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忧伤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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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冬日梦(3)

当再一个秋天来了又去,他意识到,他无法拥有朱迪·琼斯了。他不得不将这个念头硬生生敲进脑海,直到最终成功说服了自己。夜里,他清醒地躺在床上,为这事跟自己辩论上一阵子。他提醒自己,她给他带来了多少麻烦和痛苦,他掰着手指头数,若是作为妻子,她会有多少显而易见的缺点。然后,他告诉自己,他爱她。片刻过后,便沉入了梦乡。唯恐成天幻想电话里她微微沙哑的声音或是午餐桌对面的双眸,在整整一周的时间里,他拼命工作,拼命加班,夜里还到办公室去规划未来的人生。

一周临近尾声时,他参加了一场舞会,插队请她跳了支舞。自从他们相识以来,这大概还是第一次,他既没有邀请她出去坐坐,也没有恭维她美丽迷人。可她对此毫不在意,这伤了他——就这样了,结束了。当晚,当他看见又一个新人出现时,并没有感到嫉妒。长久以来的嫉妒早已将他磨练得坚不可摧了。

他在舞会上待到很晚。和艾琳·希瑞尔坐了一个小时,聊阅读和音乐。这两者他都所知甚少。可他现在能做主掌握自己的时间了,他有个相当自以为是的念头,那就是,他——年少有成的德克斯特·格林——对于这些东西,理应多了解一些。

那是十月,他二十五岁。一月时,德克斯特和艾琳订了婚。婚讯将在六月公开,然后再过三个月,他们就正式完婚。

明尼苏达的冬天拖拖拉拉地不肯离去,差不多到了五月,风才渐渐和暖起来,最后,积雪终于都汇入了黑熊湖。一年多以来,德克斯特第一次享受到了心灵的宁静。朱迪·琼斯在佛罗里达,后来又去了温泉城,一会儿在某处订了婚,一会儿又在某处解除了婚约。一开始,当德克斯特刚下定决心放弃她时,人们还总将他们扯在一起,向他打听她的消息,这让他很不好过。但等到他开始独占艾琳·希瑞尔身边的晚餐座位,人们便不再询问,反倒是主动向他提起她的近况了。关于她的消息,他不再是权威。

终于,五月到来了。黑夜里,空气湿润得仿佛能滴下水来,德克斯特漫步街头,心里很是诧异:竟这样快,那无数的销魂欢愉便离他而去,他还几乎什么都没做。或许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已经被打上了朱迪的烙印,尖锐刺痛的,骚动混乱的,不可原谅却总被原谅的——这只是那为数不多的时刻之一。那时他还幻想着她会慢慢爱上自己,他不吝付出,却只换得一文不值的虚幻快乐。他知道,艾琳终究只能是一幅铺展在他身后的帘幕,一只闪亮茶盏间的手,一道呼儿唤女的声音……火热与娇媚都已远去,那夜之魔法,那晨昏四季的万千奇迹……薄薄的双唇,微微下撇,落在他的唇上,引他四目相对,宛如置身天堂……这些已经烙刻在他的内心深处。可他是如此强壮,充满活力,绝不会轻易消沉。

五月中旬,天气正是温和的时候,距离盛夏来临也不过寥寥几日。他在艾琳家里过了一夜。再过一周,他们的婚约就要宣布了——没人会对此感到意外。今晚他们还要一起去大学俱乐部,花上一个小时坐在沙发上看别人跳舞。和她在一起,让他觉得很安稳——她是那么坚定地跟从潮流,那么认真而专心地要做个“出色的好姑娘”。

他踏上那栋赤褐砂岩房屋的台阶,走进门去。

“艾琳。”他叫道。

希瑞尔太太从起居室里迎出来。

“德克斯特,”她说,“艾琳头疼得厉害,上楼去了。她还想和你出去,但我让她去床上躺躺。”

“没关系,我——”

“噢,不。她明早还是要跟你一起去打高尔夫球的。只要放她休息一个晚上就好,没问题吧,德克斯特?”

她的笑容很慈和。她喜欢德克斯特,德克斯特也喜欢她。留在起居室里又寒暄了几句后,他便道了晚安离开。

他在大学俱乐部里有个房间。回到俱乐部,在门口站了会儿,看着跳舞的人们。他靠在门柱上,偶尔对路过的一两个人点点头,不时打个呵欠。

“嗨,亲爱的。”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让他一惊。朱迪·琼斯扔下一个男人,穿过房间向他走来——朱迪·琼斯,一个纤秀的瓷娃娃,装扮得金光闪闪:头扎金色发带,裙摆下露出两只金色鞋尖。向他微笑时,她脸上那薄薄的光辉灿然绽放。一股暖流携着光亮拂过房间。他的双手插在常礼服口袋里,紧紧握拳,颤抖着,胸中满溢着不期而至的兴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随口问道。

“来,我们慢慢说。”

她转过身,他跟了上去。她原本已经离开,如今却再次回来,这奇迹几乎让他落泪。她走过的街道都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言一行恰似撩动人心的音符。所有神秘的事件,所有新生的、愈演愈烈的希望,曾随着她的离开而消逝的,如今都跟着她回来了。

她走到门口,回过头来。

“你有车吗?没有的话,我有一辆。”

“有一辆双门跑车。”

他们上了车,金色衣服窸窣作响。他砰的一声带上车门。她曾经上过那么多车,这样的,那样的,背靠在皮革上,胳膊搭在门上,等待着,就像现在这样。若是会污损失色,许久以前她就失色了,除了她自己,没什么能做到这一点,这是她内在自我的流露。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发动汽车开上大街。这没什么,他必须牢牢记住。她以前也这样做过,而他,已经放下她了,就像销掉账簿上的一笔坏账那样。

他心不在焉地朝城中心慢慢开去,穿过商业区无人的街道,偶尔遇见人声鼎沸,不是电影散场的人群,就是桌球房外东游西荡的年轻人,有人萎靡不振,有人亢奋得好像拳击手一样。隔着光滑的玻璃回廊和昏黄的灯光,酒吧里传出玻璃杯的叮当声和击掌的噼啪声。

她专注地看着他,车里一片尴尬的沉默。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是无法找出一句随意的寒暄来亵渎这一刻。在一个合适的路口,他掉转车头,向大学俱乐部开去。

“你想过我吗?”她突然问。

“人人都想你。”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说过艾琳·希瑞尔的事。她回来刚一天——他订婚的时候,她差不多也正好离开。

“这话说得!”她苦笑道,却并不悲伤。她探究地看着他。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汽车仪表盘。

“你比以前更英俊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德克斯特,你有一双最让人难忘的眼睛。”

他本可以对此大笑,但却没有。这该是对入学不过两年的大学生说的话,结果还是戳中他了。

“我对这一切真是腻味透了,亲爱的。”她管谁都叫亲爱的,天然带着股漫不经心的亲昵味道,像是对着自己人一样,“真希望你能和我结婚。”

这样的直截了当让他整个人都乱了。这时候,他本该告诉她,说他就要和另一个姑娘结婚。可对着她,他却说不出口。哪怕是要发誓说他从没爱过她,也比这容易得多。

“我觉得我们能过得很好。”她继续道,还是同样的口气,“除非,也许你已经把我忘了,爱上了别的女孩。”

显然,她无比自信。事实上,她曾经说过,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就算真的出现了,那也只可能是他在犯孩子脾气,要不就是在炫耀。她会原谅他的,因为无论何时,这都算不了什么,不过是轻轻一拂便可以扫开的东西罢了。

“当然,除了我,你绝不会爱上任何人。”她继续说着,“我喜欢你爱我的样子。噢,德克斯特,你已经把去年给忘记了吗?”

“不,我没忘。”

“我也没有!”

她究竟是动了真情,还是逢场作戏顺口一说?

“真希望咱们还能像那时候一样。”她说。

他逼着自己开口,答道:“我不觉得我们还能那样了。”

“我想也是……听说你正在加紧追求艾琳·希瑞尔。”

提到这个名字时,她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德克斯特却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羞愧。

“噢,送我回家吧。”朱迪突然叫道,“我不想回到那个愚蠢的舞会了。全是些愣头青。”

当他转动方向盘,把车开上通往居民区的街道时,朱迪开始暗自饮泣起来。他以前从没见过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