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人头
铜雀在天牢之中见到昔日鬼市的老板时,并不算太惊讶;他早料到与镇邪司关系匪浅的老板一定会有退路。不过即便铜雀有这个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那在池子里“肆意遨游、快要淹死”的吴承恩惊了神。
“这位公子好雅兴,鸳鸯浴洗得着实自在。”铜雀看着那半死不活的吴承恩想了半天,还是寒暄了几句。
吴承恩正盯着水面出神,似乎在卖力地想着什么,所以铜雀的寒暄对他来说几乎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而老板压根没有搭理铜雀,麦芒伍和血菩萨更是没有任何要笑的意思;笼子里的镇九州倒是一声邪笑,示意铜雀有屁快放。
铜雀大体知道自己并不受其他二十八宿的欢迎,身为现任鬼市掌权人,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铜雀只是看着一旁的李棠,脸上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李小姐果然在这里……我今日只是来替人递个话给你。”
“找我?”李棠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却并不认得铜雀,顶多算是眼熟。而且,自己也想不到京城之内有何熟识。刚才下人的通禀,也说这人要找的是麦芒伍啊……
“没错,找的正是李小姐。”铜雀略带抱歉地说道,“小姐一直身在天牢,要不是在下与伍大人有些关系,还真进不来。”
“我倒好奇,谁能请得动掌柜的亲自跑一趟?”麦芒伍还算客气,并没有计较铜雀借他关系的举动;若是没有大事,铜雀也断不会铤而走险,来此天牢。
“嗯,说起来倒也不是外人。托我给小姐递话的,正是卷帘……”铜雀卖了个关子,开口说道——
轰隆一声巨响。
旁边那本是纯铜打造的巨笼,硬生生被镇九州徒手撕开了一个口子;他整个人似是失了心智的野兽一般,四肢着地,嘶吼着朝着铜雀扑了上去。
“不要动手,他乃是咱镇邪司的……”麦芒伍嘴中的“朋友”二字还没出口,镇九州已经杀到了铜雀的面前。
这突然的变故,铜雀自然是没有反应过来;不幸中的万幸,铜雀与镇九州之间还隔着血菩萨与麦芒伍。两人同时出手,顷刻间数根银针插进了镇九州浑身穴道,而地上也出现了一滩血污,融绊住了镇九州的下半身。
但是这镇九州不管不顾,朝着铜雀的脸颊便是一掌横扫——滋啦啦,冒出了无数火花。终归铜雀命不该绝;这最后一掌,硬是被一旁的青玄接了下来。
青玄是匆忙之际张开的五行结界,他并非预料到了镇九州电光石火的一击,仅仅是本能嗅到了一股危险的野兽气息。只是,李棠是第一次看到,青玄的结界竟被人如此轻易撕开了一丈宽的口子。
“你再说一次他的名字!”镇九州怒吼着,嘴中血沫四溅,双眼更是充血,看着格外怕人。铜雀断没想到自己刚一开口便是这般遭遇,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掌柜的,若是开玩笑,便过分了。”麦芒伍脑门上已经有了汗珠,可见他用在镇九州身上的力气着实不小,“还请掌柜的开门见山,不要拿我们兄弟开心了。”
“那卷……他胳膊受了重伤,说自己今晚要逃离京城。”铜雀张开嘴,话到嘴边还是隐去了名字。这番话,除了发狂的镇九州压根没有听进去之外,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麦芒伍和血菩萨对视了一眼,各自皱眉——怎么可能,那卷帘竟然真的会逃走?
李棠倒是按捺不住,急得跺脚,认定是那卷帘发现了自己的身份,这才吓得匆忙要跑。想到这里,李棠连正在水里精修的吴承恩都顾不上,一把拉住青玄便走,要去追赶卷帘。
二人脚步匆匆,很快便离了天牢。可怜那吴承恩还在水中被龙王按着练习,死命挣扎也无法逃脱。
麦芒伍并没有阻拦二人离去;未防执金吾生事,天牢门口早已经安排了其他二十八宿驻守,李棠和青玄自然是出不去的。此刻,麦芒伍只是端端看着眼前的铜雀,猜测着此人心机。因为铜雀的一番话,让人一时猜不透其中奥妙。他瞥了一眼身边的镇九州;镇九州也算是心领神会,从地上的血池之中拔出了身子,懊恼地重新钻进了笼子之中,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既然他要逃走,为何掌柜的说是替他传话?”血菩萨也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索性开口问道。
“不错。”铜雀有点失望,觉得京城之内最有趣的事情便是看麦芒伍猜谜;但是血菩萨这愣头青开了口,自己不回倒也不是。既然如此,铜雀只好和盘托出,“正是他本人要我来此告密,点名要我透露给李棠这个口信。”
其实,从字里行间,麦芒伍大体也知道这个意思。
“掌柜的是说……”麦芒伍拍了拍血菩萨的肩膀,由自己亲自与铜雀周旋;此人无利不起早,很多话都不肯说透,也只能麦芒伍上阵才可不落下风,“卷帘是在故意利用你前来通风报信吧……既然如此,那他便是要引金蝉子上钩。”
铜雀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默契一笑,“我差点忘了,镇邪司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一直在监视着一笑楼的客人……那么自然,苏公子最后同卷帘说的那句话,也被镇邪司窃听到了。”
那苏老三在离京之前,看似不经意的,在卷帘耳旁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却是重中之重——“那和尚便是金蝉子。”
麦芒伍是之后,才从顺风耳的口中得知了此事。他立时明白,苏老三这人喜怒无常,此举多半是为了让整个京城的局势火上浇油而随口说的。但是……李棠身边的青玄是金蝉子?这秘密即便当真,那苏老三又是如何知晓?
而眼下,却也顾不得太多。既然卷帘已经用了铜雀来此引鱼上钩,那便代表着卷帘听信了苏老三的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那苏老三的信口开河乃是真话,恐怕卷帘大成之后,京城之内便没人是他对手了。
血菩萨见麦芒伍一直没有说话,抬手便抓住了铜雀的衣领。铜雀匆忙将自己的双手不自然地放到了身后,躲避着面前就要发难的血菩萨。
“掌柜的,你既然当着我的面说了这秘密,明显是想给我提示。”麦芒伍抬起手,挪开了血菩萨无礼的胳膊,“但是,你的所作所为却又好像是敌人的盟友。”
“我的立场……”铜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穿戴,朝着旁边的池子望了一眼,“便是将鬼市做成昔日里老板的风格——中立,不偏不向。我既不想得罪那一笑楼的客人,也不想得罪伍大人。所以……”
“确实,而今整个京城危如累卵,掌柜的没有妄动,便是朝廷的福气。”麦芒伍这番话,显然是认同了桃花源的实力。
“伍大人,抬举了。”铜雀摇摇头,似乎下了决心,“说真的,我并不喜欢一笑楼的那位客人……所以,我有些话愿意说给伍大人听。”
“请讲。”麦芒伍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卷帘,是真的要走。今日卷帘比武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一笑楼休息。”铜雀说道,声音刻意压低,“他在回来的路上甩开了我的手下,说是去见一个人……到底是谁,我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伍大人,等到他回了一笑楼后,身上沾满了火药味。”
火药味……麦芒伍略微揣测,便可知道卷帘去的是神机营。他去神机营见了一个人?要知道,神机营戒备森严,又是皇上直属操纵,一般人怎么可能约在那里见面?除非与卷帘见面的人疯了,或者那人就是……
联想到刚才天牢里突如其来的客人,麦芒伍心中一顿,“莫非,皇上受人蛊惑,要与这卷帘讲和?”
思来想去,神机营中坐镇的,只可能是皇上本人。
“我只听说,文试试题,卷帘答得最得皇上欢心。”铜雀不置可否,反而旁敲侧击。
确实,从那卷帘回了一笑楼之后的举动里,铜雀心中得出的也是这个答案。
“掌柜的,烦请你去与李家小姐说一下,就说我念叨着伤势太重,准备逃回南疆。这姑娘性子烈,听到这种事自然会带人前来追我。还请掌柜的做戏真一些,装作是无意中发现了我的举动。”卷帘在客栈之中,虽然语气客气,却依旧高高在上,如是吩咐着铜雀,“她之前说过,不会靠执金吾的力量。想必,只能与那和尚、书生前来会我。”
铜雀听完之后,心中自然是犯了难,“大仙,我桃花源一向中立……要是借我的口引来了李家小姐,万一她有个闪失……不瞒您说,李家可是我的大主顾。”
“不,我会败给李家小姐,让她出了心中的恶气。而且,我并非想与李家为敌,自然也不会伤她分毫。”卷帘似是早就想好了一切,并没有听铜雀的辩解。而是巧妙开口蛊惑道:“待到我目的达成后,便会装作被李家小姐所击败。掌柜的此举便可以顺势讨好李家少主。”
目的达成之后……铜雀心中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
卷帘胸有成竹,替铜雀想好了一切,“如此一来,李家自然会赏识掌柜的。而我卷帘也会在心中记下掌柜的好处。此举,乃是万全。”
卷帘明白,虽然这铜雀信不过,但是他那两面三刀的性格,一定经不起这般诱惑。况且,铜雀这人胆小怕事,肯定是不敢得罪于自己的。眼下,自己马上就要离京,要是不能即刻引那青玄上钩,恐怕就得再做长远打算了。
果然,铜雀纵使推脱,还是按照卷帘吩咐,去找李棠了。
只不过,卷帘不会想到的是,铜雀虽然照章办事,却偏偏选了麦芒伍在场的时候将此番话说了出来。
是的。铜雀明白,自己的身份不便招摇,若想在武举之中扳回一城,也只能靠麦芒伍了。
果然,麦芒伍的反应没有叫铜雀失望。
“荒谬!定是五寺的人又鬼迷心窍了!”麦芒伍忍不住骂道,“我排布多年,这卷帘入了京城,处处受挫,这才以退为进。要是放虎归山,等他到了南疆,朝廷便真的岌岌可危了!皇上一世英名,怎么会有如此打算?”
“说句大不敬的话。”铜雀在一旁,耸耸肩膀,“也许皇上如我一样,吃不准镇邪司与卷帘争斗到底有无把握取胜。倒不如趁着双方还未正面交锋,避而不战,才是上策。”
血菩萨嘴唇一动,却没有说出心中的话……皇上,对镇邪司没有信心?
铜雀并不打算多留,正准备离开。
“掌柜的,在下斗胆猜测一句。”麦芒伍忽然开口,“刚才如您所说,看来您也对咱镇邪司不大看好。我是不是可以认定,如果镇邪司在这场较量之中取胜的话,桃花源便会是朝廷的盟友?”
“我只站在胜者的一边。”铜雀耸耸肩,脸上似是无奈的神色,“您晓得,小本生意,没办法。”
没办法。
“两面三刀。”血菩萨不屑地说道,吐了口吐沫以示鄙夷。铜雀听到血菩萨嘴里和卷帘如出一辙的评价,却只是笑笑,面对如此侮辱并不在意。
“不,在我看来掌柜的并非两面三刀……”麦芒伍听到这里,反而对着铜雀施了一礼,“掌柜的可谓生意人的典范,堪称八面玲珑。”
一个能单凭一己之力建立起“桃花源”这般巨大的组织,又将天下耳目“鬼市”抢到手中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如此平庸之辈?大隐隐于市,铜雀的城府,太深。
听得这可谓一人之下的麦芒伍如此盛赞,即便铜雀,脸上也有惶恐之色。
麦芒伍看着铜雀离去的身影,知道这种人最可怕。卷帘如果真败了还好;但倘若镇邪司这边居于下风,即便铜雀与自己惺惺相惜,桃花源一定会站在朝廷的对立面。
所以,眼下镇邪司绝对不能放卷帘回去。一旦虎入深山,便再难轻易擒住。只是,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留住那卷帘呢?
麦芒伍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的血菩萨和镇九州。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自己心中的一计,只能作为候选。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
掌灯时分,京城里面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
九剑哆嗦了一下身子,在屋檐下收了自己的巨伞;现今的时令,真可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甩干了巨伞上面的水珠后,九剑便迈步而入,直奔一笑楼的后院——
推开门,四周的善障灯依旧灯火通明;卷帘独身一人,正坐在院中的石墩上翻看着沙盘。随着一页阅尽,卷帘抬起右手一挥,新的文字便开始浮现在沙面之上。
“大仙秉烛夜读,在下打扰了。”九剑撑开伞,取出了其中藏着的一个渗血的包袱,不多话语,便走进了善障灯的包裹之中。进了院子中,才更能感到这里恍如白昼。
“我等的不是阁下。”卷帘头也不抬,只是继续看着地上的沙盘;而他左边的断臂伤口依旧没有任何愈合的趋势。鲜血滴在地上,已经和沙子混成了粘稠的一团。
“听闻大仙重伤未愈,咱镇邪司特派我来探望大仙。”九剑并不理会卷帘,反而将手中的巨伞握紧,一步一步逼近。
“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卷帘终于抬了头,改了称呼,似乎神态疲惫,“其实今日我已经与皇上表了忠心,南疆以后便是朝廷的领土,而我,也会尽早离开。大概明天早朝,就会有消息。现在,你我其实已是同僚,若是争斗,恐怕皇上误会。”
“哦?竟有此事?”九剑笑了笑,扔下了手中的包袱,“既然如此,那镇邪司以后要仰赖大仙照顾了……此味良药,应是大仙一味苦求未得的,伍大人特意嘱咐我送来,赠予大仙作为临别礼物……”
包袱里裹着什么东西,在地上滚了两滚,到了卷帘脚下。包袱皮摊开,里面竟然是个脑袋。卷帘本来并无在意,但是看清了那死人的面孔之后,忽然间失了冷静,猛地站起身来。
地上的,分明是青玄的脑袋——
九剑握紧了兵器,后退一步——一切都如麦芒伍所料,这卷帘果然坐不住了。其实,这脑袋自然不是青玄本人,乃是天牢之中的一个死囚。回了镇邪司之后,经过麦芒伍的匆忙雕琢,面皮才像极了青玄本人。
而此时的青玄,还同李棠和吴承恩一起被护在天牢之中。
这,便是麦芒伍思来想去得出的最后计划:
假装杀了金蝉子,激怒卷帘,令他出尔反尔。而且一定要让卷帘先动手,皇上那边才能有所交待。
人头很快便准备好了,麦芒伍拿了包袱细细裹好。只是,到底派谁去执行这个任务,才是计划中最令人为难的一部分。普通的下人肯定不行,反而会令卷帘起疑心;挑衅之人,一定要是二十八宿的身份才会令人信服。
只是此去,必然危机重重——而且,面对暴怒的卷帘,说不准的话……
血菩萨想也没想,拎起包袱便要去那一笑楼。但是,那包袱又一瞬间被人夺走了。
血菩萨回头,却见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九剑。九剑看了看血菩萨的双腿,嘴中说道:“外面下了雨,毕大人的腿伤可能不大方便,倒不如我去。”
“倒要被你小瞧!”血菩萨皱了眉头,抬起右手指着九剑的眉梢——一只乌鸦,已经站在了血菩萨的指尖之上。
“京城之内,镇邪司离不得前辈的乌鸦广做警戒。”九剑却在瞬间将包袱藏在了自己的巨伞之中,表明了不打算退让,“而我只善于厮杀。况且跑腿的事情而已,莫失了前辈身份。”
说着,九剑看向了麦芒伍。麦芒伍只是背着身子,没有转身。
“那么,我便去了。”九剑跪在地上,对麦芒伍说道。
“早去早回。”麦芒伍依旧没有转身,“我这便吩咐管家,要厨房备好了宵夜,等你回来。而且,老板也派了手下来,做了一道烧鱼助兴。”
“那今晚有口福了。”九剑笑了笑,起身朝着一笑楼头也不回的去了。
平安。
麦芒伍嘴唇微动,似有似无说了一句。
眼下,九剑忽然觉得,自己临别前好像听到了麦芒伍最后的那句话。面前的卷帘左胳膊不再流血,反而是滴出了层层浓沙,渐渐凝结成了一只凌厉巨爪,上面层层绽开了无数倒刺。
“皇帝老儿……”卷帘咬着牙,神色却又恢复了平常,“大家已互探有无,本想井水不犯河水,你却如此狡诈,毁我修为,简直猪狗不如。”
“敢对皇上出言不逊,便是死罪。”九剑将兵器展开,摆好了架势,“卷帘,你好大的胆子!”
“我便骂了,又能怎样?”卷帘说着,提起自己的左爪——上面凝聚出了一副沙盘。这一招,正是之前在鬼市之中显露过的“崩国”。沙盘渐渐成型,卷帘冷笑道:“倒不如让你们这群畜生一起上路,黄泉边也互有照应。”
“卷帘!”九剑非但一步没退,反而挥起巨伞,一跃上前,“看招!”
天空一声惊雷。
雨下得更大了。
麦芒伍站在镇邪司衙门门口,抬着头,看着天空不断滴下的雨点走了神。寒风刺骨,这夜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稀稀落落的雨水声,听着像是谁在哭泣。
管家急忙从衙门里面奔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件披风,搭在了麦芒伍的肩上,嘴中也说着“大人,小心着凉”,劝麦芒伍回去避雨。
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为了大明的千秋万代……
“通知后厨。”麦芒伍转过身,神色黯然地进了衙门,“宵夜,不用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