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开宗明义(5)
我们借用了佛学这个比例来说明《大学》的“大学之道”。那么,“明明德”是自觉,“亲民”是觉他。“止于至善”便是觉行圆满而得道成圣了!这样一来,恰恰如道家的列子所说:“东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是不是如此呢!大家再去想想看,再做研究吧!
了解了前面所讲的理念之后,就可以明白这四句纲要的下文,所谓“知、止、定、静、安、虑、得”七个层次的学问修养次序,完全是衔接上文四句的注脚。不然,读了半天《大学》,好像在看教条式的条文,连贯不起来。就如说,“知止而后有定”到最后一句的“虑而后能得”,它究竟得个什么呢?
如果我们照前面所讲的理念,那就可以明白:“虑而后能得”,便是得到“明德”之目的了。不然,这个“明明德”,也不知道从怎样明起?当然,既能达到“明德”的境地,那就真能达成“大学之道”这个道的境界了。
这样便可了解从汉魏以后,儒家、佛(释)家、道家,把各自修行的成果,都用中国传统文化的习惯用语,统统叫做“得道”。其实,“得道”这个名称,也就是从《大学》“虑而后能得”这个理念而来的。由此演变,到了唐、宋以后,佛家的禅宗普及流行,大致标榜禅以“明心见性”而得道。道家也相随而来,标榜以“修心炼性”而得道。儒家的理学家们,当然不甘落后,也自标榜以“存心养性”而得道。你们看看,曾子这一句“虑而后能得”的内涵,是多么隽永有味啊!
同时,禅宗把得道叫“开悟”,真正开悟了才是明白佛学的理念,也有叫做“明觉”的说法,这“明觉”或“觉明”,与“明德”和“得道”,都只在名词的表达现象上,依稀恍惚,仅有轻云薄雾,忽隐忽现的界别而已。解脱了这些名相的束缚,就知道它们并无多大差别了。
十一、朱晦翁昧改《大学》
讲到这里,本来就要接着研究由“知止”到“虑而后能得”这一段的求证学问。但是,从南宋以来,因程朱章句之学对中国文化七八百年来的影响太大了,我们也不能不加重视,先来探讨。这样也是对先辈学者的尊敬态度,不能随随便便就一律抹杀。现在且看朱子(熹)的章句:
程子曰:亲当作新。
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
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
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
大家不要小看了这一段文字,它的思想,后来影响元、明、清三代六七百年,使汉唐以来的中国文化发展受到障碍。严重地说,中华民族国家的积弱成性,也是由此种因。民国初期的五四运动,大喊打倒孔家店,实在不是胡闹。其实,孔家老店,倒还货真价实,只是从南宋以后,这一班宋儒理学家们,加入了孔家店,喧宾夺主,改变了孔家店原来的产品,掺入的冒牌货太多。尤其以程朱之说,最为明显。
“亲民”改作“新民”
先说朱子冒用其师程颐的意见,非常大胆地将古文《大学》首列的“在亲民”一句,硬要说:“程子曰:亲当作新。”这真叫做造反有理,这不是明明白白涂改文书,等于秦桧加在岳飞身上的判决——“莫须有”吗?
因为把“亲民”的“亲”,当做“新”字来解释,他可非常有力地把后文“苟日新,日日新”来证明自己涂改有理。因此,他便可以大谈静坐观心,畅论心性微言妙论的教化,认为人人如此,才是学问,才能革新改过,才算是个新人(民)。
岂不知下文由格物、致知,到诚意、正心、修身的个人学养成就以后,跟着而来的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不正是真实做到亲民的学问吗?如果要人们天天换做“新民”,岂不就要随时变更政策,常常要来一次什么大革命吗?所以这个思想,后遗的流毒太大了!
擅自改编《大学》次序
朱子不但如此,又将古文《大学》的文章,运用他自己的观点,重新改编次序,分为十章。因此,在南宋以后的《大学》、《中庸》,便有“右一章”、“右十章”的注释。当我在童年时候,一般同学们读书读得疲劳了,便大喊:啊哟!我现在又读到“发昏”第一章啊!
这便是由南宋以后到清末民初,读书人为考功名,不得不永远墨守成规,以程朱“章句”之学为准则。但当朱子在世的当时,当权派提出反对程朱之学的大有人在。只可惜他们在历史上的“政治品格”太差,不但在当时起不了作用,就在后世,大家也绝口不提他们。你说是谁,就是南宋的秦桧(反对程颐)、韩侂胄(反对朱熹)。他们指摘程朱是伪学,要求禁止。如果排除了历史上奸臣的罪名,就学术而言学术,恐怕也未可厚非。
倘使在北宋时期,有如欧阳修、司马光、苏东坡等在位,恐怕朱子之说,必遭批驳。当时,如王安石的经学造诣,未必不及朱熹,甚至宋神宗明令规定考试经义,都以王安石的注解为标准,结果也遭到反对。所以,王安石的注解,在后世便不流传。
以此为例,朱子岂非是时代的幸运者?这正如曾国藩晚年所说:“不信书,信运气。”宋、元以后,程朱之学大行其道,并非朱子自己,实为当政的领导者——帝王们,想靠它牢笼天下之士,为其所用,并且要乖乖听话,不敢违背先儒,更不敢违背君父,如此而已。
一字之差的故事
讲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禅宗的公案(故事),颇有类同之处,不妨讲给大家轻松一下。在盛唐的时期,禅宗大行其道。百丈禅师在江西的百丈山,开堂说法,座下学僧听众不下千人。在听众中,有一个白发老翁,天天都来,而且都是最后离开。长期如此,引起百丈禅师的注意。有一天,百丈说法完毕,大家都散去,这个老翁还没有走。百丈禅师就特别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每次都迟迟不忍去,应该是别有问题吧?
老翁听了就说:“我正有一个重大的疑问,请师代我解脱。”百丈就说:“你问吧!”老翁说:“我在五百生以前,也是一个讲佛法的法师。有人问我:‘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我就答他说:‘不落因果。’因此果报,堕落变成野狐的身命,不得解脱。请问大师,我究竟错在哪里?”
百丈禅师听完了,便说:“你再问我吧!”那老翁就照旧重复原句向百丈禅师请教。百丈就很严肃地大声回答说:“不昧因果。”这个老翁听了这话,就很高兴,跪下来拜谢说:“我得解脱了!明天,请老和尚(指百丈禅师)慈悲,到后山山洞里,为我火化这个身体。但希望您老人家不要把我当作异类(畜生),请你还是把我当五百生以前一样,用一个出家人的礼仪,烧化我吧!”
百丈禅师点头答应了。第二天,百丈告示大众,穿起正式僧服的袈裟,到后山烧化一位亡僧。大家听了很奇怪,因为近日内,并没有出家同学死亡,怎么老和尚要大家去送一位亡僧呢!结果,到了后山,在一个山洞里,百丈拖出一只死去的狐狸,身体如刚生的小牛那样大,百丈亲自举火,依出家人的礼法烧化了它。
这就是后世相传,对一般乱讲禅道的人,叫做“野狐禅”的来历。我讲这一个故事,不是对朱子的侮辱。明明曾子所著《大学》原文是“亲民”,为什么一定要改为“新民”?假如曾子有知,岂不笑他胡闹吗?如果朱子说,这“亲民”的“亲”字,还包含有“做一个新民”的意义,或说“亲者,义亦如新”即可,这就无可厚非了!用不着硬改原文啊!其实,明儒理学家王阳明,也已发现朱子太过分了,他也不同意改“亲民”做“新民”。
十二、“明明德”要“明”什么
接着,朱子解释“明德”,他的奇言妙论就出来了。
在这里我们先要了解,从朱子的老师二程夫子(程颐、程颢两弟兄)开始,被后世所称谓理学家的理学,是宋代中期以后突然崛起的学术思想,在中国的哲学思想史上,形成为宋儒学术的大系。
宋儒理学兴起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