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恨无羽翼,高飞相追——为情坚守的诗人徐淑
徐淑,生卒年不详,约147年前后在世,陇西(今甘肃通渭)人,东汉女诗人,诗人秦嘉的妻子。徐淑有《徐淑集》一卷,今已散佚。今存《答秦嘉诗》一首及答书二篇。
据《辞海》释,秦嘉,字士会,陇西(治今甘肃通渭)人,生卒年不详。东汉诗人。所作今存《与妻徐淑书》《重报妻书》及《赠妇诗》四首,《述婚》诗一首。
他为人忠厚正直,并且学识渊博,在当地小有名气,在当地的郡府中做一名小吏。妻子徐淑是一位难得的闺中才女,两人闲暇时,诗文唱和,生活情调高雅,虽然算不上富贵,可是婚姻却称得上美满。秦嘉的《述婚》诗中就可以看出:“纷纷婚姻,福祸之由。卫女兴齐,褒姒灭周。战战兢兢,惧其不俦。神启其吉,果获好逑。适我之愿,受天之休。”这首《述婚》大意就是:观察那纷繁的婚姻现象,它可以带来幸福也能产生祸殃。春秋战国时期的卫女使齐国兴旺,而褒姒一笑却使西周灭亡。因此人们选择配偶无不谨慎,唯恐找不到志同道合的对象。而我却得到上天的垂顾,所以有了徐淑这样美好的新娘。她真使我满意极了,感谢天地神灵实现了我的愿望。
夫妻诗人,文学伉俪——诗书赠答话深情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徐淑首先遭遇不幸。她染疾卧床,需要人照顾,而秦嘉因为每天都要去府中应卯,不能两顾。无奈之下,徐淑只能暂返娘家养病。数月之后,事端又起:根据汉代制度规定,每年末,地方郡国必须派人员前往京城洛阳,向朝廷汇报政务,同时接受工作审计。此事正式名称为“上计”。陇西郡派往洛阳的“上计”就有秦嘉,此刻徐淑正病居母家。临行时,秦嘉打发车辆,想迎接徐淑回来话别,并特地写了一封书信托人带给她。他在信中说:
不能养志,当给郡使;随俗顺时,黾勉当去,知所苦故尔。未有瘳损,想念悒悒,劳心无已,当涉远路,趋走风尘,非志所慕,惨惨少乐。又计往还,将弥时节。念发同怨,意有迟迟。欲暂相见,有所属托。今遣车往,想必自力。
大致意思是,我的经济条件无法保证过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只好给郡府当差。我顺着世俗的方式和态度,勤勤恳恳地工作。我深知你身体抱恙,尚未痊愈,为此我日夜思念,心情忧郁。现在我要出差去远方,辛苦赶路,这实属无奈,并不是我喜欢做的事情。我估算这次往返京城洛阳,历时将会很长,心里与你一样不是滋味,真希望再晚走一会。我很想与你再见上一面,好好说说心里话,现在雇车去接你,想必你能自力前来。
秦嘉的信,文字整饬,音调铿锵,读起来朗朗上口,虽然不押韵,却很像一首诗。能够将普通的家书写成诗一样的语言,可见秦嘉的文学才华的确不同凡响。
徐淑因病魔缠身,未能成行。她只能无奈地写信一封《答夫秦嘉书》,诉说自己的窘迫状况和痛苦忧伤的心情。
知屈珪璋,应奉岁使,策名王府,观国之光,虽失高素皓然之业,亦是仲尼执鞭之操也。自初承问,心原东还,迫疾惟宜抱叹而已。日月已尽,行有伴例,想严庄已办,发迈在近。谁谓宋远,企予望之。室迩人遐,我劳如何?深谷逶迤,而君是涉;高山岩岩,而君是越,斯亦难矣。长路悠悠,而君是践;冰霜惨烈,而君是履,身非形影,何得动而辄俱?体非比目,何得同而不离?于是咏萱草之喻,以消两家之恩,割今者之恨,以待将来之欢。今适乐土,优游京邑,观王都之壮丽,察天下之珍妙,得无目玩意移,往而不能出耶!
徐淑这封信的前几句强调公务的正面意义,目的是安慰秦嘉,让他不要因为离别而太过于伤心。接着就自己的状况,说明未能相见的遗憾。“谁谓宋远,企予望之”这是《诗经·卫风·河广》里的两句,意思是“谁说宋国很远?我踮起脚就能看到”。徐淑引用它,表达路远而心近之意。而“深谷逶迤,而君是涉;高山岩岩,而君是越,斯亦难矣。长路悠悠,而君是践;冰霜惨烈,而君是履。”连续四个复式句,都是以“君”为主体,描述登高涉深,翻山越岭,排比而下,文气磅礴。同时“身非形影”以下,又是一组典型的四六文句,又以自己为主体,写明恨不能在君侧的遗憾,这些文字精致而典雅,显示了作者的不凡笔力。
同时,徐淑又有一首诗奉寄:
妾身兮不令,婴疾兮来归。
沉滞兮家门,历时兮不差。
旷废兮侍觐,情敬兮有违。
君今兮奉命,远适兮京师。
悠悠分离别,无因兮叙怀。
瞻望兮踊跃,伫立兮徘徊。
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容辉。
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
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
长吟兮永叹,泪下兮霑衣。
诗中描述她命运的不佳,丈夫奉命离乡,不得见面,无法叙述的痛苦心情,以及恨不能展翅高飞,追到丈夫身边的愿望。读来情思缱绻,感人至深。徐淑的诗从形体上说,可以算是五言体。但每句中都有“兮”字,除去这个语气词“兮”,全篇就是四言句,所以它实际上是四言诗的一种变化,也可以说是四言诗向五言诗的一种过渡形态。这种体式在汉代文士诗歌中很少见,徐淑的表现不如说是一位女诗人的创造。
钟嵘《诗品》评论说:“夫妻事既可伤,文亦凄怨。为五言者,不过数家,而妇人居二。徐淑叙别之作,亚于《团扇》矣。”而胡应麟的《诗薮》中则评论说:“秦嘉夫妇往还曲折,具载诗中。真事真情,千秋如在,非他托兴可以比肩。”可见,这些评价都是公允的。
秦嘉没有接到徐淑,只是收到她一封回函和一首诗歌,捧读之下,怎么能不被妻子的多才深情而感动?于是他再作书函,作为行前告辞。思绪万千的秦嘉,竟一口气写下一封信和三首诗,再寄徐淑。他的书信《重报妻书》写的是:
车还空反,甚失所望,兼叙远别,恨恨之情,顾有恨(怅)然。间得此镜,既明且好,形观文彩,世所希有,意甚爱之,故以相与;并宝钗一双,好香四种,素琴一张,常所自弹也。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素琴可以娱耳。
并附带《赠妇诗三首》如下:
其一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
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
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
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
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
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其二
皇灵无私亲,为善荷天禄。
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
既得结大义,欢乐苦不足。
念当远离别,思念叙款曲。
河广无舟梁,道近隔丘陆。
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
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
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
针药可屡进,愁思难为数。
贞士笃终始,恩义不可属。
其三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
清晨当引迈,束带待鸡鸣。
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
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
何用叙我心,遗思致款诚。
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
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
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
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
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
秦嘉第一首诗开头就感叹人生短促而又忧多欢少。第二首诗回顾夫妻往日经历,“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二句,语焉不详,却可以从中得知二人似乎从小就家中丧失父母,都有不幸的童年。第三首看文字就已经是出发之际了。这三首作品在体式上完整、规范,比徐淑的那一首更加成熟,抒情功能也发挥得颇为出色,是正格的五言诗。
徐淑收到秦嘉的来函及三首诗,还有随送的四件珍贵礼物。对于夫君的“贞士”品格坚信无疑,而感动之余,不禁心生愧疚。自己一时随意下笔,在前信中写下“目玩意移”之类的文字,引得夫君误会,以为自己有所疑忌,竟复函申明誓志一番。于是明知夫君已经登车上路,也要致书再表心意,一补前愆《又报嘉书》:
既惠音令,兼赐诸物,厚顾殷勤,出于非望。镜有文彩之丽,钗有殊异之观,芳香既珍,素琴益好。惠异物于鄙陋,割所珍以相赐,非丰恩之厚,孰肯若斯?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镜鉴形,此言过矣,未获我心也。昔诗人有“飞蓬”之感,班婕妤有“谁荣”之叹,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列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
徐淑说收到赠物四种,对它们一一表示欣赏珍爱。一方面要向夫君致意,另一方面又要展示一下她的深情和才气。“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不知是徐淑误会秦嘉的意思了,还是太懂得丈夫的心了,她表示,你不在家,我一不化妆照镜子,二不弹琴焚香,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不在,我容给谁看呢?
比目连心游,鸳鸯结伴啼。河枯石已烂,身影不见离
秦嘉到洛阳后果然争气,当了个黄门郎。黄门是指宫禁之门,黄门郎的作用就是掌侍皇帝,传达诏命,是距皇帝最近的人,如果没什么意外,是进阶高官的最好跳板。
秦嘉也想把徐淑接到京城,但是当时东汉的陇西郡在今天的临洮。临洮距兰州一百多里,兰州到西安一千多里,西安到洛阳又是一千多里。而且东汉时期道路还不是很发达,加之徐淑身体也不太好,所以一时半会儿两人不可能团聚,只能经常互通书信以表怀念之情。
丈夫高升,而且一往情深,徐淑的前景看起来很美。然而,世事弄人,秦嘉年纪轻轻就病死于任上。夫妻一时分别竟成永诀,一场人间大悲剧发生在这两位文学伉俪身上,实在是可悲可伤,莫甚于兹。
据《北堂书钞》卷一百三十六引秦嘉的《与妻书》,注道:“桓帝时仕郡,举上计掾。入洛,除黄门郎,病卒于津乡亭。”而刘义庆《幽明录》记载:徐淑养病在母家,某日午眠,忽然惊醒,泪流满面。大嫂问她何事?她说刚见到秦嘉入梦来,自述往津乡亭,得病身亡,有一同伴守护,另有一人前来报丧,还说“日中即至”。家人半信半疑,忽然报丧人到,于梦中秦嘉所说一样,徐淑悲痛欲绝。《幽明录》是小说,托梦之事未必可靠,但写出了夫妻恩爱、心心相印的真情实感,千古以下,令人叹息。
死者长已矣,生者何以堪。对于一心要忠于自己的爱情誓言的徐淑而言,丈夫的不幸离世之困并不是最麻烦的,而是她的兄弟强迫她改嫁。《太平御览》卷四百四十一引杜预《女记》:“淑丧夫守寡,兄弟将嫁之,誓而不许。”《史通·人物》也记载,她为了抗争“毁形不嫁,哀恸伤生”。还写了封《为誓书与兄弟》,义正辞严,大有三军可夺帅,匹夫(妇)不可夺志之气概。但不久后,徐淑却因悲伤过度而死。
据史料记载,秦嘉和徐淑育有一子一女。徐淑给兄弟的《为誓书与兄弟》可以证实,其中有“夙遘祸罚,丧其所天;男弱未冠,女幼未笄”的话。但是《通典》卷六十九引晋贺峤妻于氏上表:“汉代秦嘉早亡,其妻徐淑乞子而养之。淑亡后,自还所生。”可见,秦嘉死时,她年岁尚轻,儿子并非亲生。
秦嘉与徐淑在《后汉书》中无传,因而其事迹难以详知。关于他们夫妇的事迹,以及来往信件见于《艺文类聚》,徐淑给兄弟的信见于《太平御览》,而夫妇俩的诗文在清文献学家严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以及东北师范大学教授逯钦立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均有辑录。秦嘉、徐淑成为千古恩爱夫妻的榜样。诗文中,戏剧中,民间语文中,少不了拿他俩的故事说事儿。在清代还有一首香艳词中有这样的句子:“可人夫婿是秦嘉,风也怜他,月也怜他。”
作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女诗人,徐淑一生为一个情字而活,为情坚守,为情发光。秦嘉和徐淑的诗,受到了我国历代诗论家和诗选家的称赞,也得到历代读者的尊敬。如今,他们的合葬墓和碑刻,已成为通渭县的著名古迹之一。人们怀念这对“夫妻诗人”,敬仰他们为中国古代文学发展所作的贡献,也十分钦慕他们那种始终不渝的笃诚爱情。他们的事迹,不知牵动了多少后代诗人墨客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