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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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处女(2)

这个队伍里年轻姑娘的确占了多数,她们的丰密的秀发在阳光下闪亮,形成了一片各种层次的金色、黑色和褐色。有的姑娘眼睛漂亮,有的姑娘鼻子漂亮,有的则嘴唇漂亮或身段漂亮,但是,全身上下无懈可击的即使不能说没有,却也寥寥无几。显然,像这样不自然地受到公众注视使她们不安,嘴唇不知道怎么办,脑袋也不知道怎么放,心里总牵挂着自己的外表。这说明她们是地道的乡下姑娘,还不习惯于在众目睽睽之下露面。

在每个姑娘感到外在太阳的温暖的同时,她们的灵魂也还沐浴在各自的小太阳的光中,那是一种美梦,一种纯情,一种习惯,至少是一种渺茫辽远的幻想。这些东西也许并无多少根据,却如希望一样,永远存在。因此,她们都春风满面,有的甚至是兴高采烈。

她们从清酿酒店面前游行过来正要离开大路,穿过一道栅栏门到草地上去,一个妇女却说道:

“天哪,天哪!你看,苔丝·杜伯菲尔德,那坐着马车回家去的不是你爸爸吗?”

队伍中一个年轻的姑娘听见这声惊呼,转过了头。

那是一个俊美可爱的姑娘——也许未必比某些女伴更俊美——但她那灵动的牡丹一样的嘴唇和天真的大眼睛却给她的颜色和形象增添了魅力。她在头发上系了一条红色的带子——在整个白袍队伍之中她是唯一有这样鲜明的装饰的人。她回头一看,杜伯菲尔德正坐着清酿酒店的马车走过。那车由一个袍袖卷到胳膊以上的健壮的鬈发妇女赶着。那是那家酒店的快活的仆人,是个勤杂工,有时喂马,有时赶车。杜伯菲尔德仰靠在车背上,舒服地闭着眼睛,一只手在头顶上晃动着,唱着缓慢的记叙调:

“金斯贝尔有我家族高贵的坟茔——铅棺材里是我封过骑士的祖宗!”

乡社的女人们吃吃地笑了起来,只有叫做苔丝的姑娘例外——她意识到她的父亲在她们面前出了洋相,自己体内似乎有一股燥热缓缓升起。

“他只不过是累了,”她急忙说道,“搭了别人的车回家,因为我们家的马今天不能不休息。”

“保佑你的单纯,苔丝,”她的伙伴们说,“他这是赶完了集灌饱了黄汤呢!哈哈!”

“我说你们要再这么拿他开玩笑,我就一步也不跟你们走了!”苔丝叫了起来,红晕从她颊上扩展到脸上和脖子上,转瞬之间她的眼睛也湿润了,目光也低垂到地上。大家一见她真感到难堪了,便都住了嘴。队伍又恢复了秩序。苔丝的自尊心不让她再转过头去看清她父亲那样做是什么意思——如果有什么意思的话。她又跟队伍一起继续前进,来到一道围篱前面,舞蹈即将在那儿的草场上进行。队伍到达时,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又用柳条点了点旁边的伙伴和她聊起天来。

这个年龄的苔丝·杜伯菲尔德还只有满腔纯情,不带丝毫世故,尽管进过村上的学校,说话仍有许多乡音。这个地区的方言语调的特点大体可以用音节UR[21]来表现。其发音之圆润大约是人类语言所罕见。发这个声音时,她必须撮起鲜红的小嘴,却又要在口形还没固定而下唇已把上唇中部略微抬起时使字音出口,双唇也随即闭合。

苔丝身上还不时闪现着儿童时代的特征。今天游行的时候,你还能在她的面颊上看到她十二岁时的样子,在她闪动的目光里看到她九岁时的样子,甚至在她嘴角的曲线上偶然看到她五岁时的样子,虽则她已浑身洋溢着俊美妇女的风韵。

但是,她的这一特点却还没有多少人觉察,更没有多少人加以注意。只有少数的人,主要是生人,在偶然经过时会多看她几眼,一时为她的清新的神态所倾倒,因而担心再也不能见到她。但几乎在每个人心里,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像画儿一样漂亮的乡下姑娘而已。

杜伯菲尔德坐着由女驭手驾着的马车凯旋而归的事再也没有下文,而乡社成员又已经进入原定的场地,于是舞蹈便开始了。队伍里没有男性,姑娘们便彼此配对跳了起来。但是收工的时间渐渐近了,村里的男性居民和一些闲人、过路人开始在场地四周围成了一圈,他们一个个都跃跃欲试,想找个舞伴跳一跳。

围观的人中有三个身份较高的青年,肩上用带子挎着小背包,手上拿根结实的棍子。这三个人相貌相似,年龄一个比一个小,大体给人以弟兄三个的印象,他们也确是弟兄三个。年纪最大的一个穿着标准的助理牧师服装:白领带、短背心,戴窄边帽。第二个是标准的大学生打扮。第三个年龄最小,那副外表很难说明他的身份,眼神和服装里有一种不服拘管,不随流俗的神气,表示他还没有找到进入他的职业的道路。我们只能猜测他是对什么东西都想杂七杂八钻研一番的学生。

三个弟兄告诉偶然的朋友说,他们是因为过圣神降临节[22]作短足旅行才从黑原谷经过的。他们的路线是从东北方的沙斯顿往西南走。

三弟兄靠在路边的大门旁打听起那舞蹈和穿白袍的妇女是什么意义来。两个大的显然没有多停留的打算,但是老三却似乎对一大群姑娘没有男伴跳舞的局面发生了兴趣,并不急于前进。他卸下背包,连棍子一起放在树篱坡上,打开了门。

“你要干什么,安琪儿?”大哥问。

“我想跟她们跳跳苏格兰舞,只玩一两分钟,不会耽搁多久的。你们干吗不也来跳跳?”

“不行,不行,别胡闹了!”大哥说,“跟一群乡下粗丫头在公共场所跳舞,给人看见了像什么话!快走,否则到不了斯陶堡天就会黑的,中途可没有地方过夜。而且我们在上床以前还要读一章《痛斥不可知论》[23]呢,我把书都带来了。”

“好吧——我在五分钟之内赶上你和卡斯贝特。不用等我,我保证赶上,菲力克斯。”

两个哥哥不乐意地离开了他,往前走去。为了减轻弟弟赶路时的负担,他们把他的背包也带走了。弟弟进了场子。

“太遗憾了,”舞蹈稍停,他便对身边的两三个姑娘殷勤地说,“你们的舞伴儿呢,亲爱的?”

“还没收工呢,”胆子最大的一个说,“过一会儿就来了。你愿意现在跳一跳吗,先生?”

“当然,但是这么多女伴,光我一个人跳行吗?”

“总比没有好吧。跟和自己一样的人你望我我望你跳来跳去真没意思,又不能抱着脖子搂着腰!好了,你就好好挑一个伴儿吧!”

“嘘——别那么猴急!”一个略带羞涩的姑娘说。

年轻人受到这样的邀请,扫视了姑娘们一眼,打算挑选一下,但是一群姑娘全是陌生面孔,他也很难挑选。于是他选定的就几乎是头一个来到他身边的人,不是那说话的姑娘(她倒是很希望被选中的),也不是苔丝·杜伯菲尔德。此时古老的家谱、祖宗的骸骨、碑碣上的铭文、杜伯维尔家族的相貌等等在生活的战斗中对她都还没有什么帮助,甚至没能让她在最平常的农民群中吸引到一个舞伴。诺尔曼[24]的骑士血液没有维多利亚时代[25]的金钱支持时所起的作用原来不过如此。

无论那独占风情的姑娘是谁,她的名字并没有流传下来,但她却因在那天黄昏享有了第一个男伴而受到大家的羡慕。不过,榜样自有它的力量,村里的小伙子们在没有外人侵入挡住他们的路之前,虽不急于跨进门去,此时却已纷纷入场。转眼之间彼此成对跳舞的妇女中已掺进了相当多的乡下小伙儿,最后就连乡社中相貌最平常的妇女也用不着扮演男性舞伴的角色了。

教堂的钟声响了,那学生突然说他已经非走不可——他刚才已经玩得忘乎所以——他非要去追赶同伴不可了。在他退出舞蹈圈时他的目光落到了苔丝·杜伯菲尔德身上。苔丝那对大眼睛里,说实话,真有那么一丝哀怨,埋怨他没有选中她。他那时也真感到遗憾,由于她的拘谨,他竟没有注意到她。他就带着这点遗憾离开了牧场。

由于已经耽误得太久,他开始沿着小道向西飞跑,很快便跑完了下坡路,跑上了下一个坡。虽还没有赶上两个哥哥,却还是停下脚步喘一喘气,回头望望。他能看到绿色的围场里姑娘们白色的袍子还在旋来旋去——跟刚才和他一起时一样。她们似乎已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过,也许还有一个人并没有忘记他。那个白色的影子正孤零零地站在围篱旁边,从她所站的地点判断,他明白她就是那个他错过了的漂亮姑娘。事情虽然不大,他却本能地感到她因他的冷落而受到了伤害。他真希望刚才找的是她,而且问过她的名字。她是那么羞羞答答,那么脉脉含情,她那穿着薄薄的白袍的身段看上去又是那么柔美轻盈。他觉得自己是干了一件蠢事。

不过,事情已经无法补救。他只好转过身子弯下腰,快步走去,把这事忘掉了。

3

苔丝·杜伯菲尔德却不那么容易把这事从心里抹掉。她许久打不起精神来跳舞,虽然她可以有许多舞伴。啊!这些舞伴说起话来可不像适才那个陌生青年那么可爱。她一直站到阳光吸尽了那远去的陌生青年在山上的身影之后,才摆脱了一时的惆怅,接受了舞伴的邀请。

她和伙伴们一直跳到黄昏时分,舞得也还尽兴。此时她还是个真纯的人,喜欢踏着拍子跳跳舞,只因为觉得好玩。在她看到受人追求并被人娶走的姑娘们沉湎于那“温柔的折磨、苦味的甜蜜、欢乐的伤痛和可爱的灾难”中时,却很少猜想自己若是陷入其中会是什么样子。小伙子们为了和她跳一曲吉格舞[26]所作的争斗和纠缠,除了让她感到好玩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了。若是他们耍起横来,她便把他们责备一番。

她也可能再流连下去,但她爸爸刚才出现时那古怪的形象和态度又回到她的心里,使她担心,不知道爸爸出了什么事。她离开了舞伴们,向村头走去——她父母的家便在那里。

在离家几十码处她听到了另一种有节奏的声音,那声音和她刚离开的有节奏的声音不同,是一种她所熟悉的——十分熟悉的声音。那是屋里的有规律的砰砰声,是摇篮猛力地敲打着石头地板的声音,一个女声唱着歌儿配合着它的节拍。唱的是一种有力的快速舞曲,流行的《花点子母牛》歌——

我见——他躺——在呀树——林里,

快来——吧小亲——亲我领——你去。

歌声和摇篮的晃动有时会停一停,这时一阵调子最高的尖叫声便随之而起。

“愿上帝保佑你那钻石般的眼睛、胖胖的脸儿、樱桃样的嘴巴,保佑你那小爱神样的胖腿和幸福的身子的每一个地方!”

一番祈祷之后,摇动和歌唱便又开始,《花点子母牛》又唱了下去。苔丝推开门站在门里的垫子上观察时,情况便是如此。

尽管有歌声,屋里的景象却使姑娘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凄凉。田野里有的是假日的欢乐——白色的袍子、花束、柳条、在绿草地上的旋转,还有那为陌生人而激起的款款柔情。而离开了那儿一步踏进这片由一支蜡烛照耀着的幽暗愁苦的景象里,可是多么巨大的差异啊!除了这种对比所造成的震动之外,她还感到一种自责的凄凉,为什么自己不早一点回家帮助妈妈干家务活儿,却要放任自己在外面贪玩呢!

妈妈还跟苔丝离家时一样站在孩子们中间洗着星期一就泡下的衣服。这些衣服总要拖到周末才能洗完。那件现在穿在苔丝身上的白袍子便是昨天从这个盆里拿出来,由妈妈亲手绞干、熨好的。这使苔丝感到一阵可怕的内疚,十分难堪。而她今天又那么漫不经心地在逐渐发潮的草场上让下摆染上了绿色的污迹。

杜伯菲尔德太太跟平时一样一只脚站在盆子旁边,另一只脚忙着摇晃最小的孩子——这事我们刚才已说过了。摇篮底下的弯梁已使用了多年,在石板上承受过许多孩子的体重,几乎磨平了,因此它的每一次摇晃便是一次猛烈的震动,把婴儿像织工的梭子一样甩动一次。杜伯菲尔德太太在泡沫里浸泡了一整天,此时正靠歌声的激励用她体内残存的全部活力踩着摇篮的弯梁。

摇篮吱砰吱砰地晃着,烛焰升高了,时起时落,水从主妇的手肘上往下滴。歌声匆忙结束,杜伯菲尔德太太正打量着她的女儿。即使现在,有了一大帮孩子,琼恩·杜伯菲尔德仍然极爱唱歌。只要有曲子从外部世界飘进黑原谷,苔丝的母亲便能在一个礼拜之内把它学会。

那妇人的眉眼之间仍然依稀闪耀着年轻时的鲜活甚至美丽,使人感到苔丝身上的魅力主要来自母亲的天赋,与骑士血统和历史渊源并无关系。

“我来摇摇篮吧,妈妈。”女儿体贴地说,“要不我就脱下这身假日服装来帮助你绞衣服?我还以为你早就洗完了呢!”

母亲并不因为女儿把家务留给她一个人自己离家这么久而生气,实际上琼恩很少因此责备过她,她只略微感到缺少了苔丝的帮助,工作吃力,只好把家务活往后推,本能地以此减轻自己的负担。不过,今天晚上她却比平时快活一些,在她那母性的神情之中出现了一种使姑娘无法理解的迷离惝恍、心不在焉的兴奋激动。

“你回来了,正好,”母亲唱完最后一个音符说,“我正要去找你爹。还有,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准保你听了高兴,我的丫头片子!”(杜伯菲尔德太太一向说土话。她的女儿接受过一个由伦敦培养的女老师的训练,通过了国立学校的六级标准考试[27],能说两种语言。在家里多少说点土话,在外面和在有教养的人面前却说普通英语。)

“是我走了之后才发生的事吗?”苔丝问。

“是的!”

“今天下午爹在外面可丢脸呢,回家的时候还坐了马车,就是因为这件事吗?当时可真臊得我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