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诗经:唱了三千年的民歌(4)
第三类的作品,是“颂”。“颂”是明显经过文人整理的口述集体历史或集体精神教育,其性质接近《尚书》的口语版,比较好发音、记忆,朗朗上口而更容易让人吸收、内化其中对于过往历史教训的整理。
第二章 贵族的基本教材
从关雎开始
《诗经》开头第一首诗,标题叫做“关雎”。《诗经》的通例,大多是以诗开头的前面两个字,拿来当作标题。然而,若第一、第二是两个重字,同样的字,那就只取一个,配上第三个字组成标题。或者前面的字是虚词或语词,那就跳过,取后面的实字来做标题。另外有少数是以诗中比较重要的字词,挑出来当题目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诗主要说的“人事”,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因为有身份有地位,所以理所当然地应该替自己找到适当的配偶,要去追求他爱慕的女人。这件事贯穿全诗,然而,诗的开头,却是从大自然的现象讲起。而且大自然的现象是有顺序的,先“关关雎鸠”,听到鸟叫声,然后才看到鸟在河中的沙洲上。“关关”是水鸟的鸣声,“关关、关关”的声音热闹叫唤着,引人将注意力放到声音的来源,于是在河洲上看到了鸟的影踪。
读《诗经》的诗,不只是前面的句子会影响我们对后面句子的理解,倒过来,经常后面的句子也会给我们暗示,回头改变了对于前面句子的看法。诗句很简要,不会把细节都交代清楚,然而在将人事与自然并列时,就必定会在我们心中刺激出冲动,补上从这里到那里的不同想象环节。
因为后面讲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理所当然回头想到,河洲上水鸟为何而鸣?它们所发出来的,不也就是求偶的鸣声吗?虽然文本上没有明写,但在读者的心象上,发出叫声的鸟,就不会是单独一只。我们也就仿佛听到了水鸟的对唱。如此前句和后句的意思就有了贯通之处。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受到了河洲上求偶鸣唱的鸟儿刺激,公子想要追求心目中的好女孩,那个女孩有多好呢?好到让这个公子醒着时想她,睡了入梦了也还是想她。为什么这么想?因为求之不得,得不到好女孩的青睐,所以醒也想、睡也想。在这里,“思”字是语词,“服”才是“想念”的意思。
“寤寐”两字都属“牀”部。白话里,我们将“寤寐”说成是醒和睡,但其实不太对,至少不太精确。上班坐在会议室里,我们是醒的,却不是“寤”,“寤”特定指躺在床上却醒着的状态,想睡觉、躺在床上却无法睡着的状态。“寤寐”连说,在床上时醒时睡,那才联系上了后面的“悠哉悠哉”。
这里有古今语意的变化。今天我们说“悠哉悠哉”,是形容人很自在轻松的模样。但古代的用法上,“悠”的本意是用来描述我们对于时间长度感受的。胡兰成在用日文写成的《心经随喜》中说:“悠久”“悠久”,西方人可以了解“久”,那是物理上的时间长度,却不容易了解“悠”,因为那是中文里特别用来指称主观对于时间的领会。用胡兰成的话说:有时这种心理、感受的时间,比物理的时间更绝对。
三分钟可以是短,也可以是长,不是由物理上“滴答”跳了一百八十次来决定的。所以“悠哉悠哉”讲的就是这种主观心理的漫长感受,在想念中,即使上了床也都睡睡醒醒,频频翻身(“辗转反侧”),感觉到夜之时光悠悠,总也过不完。
这样讲,诗的意思就很清楚了。换句话说,如果将“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从诗里拿掉,好像也不会影响、改变诗所要传达的讯息吧!“荇菜”是漂在水中的植物,长长短短,而且因为在水中,摇曳不定,视觉上看来格外不整齐,格外难以捉摸。荇菜不见得刚好在离岸很近、探手可得的地方,若是荇菜在较远的水中央,那我们就得弯下腰来用手反复拨水,借由水流的力量,让荇菜靠近过来,这叫做“左右流之”。
是的,这八个字和后面六句,没有必然关系。然而当你心中浮现一个人蹲在岸边左右拨水,想让荇菜靠近过来的形象,再读到“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不可能不感受到这两者之间有着巧妙的呼应,像是一种视觉或心情上的押韵。
接下来的诗是: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就将荇菜与淑女的关系拉得更近了。“采”古音cí,“友”古音yǐ,两个字是押韵的。前面说的,是左右拨着水,让荇菜靠近过来,这里进一步就说,等到荇菜被水流带来岸边了,就可以从水中采捞上来了。讲荇菜的两段话,是连续动作,先“左右流之”,“流”过来了,才能“采之”。
于是就有了像电影里“平行剪接”的效果。跟采荇菜动作平行对剪的,当然就是君子追求淑女的事。前者的连续动作、因果逻辑,也就透过平行对剪感染到后者。平行读来,那也就是:就像采荇菜要先“流之”一样,追求淑女,应该先“琴瑟友之”,用琴瑟之声的音乐,让淑女感觉亲近。
再回到荇菜的镜头,参差荇菜,左右芼之。“芼”字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捡择的意思,将荇菜捞上来了,从中间挑出比较好的;另一种说法是烧熟的意思,那就是把捞上来的荇菜带回家煮。不管是捡择还是烧煮,这段说的,显然都是延续上一段而来的动作。“流之”之后“采之”,“采之”之后“芼之”。君子对于淑女的追求,也有相应的前后延续。
刚开始是动了念头想要追求,再来就严重思念,想念到睡不着觉,还好想到了一种方法,借由音乐来接近她。到这里,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乐”字因为和“芼”字押韵的关系,念做lào。“琴瑟友之”之后,仍然以音乐来进一步取悦这位淑女,这是字面上直接的意思。不过因为在周代,钟鼓在仪式上有特别的运用惯例,一般常将“钟鼓”拿来当作喜事、热闹场合的代名词,因此若将这一句解释为进一步敲锣打鼓将淑女娶回家了,也是合理的。若是这样解释,那么对于上句的“芼”字,也就倾向于解为“烧熟”,那么前后两件事的对照就更紧密了。
桃树的变化
其次读《桃夭》。这是一首比《关雎》更短、更简单的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夭夭”是柔嫩、繁茂的意思。在我们眼前有一棵树叶柔绿、生机盎然的桃树,接着我们看到了桃树上的花(“华”),像火花一样明亮醒目。八个字,写桃树,同时也写出了明确的春天气氛,三、四月间,桃花盛开的季节。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个女孩要出嫁了,希望她在新家能够适应得很好,或对她的夫家会大有帮助。简单的八个字,因为中文没有明确的时态变化,所以我们可以把这句话当作是对于事实的描述,那就是“这个女孩出嫁了,到新家之后适应得很好”。也可以把它看作现在进行时或未来时,那么“宜其室家”就会带上了期许的意味。
因为前面从“桃之夭夭”传递来的春天气氛,很奇妙地,我们会很自然地直觉认为后面这句应该是现在进行时,所以传统上的解法,几乎都说这是祝福女孩出嫁的诗。这又是并列自然现象与人事所产生的特殊联想效果。
第二段: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和第一段的差别很小。为了换韵,把原来的“宜其室家”改成“宜其家室”,意思上没有任何改变。第三段: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将“家室”改成“家人”,再换一个韵,和“蓁”字押韵。
看起来好像都是形式上的,尤其是声音趣味上的变化而已,但仔细一点追究文义,却又好像没有那么简单。“有蕡其实”形容树上结了大而丰美的果实,然后“其叶蓁蓁”则描述密密麻麻的叶子长满树上。从花到果实再到果实落了之后的满树绿叶,这是时间的进程,借由树的变化,感受到时序由初春到季春再到盛夏。有了这样的季节感在前面提示,那么本来看起来只是声音变化的句子,也就给了我们不一样的印象。
“室家”“家室”和“家人”,不完全相同,如此排下来,有着和季节进行呼应的层次。出嫁的女孩,刚开始是和夫家这个“家”发生关系。嫁进去了,开始建立感情,重点就从“家”变化为空间更小、更亲密的“室”,在“家”里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单位。再来呢?随着时间更长,嫁过去的女孩和这个“家”之间就不只是制度性的婚姻关系,必然产生了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间借着相处而有的个别感情。所以说“宜其家人”。
桃树的时间变化,诱引我们注意到“之子于归”的人事,也在同样的时间之流中,将时间带进来,于是赫然发现人事这部分的描写,其实也有相应的井然次序。即便是如此简单的诗,原来也是极其立体的。
采车前子的少妇
再来读显示另外一种规律的诗-《芣苢》,这首诗一眼就可以看出其形式规律,诗共六句,每句都有上下两个部分,每一句的上半部,都是“采采芣苢”四个字,而下半部四个字,其中有三个字,六句都一样,“薄言……之”。换句话说,虽然排了六个句子,但一句的八个字中,有七个字都重复了六次,每句和其他句子,都只有区区一个字是不一样的。
这是什么样偷懒的诗人做出来的诗啊!六个句子只改了六个字,也能算诗吗?先别急,让我们具体读了内容再来判断。
“芣苢”是一种植物,俗名叫做“车前子”,最大的特色是会结很多的种子,所以古人将“芣苢”视为繁殖力的代表,相信少妇们吃了芣苢,就能感染芣苢的繁殖能力,有助于怀孕生子。这是这首诗的背景。
虽然诗中没有明说,但是了解了这个背景,我们就知道诗中所描述的,是一群少妇去采芣苢,而且是怀抱着生子期待而去的——没有男人去采芣苢的——所以这是一首妇女之歌,很可能还是一首合唱曲。诗的声音本身给我们一种热闹感觉,仿佛在眼前看到了一群对于生命充满期待与活力的年轻女子。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不断重复,“之”字指的是芣苢,等于又重复了一次,而中间的“薄言”两字是语词、虚字,没有别的意思。这样的诗,够简单,甚至够单调、够无聊吧?根本没用几个字,能不贫乏?
先别急着这样评断。让我们理解一下诗字义上说了什么。第一段的重心,是“薄言采之”的“采”字,让我们去采芣苢(车前子)吧!第二段是“薄言有之”,采了,得到了。第三段,“薄言掇之”,采了有了,却发现采的过程中有一些车前子掉了下来,所以俯身把掉在地上的捡起来。
后面的三段: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第四段的动词是“捋”,这是伸长了手去拔的动作,意思是容易采的都采光了,掉下来的也捡起来了,还不够,把比较难采的部分也用力拔了。
再下来,“薄言袺之”,这是把宽大的衣襟打开来,形成一个兜,将采来的车前子放进去。最后一句,“薄言襭之”,那是把打开的兜绑起来。
看,一连串的动作,绝对不可颠倒错乱的次序。先采,采到了高兴了,然后注意到地上有采漏了的,去捡起来,再来,觉得采得还不太够,所以贪心地探长了手去拔较远枝头上的果实,终于采够了,要回家了,就把衣襟打开拿来包车前子,包好了、仔细地绑起来。
借着这样的次序,动作就有了情感、感受的力量。我们就参与了他们怀抱期待采芣苢的心情,想要多采一点,增添生子的机会,但又不是那么严肃认真,不会带篓筐去装,甚至可能是一群人走一走,刚好看到了累累结实的车前子,就临时起意,相招一起来采了。如此的气氛。
真正用来表达这些意思的字,减省到只有:“芣苢,采之、有之、掇之、捋之、袺之、襭之。”但如果这样写,多无趣啊!诗的写法:“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声音将动作的程序拉长了,更增添了特殊的节奏感。还有“采采芣苢”这样的复音表现方式,将“采”叠成“采采”放在最前面,自然产生了一种集体行动的联想,把这首诗念出来,不断有类似叽叽喳喳的声音,自然就觉得描述的是一群人而不是单独个人的现象。
洁净的女孩
再来读《采蘋》,采完了车前子,来采水生的花草。
《采蘋》代表了《诗经》歌咏的另一种形式,是用问答体表示的,也就是说,歌唱时分成两部,一部先问,一部再答,然后一部又问,一部又答,如是反复。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是问句的开头,“到哪里去”的意思。“蘋”是水生类的植物,有点像我们熟悉的布袋莲,浮在水面,夏末会开出白色的小花,所以有时又叫“白蘋”。到哪里去采白蘋呢?回答是:到南方小瀑布的边上去吧!
于以采藻?于以行潦。那又到哪里去采水草呢?到水流清急的小溪沟里去采吧!
为什么如此问?从答案中可以探知。“南涧之滨”和“行潦”,都是水流快速、不会堆积脏污东西的地方,水很清净,如此一来,就能采到同样干净漂亮的水花水草。还有,“采蘋”采的是白蘋花,显示这是夏末,天气仍然炎热,此时去到小瀑布边,或涉足进入清水急流的小溪沟中,多么舒服!
两句诗里,就给了我们洁净及对抗暑热的清凉感受。为什么要问?因为要知道你拿来的蘋和藻是从哪里采来的,不是随便的蘋和藻都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