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根源摇客(1976年12月2日)(13)
——所以你们在训练孩子开枪?我有点说不准。太烂了,巴瑞,哪怕对你这种照章办事的人渣也一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至于路易斯,他自己能做主,所以他的事情你必须找他去谈。你这次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很吃惊的是你居然不在什么人人每天争上游的地方,比方说东德。你想让我们酝酿什么秘密战争?安哥拉?要么去尼加拉瓜搞点事情?听说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时机已经成熟,社会主义者随时都可以摘果子了。
——你根本不知道社会主义是什么。你就像受过训练的猴子,只会瞄准射击。说起来我很好奇。理查德·兰辛的儿子来这儿干什么?来帮你烦死他老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一条秘密线路,巴瑞,咱们就别说废话了。总理肯对基辛格说那些屁话,全因为卡斯特罗给他撑腰,保证他能成功连任。
——你确定?
——和我知道你送孩子上哪所学校一样确定。
——比尔,你他妈别——
——闭他妈的嘴,巴瑞。如我所说,这个总理似乎还不清楚他会被拉进冷战,但他即将成功连任。为全世界最巨的巨星举办一场演唱会,而他老兄凑巧是牙买加人。全世界有那么多人可以来拍摄整场活动,结果来的却是理查德·兰辛的儿子。我对这些人都没什么兴趣,但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巧合有点太巧了。
——你眼看着又要搞出点很可爱的阴谋论了。这次趴在草丘上的是谁[83]?还有,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
——兰辛已经辞职了。从许多角度来说,他是比你更像样的一个你。你们都患上了自由主义学生良心病的突然发作。
——我曾经以为我在为国家服务。
——不,你以为你在为理念服务。就算把指南堆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真正的国家是怎么运转的。
——巴瑞,你想把这次谈话变成课堂辩论吗?你多像社会主义者啊。
——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上床睡觉。结果却放不下手里的电话,对面那位朋友不是没有祖国就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实在搞不明白你们这种人到底在想什么。社会主义不是他妈的共产主义。
——但也是一种主义。你的问题,比尔,你的问题一直是你认为别人雇你是为了让你思考。以及其他人应该在乎你他妈在思考什么。
——很多牙买加人在乎。
——对,我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六月份你那两周的活动时间,还记得吧?牙买加人根本不在乎中情局政策,他们甚至不知道中央情报局和联邦调查局有什么区别。不,许多牙买加人为一个白人而疯狂,因为他解放了他们,因为《根》刚上映,他们从来就没犯过任何错,只有邪恶的白鬼子为非作歹。你他妈饶了我吧。最近有没有和南希·韦尔奇聊过?
——我为什么要和南希·韦尔奇聊?
——也难怪你。我是说,你能说什么呢?天哪,南希,真是太对不起了,我在希腊害死了你兄弟和他老婆。
——你他妈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我害死了韦尔奇夫妇?
——你和你的小小曝光,你的垃圾小说。
——他妈的书里根本没提到他,傻逼。
——说得好像我会去读似的。
——是吗?你认为韦尔奇的死应该怪在我头上?我高估你了,巴瑞。我以为公司会给你的情报显然多于你得到的情报。我大概找错人了。
——是吗?估计正确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路易斯·约翰逊在西金斯敦教恐怖主义小子使用自动武器。同样一批武器从未抵达金斯敦港口,因此也就从来没有失窃过。
——你没有证据。
——除你之外,只有我在智利用过路易斯。他来牙买加不可能有第二个理由。还有布莱恩·哈里森,不过他最近自称奥利弗·帕顿。你们这些人,只要没被打在脸上,就永远闻不到回火的味道。去他妈的那帮常春藤孙子,他们永远不需要和人打交道。我的问题是歌手为什么会在你的雷达上?这他妈怎么可能?
——晚安,比尔。还是该说“再见”[84]或者“然后”[85]?
——我是说,他妈的他能怎么着——
——别再打给我了,狗娘养的。
——哪个狗娘养的打电话找你?我老婆问。我没听见她回来,也不知道她站了多久。我站在沙发背后,她坐进沙发,没有看我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等待我的回答。我拔掉电话线,走到吧台前,那里放着半瓶斯米诺伏特加和一瓶汤力水。
——喝点儿?
——刚刷过牙。
——也就是不喝了?
——听起来你似乎还想接着吵。
她搓了搓面颊,摘掉项链。要不是牙买加这么炎热,她绝对不会把头发剪得露出脖子。我有好几年没见过她的脖子了,我很怀念亲吻那里的感觉。她这么讨厌这儿也真是有意思,因为直到来牙买加之前,我他妈无比害怕她会变成我他妈无法忍受的那种女人,也就是不再认为自己需要显得有魅力的那种女人。倒不是说她以前没有魅力,也不是说我后悔过,或者我曾经出轨睡了其他女人(连在巴西的时候都没有),但不久前我还在动和她分手的念头,只是为了能够让她再次涂上口红。她每天都在唠叨这个国家,每分每秒(好吧,每隔一两分钟)都在唠叨,但至少她穿上了迷你裙,剪了报童发型,黝黑得像是佛罗里达的富二代。也许她在和其他男人睡觉。听说歌手在四处播种。
——孩子睡下了?
——至少在装睡。
——哈哈。
我在她旁边坐下。红发女人就有这个问题,明白吗?无论你和她们生活了多久,只要她们扭头直勾勾地看着你,你永远会惊喜交加。
——你剪头发了。
——这儿热得受不了。
——很好看。
——都快长回来了。巴瑞,我两周前剪掉的。
——我该上楼去给他们盖好被子吗?
——巴瑞,今天有三十几度。
——有道理。
——而且是十二月。
——我知道。
——1976年,巴瑞。
——这个我也知道。
——你说我们只待一年就走,巴瑞,甚至有可能更短。
——宝贝儿,求求你,两分钟之内吵两架我可受不住。
——我不是要和你吵架。我们最近说话都很少了。
——假如我们离开——
——假如我们离开?你胡说什么,巴瑞,“等我们离开”怎么变成“假如”了?
——对不起。等我们离开,只要不去佛蒙特,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让你高兴?也许我应该退休,靠你的薪水过日子。
——好笑。我不想和你吵。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年有十二个月,现在已经是第十二个月了。
——孩子会想念他们的朋友的。
——孩子根本没交到朋友。巴瑞?
——什么,甜心?
——你以为你有许多选择吗?别太高估你自己了。
——你不可能想象我他妈有多么受够了这两个字。
她不会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而是会让她最后的那句话悬在半空中。工作?婚姻?她不会说清楚,因为说清楚就会消减威胁的力量。我该问她是什么意思,然后她会:一、向我解释,就好像我是理解能力有限的弱智;二、借势挑起一场争吵。我不知道她觉得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但我厌倦了也受够了向她解释,就好像我在什么电视剧里,每周都必须告诉观众当前的进度。上集说到,咱们的主角巴瑞·迪弗洛里奥,无畏、英勇、魅力四射、器大活好的英雄,带着妻子来到牙买加的水泥丛林,执行充满阳光、海浪、性爱与秘密的使命。巴瑞·迪弗洛里奥全身心投入任务,但他妻子——
——别那样。
——别怎样?
——边想事情边哼哼你的想法。你自己都没意识到。
——我在想什么?
——我的天哪。在佛蒙特抚养三个孩子就已经够糟糕的了。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三个。
——你生气的时候可真美,我说,以为我能得到我想要的那个眼神。但我没有等来。她甚至没有看我,我就坐在她的身旁,伸手想抓住她的手。我想再说一遍,但我没有说。
妮娜·伯吉斯
42路公共汽车停都没停就开了过去,大概是想在变回南瓜前赶到家吧。但这会儿才六点。宵禁七点开始,不过这里是上城区,因此附近看不见确保宵禁执行的警察。很难想象他们会拦住一辆奔驰,结果车里坐着的是内阁成员。最后一辆公共汽车是一辆小巴,车身上写着“Irie Ites”[86],但只用了蓝色,而不是红绿金。更大的公共汽车驶过,国有牙买加公共汽车公司的绿色巴士,我必须弯腰才能上车的小巴,大多数的终点都是布尔湾或巴夫湾或其他什么湾——也就是海岸线,也就是乡村。六点,Irie Ites撇下我离开。我在十点三刻听见最后一阵贝斯音乐声。现在是十一点一刻。
公共汽车还在陆续经过,但我依然不上车。还有两辆轿车也停过。非法营运的出租车,前排坐两个,后排坐四个,甚至有个男人用手指夹着美元喊,宝贝儿,去西班牙镇吗?刚开始我以为是同一辆。我后退,望向别处,直到那辆车开走,第二次也一样。
最后我终于生气了。必然如此,等在铁门外,指望一个男人会记得他和我上过床,他睡过那么多女人,说不定这会儿就正在睡女人,我却指望我是最值得他记住的女人。还有,就算他记得他睡过我,也不等于他就会推动一些事情,帮我和我的家人离开这个国家,甚至自掏腰包。早上七点我看见父亲尽量表现得像个年轻人,结果却显得像是全世界最老的老人,当时这个想法似乎很合理。也许他们没有强奸我母亲,也许他们只是揍了她,或者用什么东西伤害她的下体,同时逼着我父亲看。也许他们说不值得操这么一个老娘们儿,死逼还是留给耶稣吧。也许只是我在胡思乱想,时间将近午夜,我穿着傻乎乎的高跟鞋,我的脚一直在折磨我,因为我花了一整天折磨我的脚。而我无事可做,只能听着我的脑子发疯。狗娘养的连一次也没有出来过。一次也没有。也许我搞错了。也许他记得我,记得太清楚,他在窗口看见我,传话说绝对不要让那姑娘进来。也许我床上功夫太差或太好,总之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对他说,兄弟,你最好待在家里,别和那个叫妮娜·伯吉斯的女人扯上关系。也许他甚至记得我的名字。也许不记得。我的高跟鞋和脚都盖着一层灰。
到了两三点,疼痛从双脚向上蔓延到胫骨,然后是膝盖,我觉得好受一点了,因为至少疼痛正在被分担。到了一定的时候,你会忘记所有疼痛,直到你——比方说一小时后——忽然意识到疼痛根本没有消失,而是完全扩散出去了,你的整个身体都是疼痛。我也许没有发疯,但肯定哪儿不对劲。一小时从我身旁走过的两个女人知道些什么。我从——天晓得,大概一英里外——就看见她们走在路上,刚开始只是两个会动的白点,最后她们离我还不到二十英尺,是两个黑种女人,身穿去教堂的白衣服和帽子。
——但那就是咱想告诉你的,玛薇斯,凡为攻击万能耶稣造成的器械,必不利用[87]。左边的女人这么说。
她们同时望向我,同时沉默下去。她们甚至没有走过去就开始窃窃私语。那会儿是晚上十点。我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二十块咱就操你的男人,我说。
她们加快步伐想尽快逃跑,左边的那个险些绊倒。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走过。并不是因为希望路已经安歇。我背后有公寓楼,我前面是他家。到处都有灯光。人们没有睡觉,只是离开了道路。就好像整个城市转过去背对你,就像上教堂的那两个女人。我仔细想了想,当个妓女,跳上最后一辆奔驰或沃尔沃,沿着希望路也许驶向爱尔兰镇。住在新金斯敦的商人或外交官强奸我,因为他可以轻松脱罪。假如我站在橙色的路灯下,掀起裙子,让灯光照亮我的草丛,也许会有人停车。我很饿,想撒尿。他家顶层房间的灯刚刚熄灭。
金米带我来这儿却自己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并没有打算和他睡觉。我想看见他的裸体,但不是那样看见。我听说他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开车去布尔湾在瀑布下冲澡。听起来既圣洁又性感。我想象他从瀑布下钻出来,赤身裸体,因为时间还很早。我想象河水是全世界最悲哀的东西,因为它迟早要从他的身体上滑落。我看见他赤身裸体吃着水果走上凉台,心想月光肯定也会觉得悲哀,因为知道他很快就会回到室内。念头在想入非非。我没有思考。思考会阻止我走上凉台。思考会阻止我脱掉衣服,否则我穿着衣服而他赤身裸体会让他害羞,就好像他全身上下还有哪个零件会害羞似的。他说“咱认识你”,这也许是真话。女人大概喜欢被记住。也可能他只是知道该怎么让女人觉得她是被惦记着的。
音乐停下,几个人离开。大门第一次打开。几辆轿车和一辆吉普开走,不包括他的卡车。他还在里面,他,多半还有半个乐队。我考虑要不要冲进去,脱掉高跟鞋,跑得足够快,连警卫都来不及拦住我。等他们抓住我,发现我是棕色皮肤,就会放过我,然后我高喊他的名字,他会下楼来见我。但我只是站在马路这边,路灯下,车站上。右边一个房间的灯灭了。我父亲总说谁也不能强迫他离开祖国,但夜袭前的几个月,他拉着我在厨房坐下,给我念了一篇《集锦报》上的文章。文章标题是《假如他失败》,“他”指的是总理。老爸,这篇文章是一月份的,你难道一直在指望它?我问。我母亲说他每周都要读一遍,所以现在是第四十七遍。楼下左边房间的灯也灭了。现在有宵禁令,我不该还待在外面。要是有警车经过,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也无法向自己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