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6章 讲在前面(4)

苏秦成功的秘诀

好了,现在我们来看看苏秦当时发愤图强的另一页。他回到家里以后,在那种重重打击的情形之下,不怨天,不尤人,已经太难得了。同时他又踏实地作一番自我检讨,因此,他在含垢忍辱之下,连夜检阅自己的藏书,在几十种古书里,他特别找出了姜太公所著、与《阴符经》有关的谋略之学。他重新开始研究阴符谋略,仔细去抉择它的精要。读到夜里想睡觉时,他便拿起锥子来刺自己的大腿,以警觉自己。因此我们古人有勉励青年人求学的名言,所谓“头悬梁,锥刺股”。其中锥刺股的典故,便出自苏秦这件事的。好在他有强健的身体,能够熬得过这种自虐式的刻苦奋斗,所以大腿常常被刺得血流到脚上,他都能忍受得了,如果没有充沛健康的体能,那就早已完了。他这样的用功,经过了一年,便很自信地能说动当时各国的政治领袖,所谓“当世之君”的人主们了。他的原文是从前面提过的“皆秦之罪也”之后,接着还有这样的记载:

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朞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王霸互用的失败

我们讲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先回转来看有关苏秦成功与失败的几个重要问题:

第一,关于苏秦的学术思想问题。

大家都知道,他在少年时代,和张仪、庞涓、孙膑他们,都是鬼谷子的学生。孙膑和庞涓出山以后,正值当时国际间的风云排荡之秋,在军事的战争上都有所成名,这不在本题范围,不去讲他。苏秦与张仪和他们不同,走的是政治路线。

搞政治,当然要牵扯到学说思想问题。我们看过苏秦初见秦惠王的游说资料,很明显地看得出来,他在出道之初,讲的也同当时一般学者一样,大体都是从传统文化的王霸之道的学说思想范围,来分析当时的现势,贡献自己的主张和计划。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如后世小说家所想象的,鬼谷子传了他一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特别本事。

为什么苏秦当时所讲比较正规的学术思想,却不能被当时的老板们——所谓“人君”的人主们所接受呢?这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拿文化衰落、政治道德败坏等老套观念来看,当然也是理由,实际并不透彻。究竟是什么原因?大家不妨多去读读书,多思考去研究研究看。不过,由此显而易见的是苏秦那种初期正反互相参合的学说,已经无法扣动当时的人主们之心弦,何况我们的孟夫子,动辄就搬出王道的大道理呢!那当然是牛头不对马嘴,到处吃不开了。

很可惜的是,苏秦后来还有十次对秦惠王的建议论文,都没有留下完整的资料。否则,在战国时代诸子百家的文化遗产中,也必可以成为一家之言,一定也占有相当的价值。不过,话说回来,苏秦本人的思想,只讲现实,并不注意学说思想的真正精神。也许,他认为那些建议意见,是失败的,所以便没有让它流传了。

《阴符经》的启示

第二,《阴符经》与苏秦后来成功的问题。

我们看了以上的资料,都知道苏秦从秦国失败回家以后,关起门来,苦苦地再来用功读书。据说,读的是周朝初期极富传奇性的人物——姜太公(吕尚)所传的那本《阴符经》。因此,自秦汉以后,很多人都在找这本出过历史性的大风头、有旋乾转坤之能的神秘奇书。学政治的,学军事的,甚至学神仙道术的,统统都在找它。另外有个类似的传说,圯上老人——黄石公,给了张良一本书,张良读了以后才能再度出山,成为帝王师的风云人物。有人说,圯上老人给张良的,便是《素书》,因此许多人也拼命去读《素书》,想在其中找出求得功名富贵的捷径。

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从古代流传下来的《阴符经》和《素书》,据学者们的考证,都是伪书,是后人所假造的。那两本真书,早已收归天上,不落人间了。而且我们现有的《阴符经》有两种:一种是所谓黄帝时代所著的《阴符经》,是道书,当然也可以在其中牵强附会,套上政治学、军事学、谋略学等许多大原理原则。还有另一种《阴符经》便是所谓《太公兵法》,实际上都是伪书。书本虽然出于后世才人们的伪造,但它的内容、价值,却不可以因为是伪书便一笔抹煞。这等于国际市场上某些精良的赝品,不但可以乱真,甚而有时简直可以同真了。

现在我们再来讲苏秦。他在家里,又下了一年昼夜关门苦读的功夫,便很自信能说动当时的人君们。难道说《阴符经》真有这样神妙吗?你若把流传下来固有的《阴符经》,或《太公兵法》,或者《鬼谷子》那些书都拿来研究一下,如果自己没有高度的智慧,足资自我启发的话,那你很可能要被那些书本所困扰,变成一个食古不化,迂腐而迷好神奇,愈来愈不切实际的“老冬烘”了。

但是,根据史料的记载,苏秦再度出来的成功,的确是由研读《阴符经》所致。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在我们的古书里,所谓阴符也好,六韬三略也好,这些书本统统属于谋略学的范围。大体上,所有论说的内容,都是用古代简练的文字,根据天道、物理等奇正反复、阴阳互变、动静互用的原则,来说明应用在人事上的原理。这所谓人事,包括了政治、军事、经济、外交、社会等等人际关系的事务。苏秦再读《阴符经》以后,启发了他的思想,重新仔细研究当时的天下大势,使他有了新的启示,形成一套适合于当时国际形势的新的谋略构想,因此便建立信心,自认为再度出山,必然可以切合当时人主们现实的需要,必定会采纳他的意见而使自己达成愿望。

由这里,我们可以了解,世界上不管哪一门学问,必须要从读书求知识,受教育而建立基础。但是书本上的知识,都是由于前人的经验累积所集成的产品。当你吸收了这些知识经验以后,必须还要自己能够消化,能够加以发挥,产生出你自己新的见解,才是构成学问的最主要因素。如果呆呆板板地被它所范围,那就变成了所谓的“书呆子”了。其实,书呆子的确也是人类文化的艺术产品,有他非常可爱的一面。但是,往往运用到现实的事务上,便又很可能流露出非常可厌的一面,成为“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名言的反映了。苏秦他再度地出山,便是由书呆子的蜕化而成功的。

图取个人权利

第三,我们要注意苏秦在历史文化上的价值问题。

我们历史文化的根本基础上,几千年来一仍不变的重心所在,就是传统文化中王道的精神,也便是孔孟一系儒家学术思想的道统。严格说来,这种文化维系续绝的道统所在,倒并非因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缘故。实际上,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先天性地爱好人道和平,重视接近天则的王道教化,而薄视巧取豪夺的权谋所致。

因此,在我们的文化史上,尽管有非常可爱、非常重要的诸子学说思想,但也只能把它用来作为文化学术的旁通陪衬,而不能认为是正规的文化中心思想。更何况如苏秦、张仪之流的纵横谋略之学,只是从个人的权利思想出发,图得个人平生的快意,他的用心动机,并没有为国家天下长治久安作打算。因此,虽然在当时的现实政治上煊赫一时,风云了二三十年,但毕竟要被历史的天秤称量下去,并不予以重视。

再说,我们虽然只是简略地读了前面引述苏秦出处的那些资料,但在大体上,已可了解他是深受当时的时代环境、社会风气和家庭背景所影响。他并不能像孔子、孟子那样具有“确然而不可拔”的特立独行的精神修养。所以他始终只能成为一个大谋略家,一个聪慧的凡夫,绝对无法成为一个超凡的圣人。那么,在这里我们对于凡夫与圣人的分野,又如何来下一个定义呢?很简单:

在现实的人生中,只为自己一身的动机而图取功名富贵的谋身者,便是凡夫。

在现实的人生中,如不为自己一身而谋,舍生取义,只为忧世忧人而谋国、谋天下者,便是圣人。

所以我们只要看苏秦的传记上,当他学成再要出门时的豪语——“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的几句话,就可以看出他的器识志量只在财势而已。

在这里,使我想起当年在四川时,听一位西蜀的前辈朋友,告诉我们戏中几句幽默的戏文。其实,我觉得不单是平常的幽默,简直是对英雄主义的讽刺,也是人生哲学的透视。现在可以用来对苏秦的这个历史故事作类比。

川戏、汉戏,差不多都是同一系统的地方性艺术。也和京戏一样,在作戏的时候,要配上那些吵死人的大锣大鼓。当然,京戏原来就由安徽湖北戏变来的,大锣大鼓也有极大的学问,年轻同学们对这一部分国粹不可以太轻视。

现在我要讲的,当川戏中唱某一出大戏时,先在震天响的大锣大鼓开场下,出来了两位披大氅、武生打扮的绿林英豪。他们用大氅遮住面目,在戏台上先用英雄式的快步转上一圈,然后在戏台的中央当众一站,虎虎有生气地撩下了遮面的半边大氅,就开始唱起他们自报名来的道白了。一个英雄唱的是:

独坐深山闷幽幽,两眼瞪着猫儿头。(当年四川路摊上卖给劳力人们吃的白饭,添在碗中高高超出鼻尖的那种便饭,就叫做猫儿头。)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豆花(儿)拌酱油。

你看,所谓占山立寨的英雄豪杰们,他最基本的要求和最终的目的,还不都是为了吃饭吗?只是被他这种装扮,配上幽默的对白和做作,一说穿,人生本来如此,于是就逗得人哈哈大笑了!

另一个跟着唱白的是:

小子力量大如天,纸糊(的)灯笼打得穿。开箱豆腐打得烂,打不烂除非(是)豆腐干。

这可真够幽默了,这四句话说穿了人毕竟都是人,就是这样的平凡,拆卸了英雄心理上的伪装,谁人又有多大的了不起呢?

好了,笑话也说过了,由这个笑话的题材,我们再回转来看苏秦的动机,所谓“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的语句文辞,和所引用川戏中的两首白话诗来对看,就不用我再来下结论了。

佩六国相印的显赫时期

在战国的后期,国际上所有盛极而衰的强国,尽是一片纷纷扰扰的局面,都畏惧崛起西边的强秦,没有哪一国真敢和秦国抗手争衡的。即如孟子所见最大的、最古老的齐国之君齐宣王,也不例外。那么,苏秦这次的再次出门游说,要想实施他合纵抗秦的联合国计划,实在也真不容易。不要说在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如此之难,即如后世的历史上,以一介平民的书生,毫无背景,毫无凭借,要想掌握整个天下于股掌之间,成立一个空头联合战线的王国,除了苏秦以外,实在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们读历史,不管从哪种角度来衡量,随便怎么看不起苏秦的作为,但他毕竟还是有他对当时时代贡献的功绩存在。他后来能够南北奔走,把国际间联合战线组织成功,身佩六国相印。在私的方面,果然耀武扬威地让他家人和嫂子们羡慕不已。在公的方面,他也着实做到了吓阻强秦而不敢轻易发动侵略的战争。因此而使当时战事连绵的天下时局,能够由他手里一直安定和平地过了二十多年。不但当时的六国诸侯深受其利,间接地使当时天下各国的人民,能够喘息安居,半生免于战争戎马的祸患,实在也是很大的功德。虽然他只为现实利益,以个人主义为出发点,但是他所造成事功的伟业,岂可轻易地抹煞。事实上,孟子在当时,也有所未能。

如照孔子评论管仲等人物的语调,假如孔子迟生在苏秦之后,也许会给他一句“可谓能矣”的评语呢!

历史的是非,到底也有公论,我们只要看一看刘向著《战国策》的序言,便可知苏秦的确也有可贵可爱的一面。如刘向所说:

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仿效。后王师之,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泯然道德绝矣。……

故孟子、孙卿(荀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苏秦的小弟)之属,生纵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

然当此之时,秦国最雄,诸侯方弱。苏秦结之,时六国为一,以傧背秦。秦人恐惧,不敢窥兵于关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

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国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

我们要注意,苏秦第一次游说的失败,是先走强国的路线。这一次他再度出门游说,经由赵国,先到北方的燕国,打动了燕文侯的心,最后对苏秦说,愿意把全国的力量付托他,以便从事南北联合阵线的合纵工作;并且给他足够的活动资金,又为他装备豪华的外交马车。如《战国策》所记:

燕王曰:寡人国小,西迫强秦,南近齐赵。齐赵强国也。今主君幸教,诏之合纵以安燕,敬以国从。于是赍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

从此苏秦便一路顺利地到了赵国来游说赵肃侯。结果赵王也和燕文侯一样,愿意把国事全部付托给他,而且比燕王更加倍地供给苏秦活动资金和外交排场。

如所记:

赵王曰:寡人年少,莅国之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乃封苏秦为武安君,饰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约诸侯。

你看!这一下苏秦的神气更大了。他到了韩国,结果韩宣王又是说:“敬奉社稷以从。”

接着,他到魏国来说动了魏襄王,也就是孟子批评他“望之不似人君”,看不起他,施施然而去之的魏襄王。结果他也同燕赵韩一样,完全听命于苏秦。

等到苏秦再到齐国来见那一位向孟子请教过,结果是话不投机的齐宣王,也是“敬奉社稷以从”,向他拱手拜托了。

最后,他到南方说动了楚国的威王,楚王当然也是以“谨奉社稷以从”作结论。到此,司马迁写《苏秦列传》便说:“于是六国纵合而并力焉,苏秦为纵约长。”“纵约长”,相当于现在所谓联合国的秘书长。“并相六国”,同时兼任当时国际上六个国家——燕、韩、赵、魏、齐、楚的辅相职务。

这个时候的苏秦,神气可大了。现在美国出了一个小小的基辛格,哪里能够与苏秦相提并论。

不过,最有趣的,是《战国策》中,首先在《秦策》里所记述苏秦那篇的结尾一段,他写实的描写,也和司马迁在《史记》里所写的一样有趣。虽然我认为《战国策》里对苏秦的一段结语,正好为他作盖棺论定的画龙点睛。不过,为了文章安排的次序顺畅,我们还是采用了《史记》的一段,更为条贯。

苏秦组织联合战线的合纵计划,由北到南;一路外交活动的成功之后,他必须回转北方,向开始发起的燕赵报告。在北上的途中,必须经过他的故乡洛阳。这一路行来,后面侍从的车驾阵势,非常浩大。随行的行李和卫队,当然也可想而知,真是威风十足。更何况各国的诸侯都派遣了特别使节来欢送他。那种神气,简直就相当于当时执掌政权的诸侯王者一样。

因此,搞得当时在洛阳的中央天子周显王,听了这种情况,心中也有点惴惴不安了。因为苏秦本来是他中央直辖治下的平民,并且在他第一次出来游说时,也曾先向东周提出过意见,结果被打了回票。所以这次周显王更显得有些难堪了。因此,只好派了专人为他清理还乡的道路,又加派了一位代表远到郊外去欢迎他。如说:

北报赵王,乃行过洛阳。车骑辎重,诸侯各发使送之甚众,疑于王者。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