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曲:似此星辰非昨夜(2)
痛,火辣辣的,自脸颊那个巴掌印传来。
恩静反应了好久,才想起来要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是的,就在刚刚,半分钟前,她被这女人甩了一巴掌。她堂堂阮太太和自己的丈夫在酒店过个生日,竟然被个外人给甩了巴掌!
阮东廷的火气比她先行蹿起,一把拽过那个女人:“何秋霜,你疯了吗?”
“是,我是疯了!我是疯了才会让你这样对我!放着厦门一大堆事不做跑来找你,一待就是两三个月,你真以为我那么闲吗?别忘了,你开酒店,我们家也开酒店!你忙我也忙!可现在呢?我都在这儿住了那么久了,你天天都说忙,那么久也不来找我一次,不是说酒店有好多事要做吗?不是……”
“够了!”他的怒火却一点也没因这些话而平息,“给我道歉!”
“我……”
“马上道歉!”
提高的音量和阴鸷的脸,逼红了何秋霜盛满恨意的眼。
可阮东廷的黑脸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恐怖。看恩静死死捂着被掴红的脸,他放开何秋霜,转而拉住恩静的手:“别捂着,让我看看!”一对浓眉锁得死紧,尤其在看到她脸上的红肿时,他眼中的熊熊怒火燃得更旺:“何秋霜,如果下一秒你不给我道歉,就马上收拾行李滚回你的厦门!”
秋霜的心一惊!看阮东廷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意思,才终于转过头来,极不甘愿地咕哝一声:“对不起。”
“说大声点!”
“对!不!起!够了吧?”
够了吗?莫名其妙闯进来甩人一巴掌,一句“对不起”真的够了吗?
可她看上去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句“够了吧”出来后,豆大的泪珠便簌簌滚落:“当初是谁答应她只是表面上的阮太太的?明明一开始就说好了,可现在呢?今天让你给她过生日,明天就敢让你陪她逛街!后天呢?将来呢?!”
阮东廷原本还黑着一张脸,可看到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孔,声音里的冷意也稍稍退了些:“够了!做错事的人还有脸哭?”
“为什么没脸哭?阿东,是你自己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
那年厦门凄冷的午夜,阿陈的灵前,是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对她说:“秋霜,阿陈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永远照顾你。”
原来事隔那么久,谁也没有忘记。她、他、她,都没有忘记。
“你知道吗,全厦门的人都在笑我不知廉耻,明知你结了婚了还天天往你这里跑,我们何家在内地也是有头有脸的啊……”号啕渐渐变成嘤嘤的哭泣,渐渐击中这男子冷硬心肠的最柔软处。
然后呢?
再然后呢?
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实质上的陌生人,只见他低叹一声:“好了,别哭了。”大手无奈地往上抬起,将她梨花带雨的脸搂入自己胸膛。
是谁说过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看,事实确实如此。
站在这对亲密爱侣的身旁,她突然不知自己的双手该往哪里放——不,不,不该再捂着还隐隐作痛的脸颊了,再捂下去就显得矫情了。
可是,可是,何止是这双手啊?她整个人,就仿佛是凭空而降的尴尬之物,生生赖在这儿,当这对爱侣的电灯泡。
看来不是秋霜该出去,而是她,是她陈恩静——该出去了。
轻轻的开关门声再度响起,被何秋霜的号啕盖过去。恩静离开了01号房,走廊深幽仄长,她走了许久才拐到电梯口按下按键,看着老式电梯缓缓升上来。
还记得阮先生刚接手阮氏时,妈咪问电梯要不要换成新式的,他说不,他喜欢维多利亚时代的东西,他喜欢旧式风情。除此之外,酒店的装修全换:他喜欢欧陆风,他喜欢早茶厅的天花板上有硬朗的线条,他喜欢酒店的后花园里有大片芬芳的紫罗兰——原来他所有喜欢的,她都记得。
电梯缓缓上升,至三十八层,打开,从里头走出一名戴软帽和墨镜的男子。
恩静原没有多想,只是在目光触及男子那硕大的、没有任何名牌标识的黑色背包时,她突然间一个激灵:三十八楼全为总统套房,可这男人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目标客户群啊!
脑海中同时浮现过一幕幕影像:01号房间,昏暗的灯光,蛋糕与红酒,以及……她与他之间并没有那么好的关系——电光石火只一瞬,恩静已从方才的自怜里抽身出来,她按下楼层键,迅速来到保安室:“帮我调出三十八楼的所有监控,马上!”
保安一见是阮太太,哪敢不马上?视频调出来后,恩静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墨镜男:就在走廊最尾端,01号房间的门外。那人踌躇踱步,似在深思,许久后才拐了个弯走到对面。
“这是哪儿?”她指着墨镜男走进去的地方问保安。
“是公用洗手间,太太。”
“从这儿进得了01号房吗?”
“怎么可能?一个东一个西……”保安说,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对不对,有一个办法:公用洗手间的窗外有个小平台,从那里爬过去,可以通到01号房附带的阳台外!”
“大概要爬多久?”
“很难爬的,正常人估计得二十分钟吧。”
“很好,今晚的事请你帮我保密,明天阮先生会升你的职。”恩静说着,也顾不得小保安为那句“升职”表现得有多兴奋,便迅速离开了保安室。
五分钟不到,三十八楼01号房又响起了门铃声。
室内依旧有嘤嘤的哭声在延续,阮东廷一开门,恩静便走了进去,也不管何秋霜泪眼未干怒意未平,开口说:“何小姐,现在有些急事,请你先离开吧。”
“你说什么?”秋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陈恩静,你再说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恩静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阿东都没说话,你凭什么敢……”
“凭结婚证书上填的是我的名字。”她看了一眼腕表,没时间让这个女人继续待下去了,她直接面向阮东廷。
一旁的何秋霜还处在盛怒中:“好啊,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到底是谁给你这个胆……”
她只看着阮东廷:“你等的人大概再过十五分钟到。”
不知为什么,这男子竟从头到尾都没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直到这句话落下,他才挑眉,感觉有些意外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监控。”
他转过头:“秋霜,你该回去了。”其实原本也没打算让她久留的,方才留她在这儿哭,不过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影响后续事宜罢了。
可秋霜还不愿意善了:“可是我……”
“回去!”
他的脸又拉了下来,这一回,秋霜的气焰再盛也只能自行收敛:“好吧,那、那你有空了记得来看我啊!”
见阮东廷没说什么,于是她恨恨地瞪了恩静一眼,便开门离开了。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灯光依旧昏暗,红酒加蛋糕,蜡烛立于一旁,这样的温馨平和,就仿佛刚刚那段插曲根本不曾发生过。
“还好你回来了,否则再打电话找你,可能就要误事了。”阮东廷看着她,“刚刚……很抱歉。”
恩静不知该怎么回应,只是笑笑,正走过去拉开窗帘时,又听到他问:“还痛吗?”
她轻笑了一下,明知他看不到:“已经不痛了。”然后伸手拉开了窗帘。
外头就是与公用洗手间相通的小平台了。在那个平台上偷偷摸摸的人会在今晚拍到些什么呢?
“是因为怀疑装那个监控器的是家贼,所以才特意在众人面前演这一出吗?就因为监控器后的操作者始终风平浪静,你等了两个多月,实在没兴致再守株待兔,所以才决定主动出击?”
“猜出来了?”
她淡笑:“是啊,看到这满屋的浪漫时,就应该猜到了。”
在众目睽睽下让她被放鸽子、让某些“有心人”得知“阮太太今晚被爽约”,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约了她来这儿。那么接下去来呢,接下来又该是什么样的场景?
十分钟过去了,屋内的人还没开灯,就着那盏昏暗的小灯,阮东廷拿起一早就倒好的酒递给她,碰杯,饮尽。所有的言语,音量皆低得仿佛情人间的蜜语——窗外是否有闪光灯一闪一熄?闪了多少下?又是否拍到了满意的作品?
谁知道呢?反正这城市璀璨纷繁,分分钟都有好戏上场,那么明知山有虎,他何不在这虎视眈眈下,将好戏给做绝了?
“等会儿你可以别挣扎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在对面的镜头里,阮先生吻幽会对象的时间到了。”
红酒杯倏地落地——她的。
那一秒里,恩静只觉得麻麻的电流窜过她的身体——不,不是电流,是他宽厚温暖的手,突然间抚上了她的背。
恩静紧张得连手都在颤抖,却换来他低沉的笑声:“怕?”
“我……”
“别怕。”另一只宽厚的大手轻包住她的半边脸,英俊的面孔朝着她缓缓而下,“知道吗,这么近距离地看你,真美……”
薄唇同时覆上,就在她的嘴边,慢条斯理地,像在品尝一件易碎品……
原来如果他愿意,也是可以这么温柔的:薄唇轻吐着暧昧的情话,一双手缓缓游移在她的后背。气息仿佛是意乱情迷的,只有那双深邃的眼始终清醒而理智……
过了许久许久……
“你觉得他拍够了吗?”
恩静这才生生从这混乱里回过神来:“差、差不多了……”
他抽身,似笑非笑地拉上了窗帘——在所有外人看来,这就是两人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的前兆了吧?
可事实上,隔绝了所有镜头后,他转过身来:“你睡床吧,沙发留给我。”
那个蛋糕始终摆在那里,未曾开启。
也不知是不习惯陌生的床榻还是不习惯房间里有他,恩静翻来覆去,一小时后仍没睡意。
对他来说,今晚这一切不过是揪出幕后黑手的一种手段;可对她来说,却是磨人的冷战被画上休止符的开端——自那日厨房争执后,终于,他终于还是跟她说话了。
沙发处传来阮东廷的声音,在静夜里尤显低沉:“睡不着?”
她“嗯”了一声,几分钟后又开口:“突然想起来,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
他不知在想什么,安静片刻后,突兀地开口:“后悔吗?”
“什么?”
“嫁给我,你后悔了吗?”
后悔吗?如果是正常女子,大概是要后悔的吧?顶着“太太”的名,被另一名女子以捉奸的姿态甩巴掌。而事后,明明红烛昏罗帐,他也依旧没有躺到她身旁。
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恩静轻声笑了一下,也没想到他其实根本看不到:“所有人都说,我陈恩静嫁给你阮东廷,是脱了胎换了骨,是麻雀变凤凰。”
“你自己呢?”
她没回答。
突然就想起那年他向自己求婚后,陪她回家、向爸妈和哥哥征求意见的场景——所有人都说,陈恩静能嫁给阮东廷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说陈家是祖上积德,父母做人厚道,才能求得这样的金龟婿。可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连阮先生也未曾知晓,其实从一开始,阿爸是反对的。
在那几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尽管阿妈和大哥都喜上眉梢,可阿爸犹豫和怀疑的眼神一次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
“意思就是,嫁给他,你就要跟着他迁去香港了是吗?”
“可如果他对你不好呢?你一个女孩千里迢迢嫁过去,而且是嫁去那样的豪门,要是他对你不好呢?”
“要是你受了委屈,阿爸又怎么会知道呢?”
“要是阿爸不知道,让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受委屈,该多么难过啊!”
那时他尚不知,自己的女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同意嫁给这个陌生人的。可父女连心,陈父还是隐隐嗅到些许不寻常:“爸爸虽然穷,没能让你过好日子,可爸爸还是会怕你将来不快乐啊。如果你不快乐,爸爸要怎样原谅自己呢?怎样原谅因为想替大哥还债而让你嫁过去的自己呢?”
那几个夜里,她辗转反侧,那么害怕未来的自己会辜负父亲的期待。可他这个陌生人,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却像是看透了阿爸所有的担忧一样,每每一有长假,便一手提礼物一手拉着她,亲热地回到娘家。即使不过是做戏,也做得派头十足,兼得面面俱到。
记得有一次,在回泉州的飞机上,她问他:“为什么?”关起门来便形同陌路的人,为什么要陪她来这做这样一场戏?
“我承诺过你的。”
“承诺?”
“第一次跟我回香港时,你问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自然是记得的。那次她问他:“阮先生,你可不可以让我的家人都觉得,我嫁给你是正确的?”
他答应了。
原来这么小的一件事,他始终没有忘记。
他承诺过她的,从来都是有做到的。所以那些一早就说过没有的,或许,便永远都不会有。
后悔吗?该怎么后悔呢?这一切,她早该明白了啊。
恩静轻叹了一口气。
房内开着灯光昏暗的台灯,他还没入睡,坐在沙发上等着她的回复。
可她许久也没回复。大半天后,才又听到他拨打电话的声音:“我需要你的帮忙。”
恩静不知电话那端的人是谁,只听到阮东廷说:“天没亮就会有关于我的丑闻爆出,你查查是哪家报社做的。还有,帮我传出一个风声:‘今晚阮东廷在阮氏本店三十八楼01号开房,同不知名女士’,再找五家靠谱的报社,现在就传出去。”
电话挂断后,房内又恢复了宁静。
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反正隔天一大早,恩静很容易就醒了。
阮东廷不知上哪儿弄来了她惯用的化妆品,恩静心领神会,在他冲凉时,细细地打理自己的门面:秀眉,长睫,姣美的红唇,用阮东廷让人送来的化妆品一一点缀,精神又美好。
八点十五分,她化好了妆,而他也已一身清爽。
差不多了。恩静在镜中看到阮东廷朝她点了点头,于是她起身,拿起包包,打开门——
咔!咔!咔!
房外,镁光灯闪耀。
“做什么?给我太太过个生日也值得你们兴师动众的?”阮东廷的表情是面对狗仔队时最常见的那种愤怒。
门外挤了十来个记者,相机“咔咔咔”的,却都面面相觑:怎么会这样?昨晚他们收到的不是这种风声啊——阮东廷在阮氏三十八楼01号开房,和不知名女士——不知名女士?不知名女士?!竟是阮太太!
呵!亏他们还以为有爆炸性丑闻,硬是立马起床出门,在这儿苦守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