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孽海(8)
然而,甚为荒唐的是,有气派的新远东直到开张那日,还不知道要用手上的一百万股金交易什么。申请注册的报告书和成立公告上做的皆是应景文章,实则没就这件事进行过认真研磋,都以为只要有钱,到时候什么交易都是好做的。现在百万巨款摆在腾达日夜银行,真要做了,大家却茫然了。后来,各自回家睡了一觉,一个个又都醒过梦来,这个要做橡胶丝绸,那个要做政府公债并其它各种有价证券,还有的坚持要投资实业。只胡全珍主张慎重,再三再四的叮嘱朱明安,要朱明安再看看市风行情。
朱明安拿不定主意,和于婉真商量,于婉真也不懂,就劝朱明安照胡全珍的意思再看些时日。于婉真说,咱这一帮人中,真懂生意经络的,还就算胡全珍了,他又入了十万的股,听他的准不错。可拖着长辫子的“西湖居士”王先生偏找上了门,认为不论做什么,都得做起来,这一百万是断然不能长期放在日夜银行的。
王先生提醒朱明安说,如今投机之风遍满城内,表面的繁荣热闹极不可靠,证券交易法上又颇多漏缺,大家都乱发自己的本所股,又相互买卖,这就有了极大的风险。因此,这飘乎不定的时刻,人人都可能发,人人也都可能垮,事事皆无定数。若是钱老放在日夜银行不动,被胡全珍用去做投机生意搞垮了,新远东也就完了。
这番话让朱明安警醒,朱明安不再迟疑,和于婉真、何总长几人一商量,没几天便动用三十万股金,把“九六”、“善后”、“统一”三种政府公债做了起来。同时,又依着邢楚之的主意,做江南的丝绸期货,南洋的橡胶。
做丝绸期货时,朱明安是充分信任邢楚之的,认为邢楚之做着镇国军的副官长,镇国军又实际控制着长江沿岸的丝绸产区,并且邢楚之本身是新远东的发起人,怎么说也是保险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和于婉真好上之后,会激怒邢楚之,更不知道邢楚之想当新远东的理事长,控制新远东的美梦没做成,正一肚子恼火。而知道这一切的于婉真却没想到邢楚之会这么毒,会在后来灾难性的日子里害人害己,于背后给新远东那么沉重的一击……
其时,灾难还没显出自己可怕的身影,朱明安和于婉真都正处在有生以来最得意的时日,二人相伴相依,来往于郑公馆和新远东之间,眼见着新远东交易市场里天天人头涌动,新远东的本所股票扶摇直上,心中满是盎然的春意。
三种政府公债都是得了何总长的内线消息,在跌到最不值钱的低位上吃进来的,吃进来没三天,便相继回升,先是“善后公债”,紧接着就是“九六公债”和“统一公债”,都升了三四成,转手抛掉,十几万便进了账。后来,何总长又得了消息,让他们大做空头——何总长说,中国目前这政治形势,南北对立,一片混乱,政府公债实际上是最靠不住的,前时的回升是北京政府中有人操纵,现在人家北京那边要抛了,大跌当属必然。果然,何总长这话说了不到十天,“善后公债”带头,三种政府公债都跌了,竟跌到三钱不值两钱的地步。朱明安和于婉真这一把空头,又为新远东赚了四十多万。
江南的丝绸也做得不错,邢楚之那时还没翻脸,手头又有不少股票,就四处放风,暗示自己入盟新远东,便是镇国军入盟新远东。还通过孙亚先的嘴说,镇国军是不会让任何人操纵长江沿岸丝绸产区的,同时,也决不会看着新远东的股票下跌。新远东的本所股便疯涨,从上市时的每股七元,三天便涨到十二元,十一月上旬,更涨到每股二十五元,交易所的账面资本额竟达千万之巨。
自然,这期间也跌过几次,只是跌幅都不大,而且每回都迅速反弹了,每反弹一次,价位就奇迹般地上升一截。
十一月中旬——这距新远东股票正式上市只一个多月,新远东为显示自己的气度和信心,在何总长和胡全珍的力主下,第一次发放股息红利,每股付息一元二角。金融工商界因此惊呼,此一举实为本市开埠以来所仅见,也为各国股市前所未闻之奇观。
新远东的信誉益发坚实,股票也更加抢手,一些银行钱庄开始接受新远东的股票作借贷抵押……
然而,在这狂热时刻,终也有头脑清醒者——一位化名“冷眼居士”的先生,在《商报》上撰文忆旧。别有意味地谈起了十年前兰格志橡皮公司的股票风潮,说是兰格志橡皮公司创办之初,也是气势不凡,三个月后便派发红股,万众为之瞩目。彼时卷入该股票漩涡的资本达白银一千四百万两。而最后破产时竟至万千百姓家破人亡,跳楼蹈江。
这话没人听得进去——不说新远东的股东们听不进去,就是一般民众也听不进去。迷乱的世界,在人们发财心理的支配下日复一日地迷乱着,把处在漩涡中心的朱明安和于婉真都送到了眩目的高空。
两具年轻的生命在高空中悠然飘着,俯视着自己制造而又造出了自己的世界,都觉得人生的风景美好无比,全无一丝一毫的怯意。滚滚涌来的金钱,和永不满足的肉欲像两只扑动的翅膀,支起了他们生命的全部重量。
那夜之后,朱明安和于婉真近乎公开的同居了,郑公馆的门再不对邢楚之开放,白牡丹也难得再单独见上朱明安一面。开始,邢楚之和白牡丹还以为朱明安和于婉真是忙着交易所的事,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白牡丹亲眼见到朱明安和于婉真在交易市场的写字间紧紧搂在一起亲嘴。邢楚之最后一次去郑公馆,在于婉真楼上的卧房里撞到了朱明安。朱明安竟披着浴巾懒懒地躺在于婉真的床上,和于婉真拥在一起缠绵的调情……
十一
于婉真嗣后回忆起来觉得,自己一生中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三年前因着独守空楼的寂寞无聊,以一念之差委身邢楚之,又在三年后邢楚之最后一次到郑公馆来时,和邢楚之彻底翻了脸。
那日晚上,当邢楚之出现在她卧房门口,看到她和朱明安躺在床上嬉戏时,场面甚是尴尬,邢楚之呆住了,她也呆住了。后来,倒是她反应快了一步,把朱明安一把推开,穿上衣服要和邢楚之到小客厅说话。
邢楚之不走,依着门框站着,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冷笑着说:“八太太,怪不得你这么抬举你外甥,却原来你这小白脸外甥还兼做面首啊!”
朱明安那时尚不知道于婉真和邢楚之多年的关系,一听这话又羞又气,冲着邢楚之叫道:“这关你屁事?你他妈的滚!”
邢楚之瞥了朱明安一眼,一把拖住于婉真,指着于婉真的鼻子说:“咋不关我的事?你小姨早在三年前就和老子姘上了,不信现在你就问问这骚货!”
于婉真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从邢楚之手中挣脱出来,想甩手给邢楚之一个耳光,可手抬到半空中,却又放下了,强压着满腔的恨,对邢楚之说:“过去的事你不要再谈了——过去我并不欠你的,你走吧,从今以后再不要登这个门了。”
邢楚之“哼”了一声:“就是老子日后不来,你也不能跟自己嫡亲外甥这么乱来呀?你们还讲不讲伦常了?还要不要脸呀?”
原本气壮如牛的朱明安,被邢楚之这话问得羞愧了,心虚地看着邢楚之呐呐道:“我……我们不是嫡亲的……”
于婉真却不怕,手一抄,阴阴地对邢楚之说:“就算是嫡亲的,你又能咋啦?姓邢的,你是能抓我们,还是能办我们啊?!我记得这里好像还是租界吧?好像还轮不到你们镇国军来办这种风化案吧?”
邢楚之被激怒了,拔出枪,“咔嗒”一声打开保险,把枪口瞄向于婉真和朱明安,叫道:“老子手指一动,现在就能把你们办了!”
于婉真看了看邢楚之手中的枪说:“好神气呀,你大概是不记得当年咋跪在我脚下舔我脚背的事了!当年我只要有你这一半的黑心,也就叫郑督军把你办掉了!”
邢楚之狞笑道:“谁死谁活都是命!你得认命!”
于婉真拧着眉头问:“我要是不认呢?”
邢楚之枪口一抬:“老子今夜就一枪结果你!”
于婉真格格笑了起来,笑毕,才叹了口气说:“算了,老邢,把枪收起来吧,别演戏了!你心里有数,你从未真心想对我好过;我呢,也从未把你当回事,你断不会为我这么个女人闯这种杀人大祸的!眼下咱们的新远东又这么红火,你也舍不得就这么毁了它!对么?”
邢楚之被于婉真说愣了,脸上的勇气流失了不少,可手上的枪还是指着于婉真。
于婉真又抱着膀子向邢楚之面前走,边走边说:“你呢,把我忘了,我呢,也把你忘了,咱们反正谁也不欠谁的,日后就做个生意上的朋友。”
邢楚之的枪口这才垂了下来。
然而,邢楚之和朱明安都没料到,这时,于婉真走到邢楚之面前,竟趁邢楚之不备,极突然的一把夺过邢楚之手上的枪,后退两步,将枪口瞄向了邢楚之。
邢楚之大惊:“你……你这是干什么?”
于婉真厉声喝道:“无赖东西,给我跪下!”
邢楚之不跪,还试着想向于婉真面前走。
于婉真枪口一抬,又是一声断喝:“跪下!再不跪,我就打死你!”
朱明安怕于婉真真会伤了邢楚之,在于婉真背后叫道:“小姨,这……这枪是打开保险的,你……你别走了火!”
这话也提醒了邢楚之,邢楚之再顾不得脸面,软软地跪下了。
于婉真两手握着枪,瞅着邢楚之说:“姓邢的,我给你说清楚:今天的事都是你自找的!你纠缠了我三年多,也骗了我三年多,今日竟一点旧情也不记,当着明安的面,啥……啥不要脸的话都说,还敢用枪瞄着我!你……你自己想想亏心不?”
邢楚之苦着脸说:“婉真,你……你别生气,我……我是和你闹着玩的。”
于婉真眼里渐渐汪上了泪,说话的声音也哽咽了:“对,你闹着玩。你……你一直把我当……当玩物来闹着玩,还有死去的郑督军和……和何总长,也都……都把我当玩物,都以为……以为我只配做姨太太,天生……天生就是给你们这帮臭男人玩的……”
邢楚之说:“三年了,我……我对你总……总还是有真心的。要……要不也不会这么气……”
于婉真“呸”了一声,把枪对准邢楚之光亮的脑门:“你再说有什么真心,我的枪真要走火了!”
邢楚之不敢说了,连连点头道:“好,好,这……这三年就算……就算咱都是做梦吧。”
于婉真这才擦干眼中的泪道:“你滚吧!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和明安的事你也知道了——其实早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你总要知道的,我从心里就没想过要瞒你。——真是的,你算我的什么人?能管我?!”
朱明安也说:“邢副官长,我小姨说得对,这地方你是真不能来了,新远东的证券生意我们照做,只是这里你别来,我小姨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别真闹出啥乱子……”
邢楚之极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看朱明安,又看看于婉真,憋了半天,终于把火发了出来,紫涨着脸说了句:“从今往后,哪……哪个驴日的还会再来!”
邢楚之走后,于婉真手上的枪滑落到地上,人也摇摇晃晃立不住了,便捂着脸,默默哭着蹲下来。朱明安一见,过来扶起于婉真,让于婉真坐到了卧房的大床上。
于婉真坐在床边仍是哭,方才的狠劲全没了。
朱明安劝道:“小姨,都过去了,就别想它了。”
于婉真仰起泪脸问:“明安,邢楚之说……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你恨我么?”
朱明安亲着于婉真的泪脸道:“我不恨你,人都有难处。再说,你那时又不敢和我好,都把我送到了日本,我能怪你啥?我觉得你当时和邢楚之好,实也是出于无奈。对么?”
于婉真点点头,软软偎依在朱明安怀里,又说:“其实,打从你回来的那天,我就想和邢楚之断了这层关系的,可邢楚之总来缠,你也看到了的……”
朱明安抚弄着于婉真的脸庞,轻柔地道:“第一天见邢楚之来找你,我就疑惑:我们谈起办新远东,这么重要的事,你咋偏撇下我们上楼去陪他?我上楼后,恍惚还看见他抱你。”
于婉真说:“我怕他会当着你的面说出这层关系,一直怕,对他满心厌烦,还得哄着他,没想到,这东西今日还是当着你的面把啥都说破了……”
朱明安道:“说破也好,这一来,咱就都轻松了。”
于婉真抓住朱明安的手说:“后来,筹办新远东,我又多了一份怕,怕这无赖会仗着镇国军的势力给我们捣乱。”
朱明安笑道:“如今也不怕了,——新远东已办起来了,且办得那么好,邢楚之会和自己捣乱么?再说,凭他一个小小的副官长,就是想捣乱也捣不起来!”
于婉真不同意这话,坐起来看着朱明安,认真地说:“明安,这一点你却不能大意。邢楚之这人你不了解,我却是很了解的,今日闹了这一出,他必不会罢休的。”
朱明安道:“那也不怕,新远东终不是我们两人的,还有何总长他们呢!邢楚之敢和何总长捣乱么?”
于婉真叹了口气:“我是怕邢楚之和你捣乱!你不知道,我也没和你说:这无赖最初是想做咱新远东理事长的!”
朱明安耸了耸肩:“好啊,只要能做得好,让我们大家都发达,就是让他做这理事长也行,我不争,我只和他争你,有你这一个小姨我就知足了。”
于婉真打了朱明安一拳,气恼地说:“你真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做一番大事业,你竟这样想,小姨真白疼你了!”
朱明安愣了一下,一把揽过于婉真:“好,好,小姨,我听你的,去做大事业,日后把咱的新远东办成租界内外第一流的交易所。”
于婉真这才笑了,在朱明安额头上亲了一下说:“这就对了。你得防着邢楚之搞鬼,不能让他插手交易所的经营。”停了一下,又说,“另外,还得防着白牡丹。白牡丹得不到你,就会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