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七证的修养功夫(1)
十三、千古难明唯自“知”
至于《大学》一书中,有关“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我所谓这是“大学之道”的“七证”(七个修证的层次),看来平平淡淡,其实,这不但是曾子特别提出孔门心法求证实验的修养功夫,同时也代表周秦以前儒道不分家的传统文化中,教化学养的特色。
如果我们对中国佛道两家的发展史略有了解,就知道这个“知、止、定、静、安、虑、得”的“七证”说法,从秦汉以后,就被道家修炼神仙之道所引用。到东汉以后,佛学传入中国,讲究修习小乘禅定的罗汉果位和修证大乘道菩萨地位的止观方法,也借用了“止、定、静、虑”的说法。直到现在两千多年,仍然犹如擎天一柱,屹立万古而不可毁。曾子著《大学》的时期,约在公元以前四百七十年之间,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还刚出生。而佛学开始传入中国,约在公元开始六十五年以后。距离曾子时期,约有五百多年的差距。
我们先要了解这个文化历史的差距,然后再借用佛道两家的学术来加以说明,就比较自然,以免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容易发生碍难接受的反感!
但《大学》所列举这七个修证层次,第一个便是“知”字。我们是中国人,当然都明白这个“知”字是“知道”的“知”。由知觉到知识,知己到知心,乃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都是假借这个“知”字而来。知就是知,还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你仔细研究,问题可多着咧!我们的生命,为什么会有一个作用,能自然知道一切事和一切物(东西)呢?自古以来,大家也都认为天生而知,或者说,因为我们有灵性、有心,所以便能知一切事物。依照现代人来讲,因为生物有脑的作用,所以便能知一切。但是无论你说是灵性也好、心也好、脑也好,这还只是人类文化文明所产生的,人们自己认定的学说。究竟“能知之性”的第一因,从何而来,如何产生,仍然还是科学、哲学上一个大问题。
这和宋儒理学家所主张“性理”或“理性”之知,以及明代著名理学家王阳明先生,特别从孟子学理中提出的“良知”、“良能”之说等,实在也还存在人类文化史上永远还未解决的基本大问题。
如果我们从中国哲学史来看,尤其是佛家的哲学传入中国以后,往往有把“知”和“觉”字,随便解释为同一义语。但从逻辑(推理)和科学分析来讲,这两个字义又不能随便含糊同用。所以在心理学和医学上,知觉与感觉,必须清楚地分别。
例如在初唐时期,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弟子、荷泽神会禅师,就直接提出“知之一字,众妙之门”。这是肯定地说,“知”,就是入德之门。“知”,便是明道悟道的最基本的作用。无知的,就如木头石块,与道无关了!
以现代人来说,一个人,如果变成了植物人,他的些许反应,算是有知无知呢?或只是生理的反射而已呢?可以说,这还是一个存有争辩的问题。人如死了,这灵知之性,究竟还存在不存在?这也还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即使不谈这些问题,这一“知”,就是人性生命的第一因吗?荷泽所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以及王阳明的“良知”、“良能”之说的“知性”,完全对吗?
谢谢你没有说破
这个问题,在中唐、晚唐时期,当禅宗正在光芒四射的时代,早已有禅师们对“知之一字,众妙之门”提出无言的反应。最有名的如禅宗公案记载,有一位香严禅师,跟沩山大师参学很久了,沩山禅师却对他说:你问一答十,问十答百,这些都是你的聪明伶俐,意解识想。对于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时,你试说一句看?沩山这样一逼,弄得他茫然不知所云。他便自叹说:画饼不可充饥。请求沩山为他说破。沩山说:假如我告诉你,你以后一定会骂我,我说的是我的,始终与你无干。
香严禅师听了,就把平常所看的经书文字烧了,很愤恨地说:这一生决定不学佛法了,只做一个到处云游,混饭吃的和尚算了,免得自己劳役心神。因此,就向沩山拜辞,哭着走了。有一次,到了南阳,住在慧忠国师过去住过的寺院里,他很喜欢这个地方。一天,他起来铲草,碰到一块瓦块,随手一抛,瓦块打到竹子,啪的一声响,他就忽然开悟明白了!立刻回到住处,洗好澡,点上香,向沩山住的方向叩拜说:老和尚,你真是大慈悲,恩逾父母。如果你当时为我说破,我哪里有今天的事啊!因此他就写了一首偈语说:
一击忘所知 更不假修持
动容扬古路 不堕悄然机
处处无踪迹 声色外威仪
诸方达道者 咸言上上机
沩山知道了便说:这个小子,总算彻底明白了!
这就说明忘其所知,才可近于入道之门了!
“浑沌”竟不得好报
另外,如大家公认为道家的祖宗老子,早就提出“绝圣弃智,民利百倍”。这是他明显否定那些自认得道的圣人,认为他们便是扰乱苍生的家伙,那些自认为有知识的智者愈多,人世间就愈不得太平了!所以他又主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大道无名”等等说法。
再如道家的庄子,用一个“寓言”的故事说:南海有个大帝,名字叫倏。北海有个大帝,名字叫忽。中央有个大帝,名字叫浑沌。
有一天,南北两个大帝在浑沌那里碰头。浑沌对他们太好了,这南北两个大帝一商量,我们怎样还报浑沌的恩德呢?会议结果,认为人人面上都有七窍,所以能够看,能够听,能够吃,能够呼吸,只有浑沌没有这样的功用,太可惜了!开罢!我们有志一同,同心协力为他开窍。于是,每天为他打一个洞,到了第七天七窍开了,浑沌也就死了!这真变成因福得祸,报德以怨了!
我们引用了佛道两家的一些故事,说明他们都同样认为,“知”并不是心性道体无上妙法。“知”不是道的本体。换言之,“知”,不是“能”。“知”只是“所”。“知”是由一个能知的“所”生起的一个最初作用而已。
十四、沿流不“止”问如何
《大学》所讲“知、止、定、静、安、虑、得”的七个修证学养的层次,我们已经讨论过第一要领的“知”字。现在应该研究第二个层次的“止”字。当然,大家都明白“止”,便是停止的意思。但是,要停止什么呢?这个问题,可以说真正不容易随随便便就可以讲得清楚。最好的办法是,先要了解“止”字有两个内涵:
一是内在的——“内明”之学的“止”。也就是宋儒理学家们借用庄子所说的“内圣”之学的“止”。
二是外用的“止”。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外王”外用之学的“止”。不论是上为领导天下的帝王,下及一件事业(包括工、农、商、学)的领导人,或是只做一个家长,或是只做一个极普通的平凡人,怎样把自己的思想行为,做到恰如其分的止。
“知”与“止”的互动关系
我们了解了这个“止”字的定义,涵有内明(内圣)外用(外王)的两重作用。其次,再从“内明”的“止”字讲起,才能引申到外用“止”的作用。
但不论是“内明”的“止”,或“外用”的“止”,首先又必须从“知止”这个名言辞句的逻辑次序讲起。因为“知止”这两个字联结在一起的话,便有这个问题:是先“知”道了才能够“止”?或是先“止”了才能够“知”?答案是:先“知”道了才能够“止”。这是理性的智知作主观,是主导。那这一“知”便是主;“止”便是宾,是客观的,是被领导的作用。譬如看到前面有火,便自行停止前进。这便是“知”是主;停止的作用是宾。又如肚子吃饱了,再不想吃了,脾胃满足了,反映到意识或脑,必须停止不吃了。这便是“止”为主;“知”道饱了应该不吃,这“知”就是宾了。朱子注释《大学》,在这个要领上,只从“止”字着眼,对这“知”并未特别注意,或是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不得而知。但这是关键所在,不能含糊放过。
了解了这个关键以后,再来研究“知止”或“知止而后有定”,就有理路可循了。换言之,就合于推理的程序,较易明白“内明”的性理之路了。这样的结论,当然是“知”为主,“知”为先导;“止”为宾,“止”是主导所造作的一种境界。
讲了半天,大家可以问我:你这样自说自话,东拉西扯说些什么呢?是的,我要说了!所谓“知止”的“内明”之学,是要每一个人,先来明白知道自己的心理心态,或更明白地说,自己的心思和情绪。无论是上为天子(帝王),下为平民(庶人),人们的心思和情绪,从睡醒起来,再到进入睡眠的时候,在这一天的生命历程中,能够数得清、记得全经过多少思想、乱想、幻想吗?至于其中所起浮生灭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情绪,就更不用说了。而且这些复杂万分的思绪,在我们进入睡眠时,还会如多面镜子般地互相曲折反映,幻化出各种奇怪难解的梦哪!谁能把此心思绪,清清静静、平平安安地时常摆在一个清明、清静、安详的境界中呢?恐怕是绝对不能做到的吧?答案是:能够做到的。问题是人们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知止”。所以我常说,英雄可以征服天下,而不能征服自己。圣人之道,首先要征服自己,不想征服天下。征服天下易,征服自己难。降伏自己的心思而反归平静,初步能做到如老子所说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才能渐渐达到“知止”而进入“明德”的果地。
在这里,我们再借用禅宗一首偈语来说个明白。一生严格教化子弟的临济大师,在他临终时,还写了一首偈语,特别垂示弟子们要严谨修行,不可懈怠。他说:
沿流不止问如何 真照无边说似他
离相离名人不禀 吹毛用了急须磨
吹毛用了急须磨
这首偈子的文字意思是怎样说呢?第一句:“沿流不止问如何”。是说:我们人的思想、欲望、情绪、意识,等等,由生到死,每一天,每时、每秒,所有这些心思,犹如一股滚滚洪流,滔滔不绝,对境动心,或起心造境,绵延不断地流动,永远无法使其停止,自问、问你,怎么办才能得止啊?
第二句:“真照无边说似他”。但你要自己反省,认识自己天生自性本来就有一个“能知”之性的作用存在。要自己提起那个“知性”,如无边际的照妖镜一样,自己来看住管住那些妄想和妄情。犹如自己注定视线,对镜照面,一直照,不动摇地照,渐渐就看不见镜子里的面目幻影了。镜子清静了!空灵了!如果这样用功反省反照,那便可以说很像接近“他”了!“他”是谁?勉强说:“他”是道啊!但是即使是这样,还只能说好像“似他”,但并非是究竟的大道。
第三句:“离相离名人不禀”。这是说,人的生命自性究竟的道体,是离一切现象的名和相的。但是人们始终自己不明白,自己不理解,也说不清楚。它也不是永远禀(秉字通用)赋在你身上,因为此身长短是虚空啊!
第四句:“吹毛用了急须磨”。吹毛,是古代形容锋利的宝剑,只要把毛发对着剑锋,一吹就断,它太锋利了。这是形容人们的聪明智虑,不管你有多么锋利,多么敏捷能干,如果不能随时回转反省自修而还归平静,包你很快完蛋,而且此心被习气所污染,就如滚滚旋转的车轮,不停不回,堕落不堪了。所以说:就算你聪明灵利得像一把吹毛宝剑一样,也必须要知道随时随地,好好保养它,轻轻一用,就必须再磨利干净啊!
临济大师到底是禅宗五宗的开山之祖,他这一首偈子,我是欣赏佩服之极,它把性理修养和文字,轻轻易易地联结在一起,决非一般诗人所及。现在,我们借用它来说明“知止”的学问修养境界,应该是比较明白了!好了!这一节,讲到这里,我们也应该是“吹毛用了急须磨”了!
十五、实在难能说一“定”
前面研究讨论的,是“知止”的“止”,是属于“内明”学问的“止”。等于佛学所说的“制心一处”和“系心一缘”的“制止”的“止”,是都属于佛家小乘禅观心地法门的原则。如果从整个地球的人类学立场出发,认真研究这些学问,你可发现在公元前四五百年之间,同时同样地,讲究人类自己身心性命的修养学问,只有中国和印度,有这一门的科学同步发展。其他如埃及、巴比伦、希腊,虽然早已有了哲学的雏形,但仍似依稀仿佛,具体而微,后来渐渐形成以宗教为主导的西方前期文化。
但讲究“止、定、静、安”的具体研究,不必讳言的,以印度佛学为最精详,也最科学(注意,我说的是指这身心性命修养的一门科学,并非说它就是自然科学,如声、光、电、化等应用科学一样。这个观念,不可以随便混淆)。
“止”与“定”的因果关系
因此,我们现在继续研究下去,便须从“知止而后有定”这句话所指出,由“止”到“定”的两个层次来讨论。简单地分别来说,“止”是“定”的因,“定”是“止”的果。也可以说:“止”是“定”的前奏,“定”是“止”的成效。
因为照这样的思路来讲,我认为对孔门心法《大学》的研究,比较更有价值,而且对上古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更显出特色。但这不是从民族国家意识立场来强调其说,事实确是如此。不过,这样一来,不从佛学,或者说不借用佛学来说明,仍然还是含糊不清。宋、元、明、清以来的儒家理学家们,就因为困于门户之见,死守固有藩篱,不但无法发扬光大,反而钝置儒道所长于无用之地,很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