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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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孽海(5)

何总长这才说:“好,好,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现在办交易所虽说是个机会,可日后的风险终还是有的,若是万一有个闪失,诸位可不要怪我呀!”

于婉真道:“我们请的你,咋会怪你呢?来,来,干爹,我代表明安和他的两个朋友,还有在座新远东的发起人敬你一杯!”

何总长端起杯,把酒一饮而尽,后又以筹备主任的身份举杯祝酒,众人都喝了——连平素从不喝酒的朱明安也喝得极是豪迈。

接下来,众人又相互敬酒,敬到末了,都脸红耳热了,便狂放起来,都以为新远东已办起来了似的,这个为新远东干杯,那个为新远东干杯,白牡丹还为新远东清唱了一段《红颜娇娘》的戏文。

白牡丹清唱时,于婉真心情很好,不无得意地看着身边腾达日夜银行的胡全珍问:“珍老,你看咱这台人马怎么样?”

胡全珍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黄胡须,沉吟了一下:“婉真,你要不要我说真话?”

于婉真道:“当然要你说真话了。”

胡全珍笑了笑:“这台人马倒不错,生旦净丑全有了,演戏行,打仗嘛,也能凑合拉上阵,只是办交易所恐怕……恐怕还欠点火候。”

于婉真不服气:“我们明安可是在日本学过金融经济的!”

胡全珍摇摇头:“这没用。”

于婉真又说:“我们还有五万镇国军压在长江沿线……”

胡全珍偷偷瞅了邢楚之一眼,悄声对于婉真道:“这也靠不住。你莫以为拢住了一个邢副官长就行了,我看是不行,镇国军不是这位邢副官长说了算的……”

于婉真这才认真了:“那珍老你的意思是不办了?”

胡全珍笑道:“我可没说不办。办还是要办——这么好的时候,咱不办交易所,还办什么?!问题是怎么办?首先股本要分摊——不是咱们这些发起人分摊,而是要提前向外面的人摊出去……”

于婉真不懂:“这如何摊法?”

胡全珍道:“很简单,比方说咱们这些发起人每人两万股,你且不可自己出这两万股的股金,而要把其中的一万股高价卖出去,用卖来的钱交股金,这样,你就没风险了。”

于婉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先卖空?然后白手拿鱼?”

胡全珍点点头,笑道:“对的,这买空卖空里面的学问大了,我日后会慢慢教你的!你要不会这些,迟早非栽不可。”

于婉真服服帖帖地说:“珍老,我和明安都听你的就是。”

胡全珍又说:“第二,还要小心,比如说,收上来的股金留在别的小银行是很难保险的,搞得不好它会把你的钱抵作头寸……”

于婉真道:“这倒不怕,珍老你的腾达日夜银行可以代我们保管的……”

话没说完,已不能说了——白牡丹一曲唱罢,众人一齐拍手喝起彩来,于婉真和胡全珍也跟着拍起了手。

何总长一边拍手一边说:“白牡丹,我看你是可惜了,放着这么好的嗓子不好好唱戏,却要炒股票办交易所,真是鬼迷心窍了!”

白牡丹道:“你何总长不也在炒股票办交易所么?你做得,为何我就做不得?”

何总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呀,让我咋说呢?我真是白捧你了,捧红了你,你却跑了。”

于婉真笑眯眯地说:“也没跑,人家一边办交易所,一边还是能唱戏的。”

白牡丹却白了于婉真一眼:“真办交易所发了财,我才不唱戏呢!你们看我在台上唱戏蛮风光的,就不知道我在台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何总长点着白牡丹的额头,对于婉真说:“看看,看看,我说我是白捧她了吧?婉真,你说我伤心不伤心!”

于婉真知道何总长是戏迷,伤心也是真实的,便向白牡丹使了个眼色。

白牡丹马上意会了,冲着何总长一笑道:“何总长要听戏就另说了,我就是再发财,也还会为你唱的。”

何总长说:“那好,今日趁你还没发财,就为我再唱一段《哭灵》吧!”

白牡丹不好推辞,清清嗓子,又唱了起来,可唱的时候两眼不看何总长,只看朱明安,就仿佛走进了戏文,正和朱明安倾诉衷肠……

其实,白牡丹算何总长捧红的,也算死去的郑督军捧红的。郑督军本是大舞台的起办人之一。三年前大舞台开张的时候,郑督军正气焰熏天,租界外的中国地盘还在郑督军的镇国军手上,连租界当局都让他三分。那当儿,郑督军常到租界公馆小住,其间也偶尔到大舞台走走。

有一次,郑督军带着一帮副官随从到大舞台去听“大眼刘”说书,无意间看到登台献艺的白牡丹,眼睛突然一亮,就改了主张,去听戏了。这一听就着了迷——不是被白牡丹的好嗓子迷住了,倒是被白牡丹的好相貌迷住了。于是,郑督军便为白牡丹大肆叫好,当晚献花,第二晚请酒,第三晚就把白牡丹邀到自家公馆里唱了堂会,还让自己的八太太于婉真与之拜了干姐妹。

白牡丹记得,自己当时是受宠若惊的,站在郑公馆豪华的客厅里为郑督军唱《拷红》,全身上下躁热难当,比立在大舞台上还紧张,唱到后来,竟唱出了一头一脸细密的汗珠子,还跑了调。

郑督军不计较——嗣后才知道,老头子根本不懂戏,老头子说她唱得好,是因为她长相好,身段也好,想纳她做个九姨太。不是郑督军后来死了,这九姨太没准还真就让她做上了呢。

何总长是后来在郑公馆认识的,郑督军老拉着她一起打牌,每次牌桌上都少不了何总长,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熟识后,何总长也邀着一帮下野的寓公、政客为她捧场,还买通报馆记者替她造势,在各种小报上发文章,发相片,“一说白牡丹”,“二说白牡丹”,说来说去,就把她的艺名说响了,硬是让她两月之间红遍了租界内外。

然而,麻烦接着就来了。没走红时,总想着能走红,真的走红了,才发现个中的滋味也不好受:平静的生活就此了结了,自己再无什么自由可言——郑督军不允她和任何年轻男子来往,且把她青梅竹马的一个相好情人给绑了,弄得至今死活不知。

这让白牡丹很伤心。白牡丹一气之下险些吞了大烟。其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再提不起唱戏的兴致,只一味在郑督军和何总长怀里厮混,直混到郑督军一命归天,才算挣出了半截身来。

也是巧,偏在这时碰到了于婉真的外甥朱明安。

在东亚证券交易所厅房里一见面,白牡丹就愣住了,她再没想到于婉真会有这么个年轻英俊的外甥——而且是学经济的——而且头回见面就帮她赚了钱。在浑浑噩噩中沉睡了几年的生命在那当儿苏醒了,白牡丹觉得,这男人实是命运之神送到她手边的,她若是不牢牢把他抓住便是罪过。

然而,当时于婉真就在身边——直到晚上吃酒唱戏时,于婉真都在身边,这就不大好办了。在万福公司给朱明安买西装、皮鞋时,她就看出来了,于婉真想拉她发起新远东,却不想让她和自己的外甥打得火热——就像她了解于婉真一样,于婉真也透骨透心地了解她,她和于婉真同在郑督军的一张大床上厮混过,因此还和于婉真闹出过不快,于婉真再也不会让她纠缠朱明安的。

这段姻缘——如果能算姻缘的话,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实是没多少希望的。她知道。

然而,当晚酒席散了,带着朦胧酒意回到家,白牡丹却又禁不住想起了朱明安。咋想都觉着朱明安不错,朱明安穿了米色西服的身影便在眼前晃。心一下子乱了,虽说骨子里仍惧着于婉真,却照旧痴痴地想朱明安,于婉真说朱明安是她的外甥,可他终也是个大男人了,不会事事听自己姨妈的,只要他愿和自己好,于婉真也毫无办法。当然,这里有个很要紧的问题是,不能让于婉真说她的坏话,把她往日和郑督军、何总长胡来的事都倒给朱明安。

于是,自那日之后,白牡丹便把对朱明安一见钟情的心意悄悄藏在心底,不敢太嚣张,郑公馆更不常去,只往郑公馆打电话,借着谈新远东,盼着常听到朱明安的声音。只要是朱明安接电话,她便在电话里扯个没完,对朱明安的一切主张都极表赞同。

朱明安也真是能干,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

一周之后,《华光报》上新远东交易所的筹备公告便出来了。同一天,朱明安让孙亚先化名“小诸葛”写的文章也出来了。孙亚先以“前总长何某下海从商意图大举,新远东紧张筹备不日开张”为题,在报上大谈新远东雄厚的政治、军事和经济背景。孙亚先本是局中人,可在文章中却做出一副局外人的样子,装模作样故弄玄虚。说是几经访探,方得知新远东来头极大,不但有镇国军背景,且有北京政府要员背景,一期资金欲筹妥百万之巨,一旦挂牌开张,必将给市场带来极大冲击云云。

过了没两天,孙亚先的第二篇文章又出来了,吹得更玄乎,说是新远东内幕深不可测,发起人中有当年攻击制造局的前革命党人许某已属确凿。更有南方某省身份不明者若干,正在进一步访探中。因此,新远东似为北京政府联络南方革命志士的经济和政治的据点,十有八九是在南北两方面都保了险的。

白牡丹看了报纸哑然失笑,就打了电话问朱明安:“咱们这帮人中,哪一个算南方的革命志士呀?是你,还是我?”

朱明安在电话里也笑了:“这你别当真,我们不过说说而已。”

白牡丹嚷道:“你们这帮坏小子老这么骗人我可不干!”

朱明安说:“造势也就先造到这一步为止了,下一步我们就要动真格的了,这不,我正要找你谈筹股的事呢。”

白牡丹早巴不得朱明安来,便道:“那你来嘛,我也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咱既办自己的交易所了,我手头还有些人家的股票就想抛出去,你帮我拿拿主意,怎么抛才好?”

朱明安说:“我要来只能明天来,明天我小姨才有空。”

白牡丹嗔道:“你这人真是的,干啥都要拖着你小姨!你就一人来,今晚就来,我等你!”

朱明安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终是答应了。

白牡丹喜出望外,放下电话慌忙和老妈子一起张罗起来,还给老妈子放了假,要老妈子在自家呆一夜,次日早上再回来伺候。

老妈子一走,白牡丹就换了身当年郑督军送她的艳丽晚装,且取出脂粉盒,精心地对着镜子描了眉,又在缺少血色的嘴唇上涂了口红。做这一切时,胸腔里的心一直怦怦乱跳,这激荡的感觉已是多年没有过了。打扮过后,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再无往日惯有的倦怠和憔悴,心才略微定了些。

这之后,便是让人焦心的等待——电话不敢再打了,怕接电话的是于婉真,弄出意外的麻烦,也怕朱明安接了电话会改变主意,就一次次到门外的巷口去迎。

快到九点时,朱明安才来了,不是一个人来的,却是和那个写文章的孙亚先一起来的,一人坐了一辆洋车。开初白牡丹并不知道孙亚先会一起来,在巷口迎到朱明安后正要走,孙亚先的那辆车已到了。白牡丹虽说心中不快,脸面上却不好摆出来,只是笑笑地问:“孙先生也到我那里坐坐么?”

孙亚先一愣:“哦,坐坐也好,我和明安还有几句话要说。”

朱明安也说:“是我约老孙一起来的,明日我们还要去找咱交易所的房子,已看好了摩斯路上的一家,老孙要去谈……”

孙亚先瞅着白牡丹道:“这家的房子在大华公司四楼上,原也是交易所,白小姐可能知道,就是大中华杂粮油饼交易所,我和八太太都看中了。”

白牡丹眉头一皱,问:“大中华搬家了?”

孙亚先道:“搬什么家呀?大中华杂粮油饼交易所倒了!”

白牡丹叫道:“哎呀,那坏了,我手头还有他们的股票呢!”

孙亚先问:“有多少股?损失大么?”

白牡丹却不说,只拉着朱明安的手,拍着朱明安的手背道:“明安,你可得帮我好好合计、合计了,你是行家,我只信得过你!”

孙亚先不甚高兴:“就信不过我么?”

白牡丹说:“你写那骗人的文章行,做股票就不行了!”

孙亚先看出来白牡丹只想和朱明安谈,并不想和他谈,似乎也不想让他呆在面前,便向朱明安挤挤眼,走了,临走时说了句:“明安,人家白小姐只要和你谈,我就告辞了,明天一早再给你打电话吧!”

白牡丹也不留,道了声“走好”,挽着朱明安进了自家的房门。

到家里一坐下,朱明安就问:“你买了多少大中华的股票?”

白牡丹这才笑了:“我是骗骗孙亚先的,一股也没买。”

朱明安说:“那就好。”又说,“你要真买了,那也只好自认倒霉,交易所倒掉了,我也没办法。”

白牡丹说:“不谈这个了,先陪我出去吃饭吧!”

朱明安一怔:“怎么?你还没吃晚饭?”

白牡丹不无艾怨地白了朱明安一眼:“不是等你么?你说了要来,却拖到了这晚……”

朱明安抬起手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下:“该死,让你饿到现在!”

白牡丹说:“饿倒是不饿,就是等得心急,还怕你被狼拖去了……”

朱明安道:“那好,今日就我请客吧,算是谢罪。”

白牡丹说:“还是我请你,你一见面就帮我赚了钱,我得好好谢你呢!明安,你说,咱去哪?是去维多利亚吃西餐,还是到全聚福吃酱鸭?”

朱明安说:“随你吧,我反正是吃过饭了,你爱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白牡丹快乐地道:“那咱就去维多利亚吧,那里终是雅致些,还有舞跳。”

却不料,二人刚要出门,于婉真竟坐着邢楚之的破汽车找上门来了,见他们手挽手往外走,愣了一下,似乎很吃惊。然而,嘴上也没说什么,只道她也有些饿了,正好一起去吃点啥。

这一来,白牡丹便失却了一个激情洋溢的良宵,心里真恨死了于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