不能归罪于工人们。对于不能辨别何为美的制作者来讲,当然也不会认识何为丑陋之作。所有的过失都源于秩序混乱的制度。只要社会存在着等级和贫富悬殊,就不会有好的劳作,也不会有好的协作。在这里,放弃诚实是工作之大忌,除了对个人利益的热情之外,什么也没有。当社会环境不再亲和时,美也将不复存在。丑陋的工艺是丑陋社会的反映。无论社会的善恶如何,在工艺之镜面前是无法隐藏自己的形态的。

我认为工艺之美,最终还是秩序之美。如果没有正常的社会环境,也就不会有工艺之美的存在。美的兴衰与社会之兴衰在历史上是同步的,对工艺的救助就是对社会的救助。当现实与美结合之日,也是大众与美结合之时,充溢着如此之美的王国就会显现在眼前。将如此幸福引导给我们的,非工艺莫属。

拾陆

从工艺之中能够读到种种福音吧。工艺之美的教化,与宗教的语言是相同的。应当说美是诚信。在看到正宗的作品时,是想说却又无话可说的。一件器物就是无文字的圣书,所说的是皈依和奉献之道,也是救助之教吧。在这复杂的现实世界,工艺是了解美的最佳场所,即就是最底层的凡人也会被救助之手所引渡。任何人都可以制作,任何器物都可以使用,是汗水淋漓的劳作,却能够为美之净土所接纳,这正是这个世界令人惊奇的奥秘。这是将根据美之奥义来构建的神之王国展现于大自然面前的奥秘。

工艺是如此教诲我们。

192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