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里的中国(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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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诗经:唱了三千年的民歌(6)

女性的声腔

另外一件在传统读法中经常被忽视甚至刻意被否认的事实是:《诗经》中充满了女性的声音。传统解释习惯把女人的声音、家庭与感情的诉说,扭转成是比喻、换喻,是男性作者为了政治鉴戒作用而进行的变装表演。

《诗经》中许多最精彩、最重要的篇章,是用女性口吻表述的。非常有可能,这些篇章原本就出自个别或集体女性歌者的创作。例如前面读的《芣苢》,那种期待生子、热闹去采车前子的经验,可能出自男人之手吗?不太像吧!

还有像《摽有梅》,也是一首必须从女性声音角度来理解的诗。“摽有梅”是打梅子的意思,梅子高高长在树上,没办法用手摘,必须用工具去把梅子打落下来。一开头:摽有梅,其实七兮。当我去打梅子时,梅树上还留有差不多七成的果实;接着说: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若有想追求我的男人们,现在是好时候了。

又是如此,“摽有梅”和“求我庶士”,乍看是不相干的两件事。一件是初春梅子熟了去打梅子,一件是女子长大了,等待有人来追求提亲。但只要继续读了第二段,我们就知道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去打梅子,这时只剩下三成的果实还挂在树上,时间晚了,梅子成熟的季节快过了,接着就说:有要追求我的,今天就来吧!

第三段: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去打梅子啦,却发现根本不用打,梅子都落地了,从地上捡捡就一箩筐,唉呀,要追求我的男生,现在就开口吧!

显然,前句的“摽有梅”不只是在讲打梅子的经验,同时也提供了后句“求我庶士”的时间序列与时间感。打梅子和女生要出嫁,有同样的时间变化,刚开始可以从容自得,接着有点急了,不能再慢慢看、慢慢来,最终眼看最好的季节过了,就露出迫不及待甚至气急败坏的情绪了。

一个女孩成熟过程的心情,就像打梅子。刚到了可出嫁的年纪时,心中有许多期待、许多想象,可以在七成的果实中选着打。过了几年,少了许多期待与想象,如同树上只剩稀稀疏疏三成果实可供你打了。再过几年,眼看快过适婚时间了,心情就变成看到满地都是不值钱的落梅时,那样的焦急与失望了。

“迨其吉兮”到“迨其今兮”再到“迨其谓之”,直接地传递了那份迫近感。这种直接的庶民婚嫁感情,到了后来,就很少在诗歌里见到了,因为后来的礼法认定少女自己不可以如此明白地期待婚姻,必须等待、接受别人的安排。

《诗序》里怎么解释这首诗?“召南之国,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吉时也。”明明是反映一个女生怕失掉婚嫁之时而有的情绪,却偏偏要说成因为这个地方受到文王之风影响,所以保持着男女及时婚嫁的好风俗。这样和诗句明显相反的说法,竟然成为维持了千年的“正解”,不亦怪哉?

不过也还好有这种“正解”扭曲、掩盖了诗里真正表现的女性情怀,才让如此不符合后世伦理偏见的内容,还能流传下来。《诗经》的庶民内容,不只被政治化、教条化,还被男性化了,改成用男性中心的角度来读。

不过诗中有着大量女性声音和女性情感的现象,就构成男性中心的底层,被保留下来,没有完全遗失。后来中国的诗,有一个奇特的传统,一直有一大部分是模仿、模拟女性声音的。最有名的、最醒目的是闺怨诗和大部分的词。虽然作者都是男人,但他们写起诗、写起词来,就理所当然换上了女装,用女性身份讲女性的细腻、哀怨情感。看看欧阳修吧!北宋的大宰相、大知识分子、大历史学家,然而翻开他写的词,几乎没有一首是用男性的、自己的口气写的,都是女性声音。

这当然和词原本是歌女所唱内容,有很大的关系。不过,此外多少也反映了中国传统里被否认却没有消失、长期以伏流存在的诗的根本文类个性。

第三章 庶民生活的切片

闲置的人才

再来读《柏舟》。

开头仍然是自然景象:泛彼柏舟,亦泛其流。在水流之中,漂着一艘柏舟。这里“亦”字是语词,只有声音上的作用。柏舟,是用坚实珍贵的柏木所造的小船。也就是说,一艘应该有用、珍贵的小船,却在水上漫无目的地空泛着。看到这个景象的人,心中难免产生一点惊讶、好奇之感。

然后接着描写人事:耿耿不寐,如有隐忧。“耿耿”二字从火,有发亮的意思,“耿耿不寐”指的是很想睡、很希望自己能睡,偏偏心中如有不熄的火光一直燃着,静不下来,也暗不下来。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心中有着幽微、潜伏的痛苦忧愁。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不是没有酒,可以喝了作乐爽一下。接着上面的句子下来,意思是心底的隐忧让我睡不着觉,而且这份隐忧还不是喝酒就能予以排遣的。

这隐忧究竟哪里来的?其内容又是什么呢?第一件痛苦: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的心不是镜子,没有办法把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现象都映照、收纳进来。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有兄弟,但他们也不是我能依赖的,我去告诉他们我看不惯的事,却被他们生气指责。说到这里,我们有点了解他的隐忧了,显然他不是个很圆滑、能伸能屈的人,他常遭遇看不下去的事,然而他去跟人家吐露这些抱怨,却得不到别人的共鸣,就连亲兄弟都觉得他太挑剔或太啰嗦。

因而他有了更多的感慨: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我的心不是石头,所以不能转动。等等,石头很重呢,可不是一般我们想象很容易转动的东西。因而这句话是强调地说,石头那么重,毕竟都还能被转得动,而我的心比石头还重,是不改变、不能改变的。我的心也不是竹席子,不能任意被卷起来。显然,对于要随别人的意志或环境的条件而更改心意,他有极强烈的抗拒,无论如何不愿意。尊严、原则对他而言如此美好、如此重要,是不能挑三拣四,更不可能放弃的。

我们明白了,使得他“耿耿不寐”的“隐忧”,是他无法委屈尊严、原则去和别人妥协。我们也明白了,他的兄弟之所以骂他,因为他们也受不了他不通人情世故,脾气又臭又硬。他是个固执于自我信念的人。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悄悄”连字,是发自唇间的声音,声音本身便带有尖刺的感觉。相应地字义上就用来形容像是有东西在心头反复刺着的扰痛。“忧心悄悄”不得安宁,是因为我得罪了身边众多小人。为此我付出很大的代价,既要承受庞大压力,还要蒙受他们的侮辱。“言”也是无义的语词。夜深人静时想着,“静”字既呼应前面的“耿耿不寐”,也呼应后面的“寤辟有摽”,指的是躺在床上的夜间状态,正因为“静”,所以制造了“寤辟有摽”的戏剧性对比。被隐忧所苦,辗转难眠,实在睡不下去,醒过来就痛苦地拍打自己的胸口,发出啪啪的声音。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居”“诸”是惯常连用的语词,用来表示呼唤的语气。太阳啊,月亮啊,为什么总是要轮流黯淡不发光呢?意思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保持光明,会有那么多阴暗存在。我心中的忧愁,就像肮脏衣服一样,让人极度不舒服。以肮脏衣服来形容,正显示了这个人对人对事对物,都有洁癖。夜深人静中想了又想,想不出解决办法,只能恨不得自己身上长了翅膀,可以飞到遥远的地方去,离开这一切。

这样的个性,这样的痛苦,我们一点都不陌生吧!任何时代,每个人的身边,或多或少都遇见过这种有洁癖、坚持原则的人吧!整首诗读完了,我们才警觉,喔,那单独只有一句,后面就没再提起的自然描述,好像也不完全只是个不相干、随口带到的开头。“泛彼柏舟,亦泛其流”,在水上漂的,不是一般的小船,而是珍贵的柏舟,好好的柏舟没有被拿来用,浪费在那里,这岂不正反映了一个有洁癖、坚持原则的人在世俗环境中,最常有的痛苦吗?那种痛苦是怀才不遇。自己的才能因为和环境格格不入而无法发挥,不就如同一艘美好的柏舟,空空无目的地漂流在水上吗?

妈妈的辛苦

接着请读《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是温暖的风,从南方吹过来,吹在棘树的新芽上。会有暖风从南方来,这是春天。暖风吹拂下,棘树的嫩芽得以长得茂密美好。先讲了三句描述自然现象的诗,突如其来,一转,接了一句关于人事的“母氏劬劳”-做妈妈的辛苦了!

看见棘树的芽苗在暖风中长得那么好,像是得到妥善的照顾,于是联想到照顾孩子的妈妈,要让孩子长得好,妈妈得付出多少辛劳啊!这可以是兴,由自然现象想到人间的妈妈,也可以是比,用“凯风”来比喻妈妈。

第二段:凯风自南,吹比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温暖的风持续地吹,原本的嫩芽长大长粗了,可以砍来当作柴薪了。前面感慨妈妈很辛苦,这段进一步说明:凯风吹着吹着,棘树就长得那么粗壮,唉,妈妈这么辛苦照顾我们,我们却没有变成像样的人啊!

第三段: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哪里有寒泉呢?在浚城的外面。但这两句和“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有什么关系?也许先往下看最后一段,会比较容易了解这一段的意义连接。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漂亮的小鸟儿,唱起歌来多么好听。生了七个孩子,却不能抚慰妈妈的心。这两者的前后关联比较明白-小小的鸟儿和妈妈没有直接关系,更没有得到过妈妈一点好处,然而它的漂亮形体、它的美妙鸣叫,都可以给妈妈带来快乐,唉呀,由妈妈辛苦养的七个孩子,还不如一只小鸟呢!

传统上对第三段的解释是:冰冷的泉水在浚城之外,多还有灌溉的作用,妈妈养了七个孩子,却都不能帮她分劳。这是一种读法,不能说不对,但总觉有点牵强。文本上看不到一点提到“寒泉”有灌溉作用的意思。因而我比较倾向直接从文本而来的读法:“凯风”和“寒泉”,一温暖一冰冷,形成对比,不必硬要把“在浚之下”说成“在浚城之外”,而是从字面理解为:“哪里有冰冷的泉呢?在浚水底下。”妈妈像暖风,辛苦把孩子带大,然而孩子却像浚水下寒泉那么冷,连一点点温暖都无法回报给妈妈。如此呼应了前面的“我无令人”的自责,也呼应了后面“莫为母心”的深刻遗憾。

这又是一首和家庭有关的诗。

河滨散记

再来挑战一下传统上难解、解得有点勉强的诗,《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仍然是以自然现象开头的。“匏有苦叶”传统上有一种解释,是将“苦”字解为“枯”,葫芦成熟之后,藤上的叶子就枯了,因而要是叶子枯了才将葫芦采下来,那样的葫芦太熟了,没办法吃,只能拿来当作装水的工具。如此联系到“济有深涉”,徒步渡河叫“济”,有时水深些,有时水浅些。水深时,我们就把空葫芦绑在身上,以便增加浮力;水浅时,那就可以在葫芦中装了水,挂在肩上。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将“匏有苦叶”和“济有深涉”分别开来。“匏有苦叶”是一件事,“济有深涉”是另一件。因而“深则厉,浅则揭”只讲涉水而渡这件事,与葫芦一点关系都没有。水深的时候,穿着衣服涉水;但水浅的时候,就先将衣角拉起来再过,可以避免衣服湿掉。

这两种传统解法,有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忽略了“匏有苦叶”和“济有深涉”两个句子的形式对仗。“苦叶”或“枯叶”,是形容词放在名词前面。然而若照传统解法,“深涉”二字却成了两个相反形容词的并列。

如果尊重这两句的对仗的话,那么另一种读法,是将“苦叶”视为“匏”的两种状态,和“深涉”两种状态对应。当藤上还长叶子(“叶”)时,那时的果实是可以吃的瓜,但如果等到叶子枯了(“苦”)时,那么果实就纤维化变成葫芦,只能拿来当容器了。同样的“匏”,有两种不同状态,就像同样的是要徒步渡水,也有水深和水浅两种不同状态。

如此接下来,就说,不同状态有不同的因应之道。水深时,反正衣服一定会湿,就直接下水走;水浅,那就花点工夫把衣服揭拉起来再过去。

这是第一段。第二段: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诗经》中若是出现“有”字在前,后面加一个字,通常就等于后来文言文里的“……然”用法。“有弥”因而就是“弥然”,形容水满出来的模样。“有鷕”则是“鷕然”,形容鸟叫声很响亮的模样。度水之处望过去,满满一大片都是水,同时耳边传来雉鸟大声鸣叫的声音。水位高涨了,不过应该还没到淹到车轴头的地步,也就是车子还可以安全地往来渡河。而雉鸟之所以叫,那是母鸟在追求公鸟啊!

第三段: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远远传来雝雝的声音,抬头看,原来是空中大雁的叫声,同时也就看到太阳刚刚升上来。前面一段的描述,是先在视觉上看到满满的水,然后听觉上感知雉鸟在叫。这一段相反,先听到大雁叫声,引着抬头,然后视觉中充满了朝日升起的光泽。如果男士要娶妻的话,得在河上结冰还没解冻融化之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