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是催眠师
他穿休闲的T恤和卡其裤子,一双板鞋,小麦色皮肤,又是长手长脚的,乍一看像个年轻的大男孩儿,然而出手干净利落,严肃认真的样子一丁点也不显得幼稚。
办公室十分闷热,没有空调,简陋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四处散布的阔叶植物盆栽被吹得簌簌作响。沈秋站在写字台前,烦躁地看着眼前谢顶的男人。男人油光锃亮的脑门儿晃得她眼花,手里翻动简历的声音十分刺耳。
“完美的简历,真的。我们这样的小杂志社,还是第一次招到有留学背景的。何况沈小姐年轻漂亮,怎么看都是个人才。”男人表情有点夸张,尴尬地挠着他头顶上为数不多的几根毛,以相当微妙的角度自下而上看着沈秋。
沈秋今天穿的衬衫有点紧,胸口的布料留了一条缝隙,露出点内衣的边角来。
“但是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已经招满了。您可以留个电话,以后如果有空缺,一定会第一个联系您。”秃头主编笑得谄媚,口气也相当恶心。沈秋知道,只等她转身一走,这份简历就会被丢进垃圾桶里。
“我明白了。”沈秋淡淡点头,狠狠提了一把自己的领口,低头道,“其实我从刚才就想对你说,陈先生,你年纪也不小了,头都秃了,留心点自己的眼珠子,小心闪着。”
她满意地看到秃顶主编的脸从绯红变成酱紫色,然后面无表情地转头,扬长而去。
八分跟的小高跟鞋,被沈秋踩得噔噔作响,她走出写字楼,默默数着“五、四、三、二、一”,电话铃声如期响起。
“沈秋,我告诉过你,只要有我沈成阳一天,你就别想在秦城的传媒圈混下去,我说到做到,绝不夸张。”嚣张而玩味的男音,仿佛可以任意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沈秋闭上眼,似乎都能看到他那张嚣张跋扈的脸。
野种、贱货、小三生的破烂玩意儿……
几年以前,沈秋的词汇量比现在丰富得多,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骂人文化被她带到海外又带回来,也丝毫没有削减的意思。
然而这两年,她的气量比原来大得多,再怎么生气,也不过慢慢消化。发怒除了让自己血压升高,并没有什么益处。
“沈成阳,你很无聊。”沈秋翻了个白眼,随后挂断了电话。午餐时间,她没空和没品的人浪费时间。
感谢国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如沈秋这样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可以去超市买点现成的吃食,不至于被饿死。沈秋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拿了钱包站到收银台前。中午的小超市人声鼎沸,尤其是熟食区域,到处都是解决午餐的白领,香水味和夏日里的汗渍味道混在一起,让人作呕。
若是几年前的沈秋,她是肯定不会去的,然而去年她熬坏了身体,胃相当脆弱,被折磨得久了,再任性的人也会注意饮食和作息。无论生活如何艰难,人总是要活着,没必要苦了自己。
又是一个小高峰,不少人拥过来结账,沈秋往前走了一步,准备付账。身后有人挤过来,她没有在意,往前躲了躲。然而身后的人似乎得寸进尺,又往前挤了挤。汗味儿熏得沈秋难受,原本就没怎么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冒出来。她想回头斥责一句,却突然感到腰间被什么东西抵着,手中的钱包被人一把扯了过去,电光石火间,她只听到一声“小心”。
随后是一阵骚乱,等沈秋回头,便看见一个男人把另一个瘦小的男人按倒在地上。瘦小男人的胳膊似乎脱臼了,被掰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一个劲儿地哀号,地上跌落着一把尖刀和她的钱包。
沈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被抢劫了。
“你没事吧?”见义勇为先生抬头,关心地问道。
沈秋摇摇头,有些不知所措。
周围吵吵嚷嚷,嘈杂不息,骚动引来围观的人群,大家凑在一起,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毫不避讳地议论着。
沈秋丝毫没有被围观的自觉,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这位见义勇为先生。
他穿休闲的T恤和卡其裤子,一双板鞋,小麦色皮肤,又是长手长脚的,乍一看像个年轻的大男孩儿,然而出手干净利落,严肃认真的样子一丁点也不显得幼稚。
超市的保卫拿来了绳子,男人利落地把抢劫犯捆成粽子,然后把地上的钱包捡起来递给她。
沈秋这才发现他很高,也许快到一米九了,她站在他面前,得仰起头来,才能正对他的脸。
正是炎夏,即使开着空调也不够凉快,男人的脸上有汗珠滴落,慢慢滑过喉结,没进锁骨。他的轮廓深沉,薄唇紧紧抿着,T恤有点紧,清楚地勾勒出强健的身材,然而腰线极窄,更不用提那两条修长的腿。
这个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荷尔蒙气息。
超市的经理赶过来,说已经报了警,邀请他们到保卫科休息片刻。
警察来得并不快,保卫科里,超市经理一再道歉,直到沈秋听得不耐烦了,主动打断了经理的话。随后她转头看向那个男人:“谢谢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抬头看她一眼,有那么瞬间的惊讶和愕然,随即却又消失不见,他笑了起来:“许重光。”他说,“我叫许重光。”
“我是沈秋。刚才谢谢你。”沈秋大咧咧地伸手,他们相握的手,因为炎热的天气而有些潮湿,这触感并不怎么让人舒适,但沈秋忍不住握在手里捏了好久。
他们坐在一起看超市里的回放录像。那个倒霉的劫匪盯了沈秋许久,一路跟到超市的收款台,才突然出手,然而他身后,许重光突然出现,在劫匪出手的同时,干脆利落地让他的肩膀脱了臼。
沈秋转头,有点惊悚地看着许重光。
许重光斜倚在座位上,手掌撑着下巴,也在端详视频,他姿势舒展,却因为四肢修长,而不显得散了骨头架子。如果说方才制伏罪犯时的许重光像是气势汹汹的猎豹,那么此时的他更像是午后小憩的狮子,凶猛却又慵懒。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要抢劫我的?”她禁不住问他。
“他跟着你去收银台的时候。”许重光解释道,“他没有买任何东西,却目标明确地走向收银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你,双手自然下垂,肌肉却很僵硬,这说明他很紧张。这时候他的鼻翼扩张,说明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干脆利落的分析,让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
“先生,您是警察吗?”超市的经理忍不住问道。
许重光摇了摇头,似乎有那么瞬间的苦笑:“警察其实不太喜欢我。”
超市的经理似乎还想继续这个话题,然而警察已经找了过来,看过录像以后,照例给几个人做了笔录,走了流程。
沈秋有些疑惑地注意到,这位负责处理案件的片警显然不认识许重光,就更不可能说什么不太喜欢他的话。那么他之所以被警察讨厌,是指被特定警察讨厌,还是曾经和警局打过交道?
然而萍水相逢,纵然沈秋再好奇,却也是没法多问的。
等一切处理完毕,已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情。许重光礼貌地起身告辞。沈秋原本还想追上去要一个联系方式,可惜胃又不争气地疼了起来,她捂着肚子慢慢蜷缩着坐回椅子上,不甘心地目送许重光离开的背影,等到确认男人走远了,才抖着声音开口:“警察同志,能帮忙送我去医院吗?”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沈秋被扶着上了警车,她痛得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透过茶色的玻璃可以看到她此刻十分狼狈的模样。冷汗沾湿了刘海,冲刷着本来就该补妆的粉底,妆容已没法掩盖她苍白的脸颊和嘴唇,以及浑身的颤抖。
太难看了。
她不禁有些遗憾地想,否则她一定会追上去,向性感的见义勇为先生要一个电话号码。
沈秋在医院里吊了水,又被医生耳提面命了一番,折腾到下午四点多钟才消停。她困得眼皮打架,却因为快到饭点,挣扎着回到家,煮了碗面条,囫囵吞了后才躺到床上,连药都没顾得上吃,就睡得昏天黑地。
她已很久不曾睡得这么沉,睡着前,心里隐约觉得不好,却没想到,她真的又做梦了。
梦里还是小时候,她是个小豆丁,陪着母亲在花园里弄新栽的玫瑰。她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咧着嘴笑:“花花好漂亮,妈妈也好漂亮。”
母亲回眸朝她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这时候,父亲打开后门,他身后站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和只有三四岁的沈成阳。
“穆珍,家里来客人了。小秋,叫陈阿姨好,这是成阳弟弟,你是姐姐,要好好带着他。”
沈秋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退了。但是她年纪太小,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三四岁的沈成阳长得又清秀又白净,怯生生地走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叫:“姐姐,姐姐。”
她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一转头却看到母亲狰狞的脸。她背后的玫瑰花突然间都枯萎了,红色变成黑色,枝条都萎靡不振,只剩她手里还拿着的一束,开得如此鲜艳,红得仿佛鲜血一般。
“你贱不贱!你贱不贱!贱人的儿子你也理会!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把女儿还给我!”她身上的衣服也染了红色,一点也不漂亮了。她走到沈秋身边,把花狠狠抽在沈秋脸上,那些刺划伤了她的脸,让她血流满面。
她痛得厉害,喊着:“妈妈快停下,快停下!”却依旧被打,直到她疼得受不了了,狠狠把母亲推开。
于是母亲倒在地上,血从她身后涌出来。
她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啊!”沈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凌晨五点钟,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钟表的嘀嗒声,如此让人烦躁。
沈秋住的是高层,凌晨从窗外望过去,从来都只有雾气缭绕和隐约可见的高耸楼宇。
高处不胜寒,古人诚不欺我。
清晨的风吹得窗帘哗啦啦作响,沈秋从床上爬起来,把窗户关上。她从客厅里翻出烟盒,里面只有一支烟。她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忍不住抽了出来,随即想起,家里已经没有打火机了。她用天然气点了烟,吸了几口,才终于镇定下来。
记忆里,她的母亲,从来没有过那样狂躁的时候。那个女人,无论内心多么痛苦和难过,表面上也总是那么恬静美好。她十六岁出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登机口,母亲也只是抱着她,鼓励她:“小秋,你要好好地生活,不要恨任何人,生活要向前看。”
是的,母亲总是这样跟她说,可是她不甘心,一直都不甘心。
在客厅里坐到六点半,她才拿出手机给栾迟打了一个电话。
栾迟是个律师,作息规律到令人发指,沈秋想要联系他,都会习惯等到六点半以后,纵然她知道栾迟永远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也不愿打扰这种人的睡眠。
六点半,栾迟一般刚刚洗漱完,在准备早餐。
“又做噩梦了?”男人接起电话就问道。
“嗯。”沈秋捂着脸,轻声应道,“应该还有梦游,我早上起来,窗户都是打开的,烟盒里的烟少了两根,天然气的阀门是开着的。”
“你又抽烟了?”
沈秋的声音顿了顿,深恨自己说漏了嘴,只好嘴硬道:“反正梦游的时候已经抽过两根了。”
对面传来一声低笑:“所以你打电话过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你的戒烟计划已经彻底失败?”
“不,我只是想问你要一下,你上次说的那个心理医生的联系电话。”沈秋的表情有些厌恶。她常年拒绝承认世界上有心理医生这种生物的存在,然而现下她实在不能不服软。做噩梦也就罢了,梦游,还开窗开天然气,这实在太惊悚了,她还是惜命的。
“好,我把电话和预约方式发给你。”栾迟并不觉得诧异,轻声叹了口气,“劝你多少次你也不听,现在终于知道害怕了。穆阿姨当时如果肯早点看医生,也许不会走得那么早。”
穆阿姨就是沈秋的妈,沈秋听到栾迟提起她,眼神暗了暗,挂断了电话。
很幸运,栾迟介绍的医生今天刚好有空,沈秋约了下午两点,按着预约的地址找了过去。
栾迟介绍的医生,是他在美国游学时认识的师兄,三年前回到国内开了家心理诊所,据说医术高超,擅长催眠疗法,精通犯罪心理学,在美国时还曾经配合FBI侦破不少案件,是个隐世高手。
沈秋对此不屑一顾。江湖上所有神乎其神的东西,于她看来都不过是些噱头,她对于此人的医术,也并没有什么过高要求,只要能让她不再梦游,睡个好觉,那就是好医生了。至于心理疾病,不好意思,她概不承认。
这家神秘兮兮的小诊所开在一处隐秘的小胡同里,混迹在成人用品店或者中医推拿馆里,格外不起眼。木门的油漆掉了一半,斑斑驳驳的,看得人鼻子发痒,恨不得打个喷嚏。
沈秋撇撇嘴,推门而入。
诊所门虽小,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宽阔的大厅只有一个前台,并没有安排等位的椅子或其他可以让人坐下的地方,四周都是绿色植物,一边的玻璃窗里是药房,门锁着,货架上零落着一些药品,也不怎么齐全。前台后面,有相当气派的楼梯,墙上挂着指示牌,写着“请上二楼诊室”。
一个小姑娘坐在前台煲电话粥,咯咯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她看起来年纪轻轻,顶多十八九岁,像个暑假里来打工的学生。
怪怪的地方。沈秋有点想打退堂鼓。
偏偏这时候,前台的小姑娘笑着说道:“哎呀,又有人来了,不跟你说了。什么人来?来看病的呗,都是精神病。”
沈秋被气笑了,她慢慢走过去,靠在前台上,看着那小姑娘挂断了电话,才轻声轻气,慢悠悠地说道:“就一个小姑娘在这,挺危险啊。”
“嗯?”对方显然被说愣了。
“毕竟,精神病杀人,是不犯法的。”沈秋伸手拍了拍小姑娘娇嫩的脸,满意地看到对方瞬间有点发蒙的表情,轻笑一声,“下午两点的预约,请问我直接上去就可以了吗?”
小姑娘反应过来,脸色难看地点点头,看着沈秋走了,才后怕地摸了摸胸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这年头,精神病就是精神病,眼里都带着杀气,怪吓人的。
吓唬过了小朋友,沈秋心满意足地上了楼。
二楼只有一个小房间,走进去空间并不算宽阔,却布置得很温馨,暖色调的墙纸,到处都是绿植,有个小型吧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饮料,当然,都是不含酒精的。
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坐在窗边的写字台前,正在奋笔疾书,他身后的窗采光极好,这样的午后,阳光洒了满地,看着都让人觉得舒服。而最舒服的是伏案的人,握笔的手骨节不过分粗大,却也不显得女气。
看着这个男人,沈秋的心情刹那间云开雾散,风光霁月,好得不能再好,美得不能再美。
“许重光?我们又见面了。”
“是你?”男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却似乎并不太过惊讶。
如果说于沈秋最痛苦的事情是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那最苦中作乐的大概就是这位心理医生是个大帅哥。她坐在许重光对面的沙发上,优雅地跷着二郎腿,暗暗懊恼自己出门时太匆忙,穿着太草率了。
普通的短袖T恤和短裤,没化妆,鞋子也不过是普通的平跟凉鞋,十分没有女性魅力。还是男人好啊,看看许重光,即便只穿普通的衬衫和西裤,也味道十足。
许重光先给了沈秋一份心理测试的试题,沈秋坐在那里答题,眼神却时不时瞄向许重光,对方却是无动于衷,也许是习惯于各种各样不同病人的癖好,他只是随手翻着沈秋的病历:“你曾经入院治疗过半年?”
沈秋心情刹那间降到谷底,连眼神都跟着阴暗了几分,好吧,她根本没看过自己的档案。
“我本来什么问题也没有,从精神病院出来以后,开始失眠做噩梦,还有梦游。”沈秋一脸戾气地说道。
“是啊。”许重光扫了一眼沈秋方才答的题,“看你答题的内容,你现在也没有什么问题,所以你来看心理医生做什么?”
沈秋被他噎住了,瞪着许重光:“你们心理医生就这么为病人服务的?”
“我每天遇到的病人,十个有九个半坚称自己没有心理问题,心理医生也是有脾气的。”许重光轻描淡写地说道,“尤其是你的心理测试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他说着伸手打开了录音笔,抬头看着沈秋:“你在精神病院半年却认为自己没问题,可出院以后又来看心理医生,能给我个理由吗?我个人建议,没有心理问题还是不要来看医生比较好,毕竟医疗资源是十分珍贵的。”
沈秋撇撇嘴,漫不经心地说道:“所以你在用激将法吗?想要我来自证自己有心理问题?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们心理医生,为什么总是想先听八卦,再治疗,是真的需要还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还有,不是说你会催眠吗,干脆催眠我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许重光笑了起来:“通俗点来讲,讲述曾经的经历是一个自我认知的过程,了解过去的事情对自己造成的心理创伤,有助于我们的治疗。”
进入工作模式的许重光看起来相当稳重而有耐心,但不知为何沈秋总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促狭的光,好像那些正经都不过是伪装。
“我妈因为长期的精神压力导致抑郁症,在一年前跳楼自杀了。我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为了争夺财产把我弄进精神病院,我半年前刚出来,开始失眠、梦游。”沈秋投降似的耸了耸肩,说得简单明了,干巴巴的,声音毫无起伏。
许重光耸耸肩,显然对这种表述不怎么满意,但他并没有马上提出异议,而是站起来走向吧台:“你想喝点什么?果汁还是咖啡?”
“咖啡就好,谢谢。”
吧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马克杯,有小清新的奶绿色,也有可爱路线的猫咪小狗,许重光示意沈秋选一个。她选了粉色小猫,虽然其实她并不喜欢。
许重光拿了自己的杯子,那是个黑白格子的马克杯,格子有些小,看着眼花。许重光动作优雅地把煮好的咖啡倒进杯子里,再加入奶和糖,用勺子搅拌均匀。他把沈秋的那杯递给她,随后拿起自己的杯子回到座位上,低头继续搅拌,一手搅拌,一手晃着杯子。
许重光手指纤细,即便搅拌咖啡似乎也带着一种规律性的优雅和美感。
黑白相间的格子在沈秋的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两眼发困,她低头想要喝一口自己的咖啡提提神,却突然间眼前一黑。
世间模样变换,她仿佛回到了一年前。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研究生刚毕业,想着邀请妈妈去美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栾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正在血拼,手里拎着一个LV,想着妈妈会不会喜欢这个颜色。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了那么久,她远走国外这许多年,如今毕业了,等到工作以后,脱离了沈家,沈秋准备把妈妈接过来,起码过得舒心点。然而一切的未来和计划,都在那个电话里幻灭了。
“沈秋,你妈走了,跳楼。”电话里,栾迟声音嘶哑,似乎也刚刚哭过。
沈秋花了点时间才明白栾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死了。还是跳楼自杀,死得如此决绝而解脱。
在收到这个消息之前,沈秋一直觉得有自己在,妈妈一定可以撑过这许多年,然而只得了这样一个结局。
精神分裂又怎么了,她当年出国的时候,那个女人信誓旦旦地说,为了女儿,她一定撑到女儿回来。她那么美,无论对谁都是温柔相待。她遭受那么多的苦难,却又坚强得像阳光一样,她微笑着说:“小秋,不要恨,恨不会快乐。我想要我的女儿永远都笑得灿烂。”
是你说的,要我永远快乐。
可是现在你死了,你让我怎么快乐?
沈秋抱着电话,站在纽约满城的繁花似锦里,哭得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十年前穆阿姨就拜托我立下了遗嘱,现在你父亲和你小妈知道了,正暴跳如雷地找我。我要先出去躲一阵子,你自己回国的时候小心点。”栾迟在电话里急促地说,声音里都是哽咽,沈秋知道,母亲去世,栾迟和她一样伤心,因为母亲一直把他当儿子看。
没有参加毕业典礼,沈秋收拾了东西,换上一身素服,回国奔丧。然而机场里,她却被陈碧柔和沈成阳抓了个正着。他们有备而来,二话不说把她扔进了医院。
是精神病院。
医院里,陈碧柔一脸担心地对医生说:“她妈妈那边有遗传病史,我们原本想着,让她去国外散散心,或许可以避免,起先是好好的,可她妈一走,她就犯病了。我们也是没办法,医生,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演技超群,心如蛇蝎,作为一个终于成功上位的小三,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比如说,把原配的女儿送进精神病院。
“你也别怪我,我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谁让你妈不争气呢?”临走之前,陈碧柔凑在沈秋的耳边低声耳语着。
沈秋气急,骂得歇斯底里,手脚胡乱挣扎,青筋都要凸出来了,她恨不得扑上去咬死那个贱人。然而无论她如何挣扎,换来的却只是被护工死死按住,绑上绳索,屈辱地换衣服,屈辱地被电击。半年,她在那里待了半年,直到栾迟回来,上下疏通了好久,她才因为“表现良好,没有攻击性”被放了出来。
随后栾迟干净利落地帮她办完了股权的过户手续。
“终于还是不负所托,把穆阿姨的遗产成功交到你手里。你现在持有沈家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也是大股东了,沈成阳想随便动你,不容易。”栾迟轻声说道。
沈秋却不想理会他,只是沉默不语。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开始失眠、做噩梦,梦见温柔的母亲变得狰狞,梦见少年时的事情,梦见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她知道自己一定出了问题,却拒绝面对医生,她总是隐约觉得,如果面对医生,她就会逐渐走上母亲的老路,在某个平常的午后,突然间死掉。
她站在公寓前往楼下望去,二十几层的高度,晴天的时候,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如同蝼蚁一般渺小,众生碌碌无为。她突然就想知道,母亲临死前是什么感觉,于是她爬出窗户,纵身一跃。
沈秋猛地睁开眼睛,脸上都是凉凉的泪水。许重光面无表情地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看她清醒过来,才抬头说道:“把咖啡喝了吧,我觉得你现在确实需要点热饮。”
“你催眠我?”沈秋恼羞成怒地叫道,“刚才让我自己交代什么的,都是放屁吗?”
“毕竟你一看就是位不怎么喜欢配合的病人。”许重光轻笑起来,“是你自己提出的,我直接催眠你比较好。”
许重光生得一副好皮囊,一笑起来,简直就像是他背后的阳光,让人如沐春风。
沈秋刹那间竟恍惚了一下,随即才回过神来,然而方才的愤怒已经烟消云散了大半。她眯着眼看许重光,十分想问,他刚才的笑是不是在用美男计,然而这个问题实在有点无厘头,纵然她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
“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先到这里吧,我觉得你现在的情绪也不会愿意继续接受治疗。没用完的时间我们累积到下次,不会多收你钱。”许重光合上笔记本,轻声说道。他似乎心情很好,语气都是欢快的,也不知道是因为可以下班了,还是因为成功暗算了沈秋。
沈秋站起来,勉强抑制住想要打人的冲动,转身离开。
沈秋一离开诊所,就气冲冲地打电话给栾迟:“你找的什么心理医生!毫无服务精神,我要怎么才能投诉他?”
栾迟在电话里笑得打颤,似乎早料到会是这样的局面,笑了半天才回道:“这个有点难,毕竟诊所的老板就是他,医生也只有他一个。”
沈秋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这都是白瞎,她只是为了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绪,可惜抱怨许重光并不能让她好受一点。她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母亲的笑脸,那些曾经贪恋的温暖,那些依依不舍,让她真的很想崩溃。
这样的沉默让对面的栾迟察觉到了什么。
“沈秋?”
“栾迟,我想妈妈了。”沈秋像个小孩子一样在马路上咧了咧嘴,差点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