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欲的悲歌(4)
你对什么都不再在意了。“好奇”不是一种性格特征,而是女人或者女流的坏习惯。
但是母亲天性好奇,也不知道什么是可提供慰藉的膜拜对象。她不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干活儿上,只是顺便做做,于是她不满足起来。天主教所说的尘世苦痛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只相信今生的幸福,这得碰运气,而她自己碰巧很不走运。
她可要做给大家瞧瞧。
但是怎么做呢?
她多想真正地冲动一次啊!结果她真就冲动了一次:“我今天很冲动,给自己买了件衬衫。”至少在她所处的环境中,这已经是过分的了。她学会了抽烟,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抽。
那个地方有很多女人都偷偷酗酒,她反感这些人长着肥厚歪斜的嘴唇:要凭这可没法让谁瞧什么。她充其量是喝个微醉——要么是和谁喝杯确立朋友关系的酒。就用这种方式,她没多久就和年龄比较轻的乡绅们你我相称了。虽然是个小地方,日子过得比较好的一些人还是形成了一个社交圈。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乐意接纳她。一次,她在化妆舞会上扮成罗马人,得了一等奖。至少在娱乐方面,只要能做到有教养,风趣又活泼,那么乡下的社交圈是不分阶层的。
在家里,她是“妈妈”,就连丈夫也这样叫她,比叫她名字的时候多。她就由他去。本来这个词也更适合用来描述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对她来说,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心上人儿。
现在成了她来积攒,但是她不可能像父亲那样靠把钱搁着来积攒,只能省吃俭用,对欲望的限制使它们很快就变成贪念,并因此受到更严格的限制。
尽管可供发挥的空间小得可怜,也还是要通过模仿市民阶级的生活模式来获得安慰:货品依然可笑地被分为必需品,只是有用的物品和奢侈品。
必需的只有食物,有用的就是冬天取暖的材料,此外的一切都是奢侈品。
如果这样还能有剩余,那就能让人至少每周会有一次小小的自豪感:“我们的日子还是比别人好过的。”
于是,你就能够有如下的奢侈享受:一张九排的电影票,和之后的一杯加气的葡萄酒;第二天早晨花一两个先令给孩子们买上一板多浦牌巧克力,每年一瓶自制的鸡蛋利口酒;到了冬天,有时星期天还能享用这一周积攒起来的掼奶油,方法是夜里把奶钵放到冬季夹窗的两层窗玻璃间。那个时候真是像过节一样呀!如果这不是我自己的故事的话,或许我会这样写;但那不过是对无法企及的生活方式一种身不由己的拙劣模仿,是小孩儿玩的人间天堂的游戏。
圣诞节:那些不过节也是必需的东西被包装成礼物。大家用必需品给对方带去惊喜,有内衣、袜子、手帕等,同时说,自己渴望要的正是这个!就这样,除了吃的东西以外,几乎收到任何东西都要做出收到了礼物的样子,比如我就因为收到最基本的学习用品而由衷地感激,把这些东西如同收到的礼物一样摆在床边。
生活不能够超越经济实力。而经济实力则是由她给丈夫计算出来的每月的工时决定的。她贪婪地算计着哪怕是一时半刻的时间,害怕那种几乎挣不到什么钱的雨天。碰上这样的天气,丈夫要么在小屋里坐在她身边喋喋不休,要么就委屈地瞪着窗户外面。
冬天,建筑行业的人有失业补贴,这钱被丈夫用在喝酒上。为了找他,她从一家酒馆到另一家酒馆,他则幸灾乐祸地给她看剩下的钱。她躲开拳头;她不再跟他说话。因为寂静而感到恐惧的孩子们形影不离地跟着懊悔的丈夫,她因此疏远了孩子。巫婆!孩子们的目光中满是敌意,因为她态度太强硬。父母亲外出时,他们就揣着怦怦乱跳的心去睡觉,等到凌晨听见丈夫把妻子推搡着穿过房间,就马上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她不断停下来,向前面迈一步,然后又被猛地往前推一把,两个人都恨恨地一言不发,直到她终于开口,为他送去话柄:“你这个畜牲!你这个畜牲!”有了这话,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揍她一顿了。而她每挨一下打,都对他发出一声嘲笑。
平日里,他们几乎不看对方,但在这种公开敌对的时候,他从下往上,她从上往下,两个人都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缩在被窝里的孩子们只听到推搡的声音,呼吸的声音,有时还有餐具柜里的餐具颤动的声音。第二天早上,孩子们就自己做早餐。这时,丈夫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妻子则闭着眼睛躺在他旁边装睡。(没错:这种描述的方式就像是抄来的,从别人的描述中借用来的,是可替换的,陈词滥调,与所描述的那个时代没有关系,简单说就是:“十九世纪”;但恰恰就是这个看来是必要的;因为尽管雷同,没有时代限制,永远一样,简单说,十九世纪,总还是有要描述的事件,至少在这个地区,在所描绘出的经济条件下。到了今天也还是老一套:乡公所的通告栏上贴的几乎只有给某某的酒馆禁足令。)
她从来都不跑开。这期间,她已经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我只等着孩子们长大成人。”第三次堕胎,这次造成了大出血。快满四十岁的时候,她又怀孕了,已经不可能再打掉,她把孩子生了下来。
“贫穷”是个美妙的词,不管怎么说也是个高贵的词。这个词能立刻引发出想像,就像老教科书里说的一样:贫穷而干净。干净让穷人具备了社会行为能力。社会的进步体现在一种关于干净的教育中,穷人一旦干净起来了,“贫穷”也就成了一个荣耀的词。对于那些身在其中的人来说,贫穷只是在别的一个国家那些害群之马的肮脏。
“窗户是住户的名片。”
于是,那些一贫如洗的人们乖乖地把代表进步、用来达到干净卫生目的的拨款拿出来清洁自己的窝。以前穷困的时候,他们还曾经用一些令人厌恶的,却也因此具体的、可体验的画面来搅扰公众的想像,现在作为经过消毒而清洁的“贫困阶层”,他们的生活抽象得超出了所有的想像,可以不必理会了。关于贫穷还有感性的描述,对于贫穷却只剩下象征而已。
而那些对贫穷的感性描述的目的也只是要使身体对贫穷产生恶心的感觉而已。是的,正是那种乐在其中的描述方式才制造了这种恶心的感觉,而这种恶心的感觉却并没有转化成行为的动力,仅仅勾起了一个人对于自己还在抓屎抓尿的蒙昧时期的回忆。
比如,在有些人家里,那惟一在晚上用作夜壶的盆,第二天又被用来揉面。这个盆之前自然是用开水仔细清洗过,所以本来也没有什么:不过很简单,就是因为你描述了这个过程,它也会令人作呕:“他们用同一个盆子,方便完了又在里面吃饭。”——“呸!”比起光凭眼睛看到这些事情来,词语的描述更加能带来这种被动而愉悦的恶心感。(自己回忆起,分别在文学化描述晨服上的蛋黄痕迹时吓得缩成一团。)所以,描写贫穷时,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因为那干净的、一成不变的穷困,没有什么可描写的。
看到“贫穷”这个词时,我总会想到:曾经是这样。这个词大多也只是从那些已经摆脱了贫穷的人嘴里才能听得到,作为一个属于孩提时代的词,不是“我以前很穷”,而是“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莫里斯·谢瓦利埃[10]),一个既可爱又滑稽的回忆信号。但是一想到母亲的生存条件,我就无法玩起这样的回忆游戏。从一开始就被胁迫任何时候都要完全维持那个形式:早在学校里,乡下孩子的课程中,教师们认为对女孩子最最重要的一门就是:“书面作业的外在形式”。之后又发展为妇女对外凝聚家庭的任务;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贫穷,而是为了成就完美形式的悲惨;每天都为维持脸面不断操劳,脸面却因此逐渐失却了灵魂。
或许在无形式的悲惨中,你会觉得要舒服些,会产生一种最小限度的无产者的自信。但是那个地方没有无产者,连贫民都没有,至多是些被救济院收留的衣衫褴褛的穷人,没有无所顾忌的人,赤贫者只会感到羞愧,贫困的的确确是一种耻辱。
对母亲而言,那无休止的逼迫会贬抑她,这无论怎么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有一次母亲被这样形象地描述过:她已经不再属于那些从来没见过白人的土著人了;她能够设想一种不用一辈子只做家务的生活。只需要有人动动小手指,她似乎马上就能心领神会。
要是,似乎,或许。
实实在在发生的是:
一出用人作道具的大自然剧,其中有条不紊地剥夺了人的尊严。一次次跑去求哥哥再收回一次成命,不要解雇酒鬼丈夫;恳求检查非法收听的人不要揭发家里没有登记缴费的收音机;强调自己作为国家的女性公民也有资格获得房屋建设贷款;为证明自己的贫穷在各个机关之间奔波;每年都得为当时已经上大学的儿子申请贫困证明;申请病假补助金、子女津贴,申请减少教堂税——这大多数都要靠别人大发慈悲,不过即便那些依法应该享有的也需要仔仔细细地证明,直到千恩万谢地收到作为慈悲心证明的“批准!”。
家里没有电器,一切都还要靠双手。上个世纪的各种物件,在大家的意识里已经被当成纪念品:不光是已经变成可爱玩具的咖啡磨——还有宽大的搓板;舒服的火炉;边边角角都补过的好玩的锅;危险的拨火钩;帅气的侧面装着栅栏的板车;蠢蠢欲动的割荒草的镰刀;年复一年被粗鲁却心地善良的磨剪人几乎磨秃了的闪闪发亮的刀;好笑的顶针;缝补时用的笨重的蘑菇形木头托子;一再要拿到炉子上加热而让人觉得好玩的硕大熨斗,最后还有那样宝贝,用手和脚一起操纵的歌唱家牌缝纫机——只有一一地列举这一切,才能让人感到亲切。
当然,用另外一种方式列举也同样有田园气息:背部的疼痛;先在煮衣服时烫红又在晾衣绳上冻红的手——冻硬的衣服叠的时候发出的喀喀声真响!有时弯腰后直起身子时流的鼻血;女人们一心只想着赶紧把活儿干完,结果裙子上抹上了血迹还浑然不知地去买东西;虽然不断抱怨这儿疼那儿疼,但因为毕竟是女人而得到宽容;女人们之间:不问“好吗?”,而是问“好点儿了吗?”。
大家都知道这点,这证明不了什么,因为凡事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这种想法彻底失去了证明力;这种想法是所有生活原则中最可怕的。
“凡事都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一这样想,过分的事就不再过分——不好的一面,正是那个好的方面的一个必要佐证。
通常,好只是因为缺少了坏的方面:没有喧闹,没有责任,没有为陌生人的工作,没有每日离开家和孩子。那些真正的坏被缺少了的东西抵消了。
所以任何事都没有那么糟,随随便便地就解决了,在睡梦里。只不过所有的一切都看不到结束的时候。
今天是昨天,昨天是一切依旧。又挺过了一天,又过了一个星期了,新年快乐。明天吃什么?邮递员来过了吗?你一整天在家里都做了什么?
摆桌子,收拾;“都分到吃的了吗?”;拉开窗帘,拉上窗帘;开灯,关灯;“你们不要老是让浴室里的灯开着!”;叠起,展开;倒空,装满;插上插头,拔掉插头。“好了,今天的活儿干完了。”
第一台电器:一个电熨斗;一个“一直想要的”神奇物件。拘谨,就好像自己不配用这样的东西:“我有什么功劳要用这个?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会愉快地盼望每一次熨衣服!说不定我还能留出点时间给自己。”
搅拌机、电炉子、电冰箱、洗衣机: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多。但是你却只是愣愣地站着,因为之前那被当做宝贝和家神[11]的漫长岁月而感到眩晕。以前就连情感都得精打细算,所以最多莫过是在失言的时候表达出来,而且还要立刻掩饰过去。以前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活热情只是偶然显现。这时,在安静而沉重的手上,一根手指偷偷地、羞怯地抽动一下,紧接着这只手就被另一只手盖了起来。
但是母亲并没有就此彻底变得胆怯,没有了性格。她开始表现自我。因为不用再一身多用,于是她逐渐找回了自己,不再浮躁忙碌。她展示给大家一张能让自己稍微感到舒服些的面孔。
她看报纸,更喜欢看书,书里的故事能让她拿来跟自己的经历作比较。我看什么她就看什么,先是法拉达[12]、克努特·汉姆生[13]、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西姆·高尔基,然后是托马斯·沃尔夫[14]、威廉·福克纳。她对这些书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只是复述特别引起自己注意的章节。她有时会说“这跟我还是不一样”,就好像作者描写的就是她本人。她把每一本书都当做对自己生活的记录来读,在阅读中苏醒,通过阅读生平第一次袒露自我,学会谈论自己。每看一本书她都能想起更多。就这样,我慢慢了解了一些她的事。
到那时为止,她一直把自己搞得很局促,自我的存在让她感到别扭;随着阅读和谈论,她沉陷其中又带着一种全新的自信重新浮出。“我又变年轻了。”当然,她只是把这些书当做过去的故事来读,从来没有对未来的憧憬。她在书中找到了各种错失的、永远无法再弥补的遗憾,而她自己已经过早地把未来从头脑中抹去了。第二春现在实际上只是给自己曾经参与过的事涂抹光彩。
文学并没有教会她从现在开始为自己着想,而是告诉她现在这些都已经太迟了。她本来可以不平凡。现在她顶多是也为自己着想一次,买东西时,偶尔允许自己到酒馆里喝杯咖啡,不再那么在意别人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