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序(2)
苔丝的家庭原属于在当时农村不受欢迎的岌岌可危的阶层。
作者哈代在1883年曾写了一篇近似农村调查报告的文章《多塞特郡的劳动者》。文章除了生动具体地介绍了多塞特郡农村劳动者的生活状况之外,也分析了农村的基本结构。他指出,那时的农村主要由农场主(包括“在外地主”的代理人,如燧石顶那个农场主格罗比)和农业工人两大阶级构成。农场主拥有土地和房屋,招雇劳动者进行农业经营。在这两大阶级之外,农村中还有个由木、石、铁匠及小商小贩之类构成的阶层。这些人往往较为见多识广,生活又很稳定,在农村有相当的影响,虽不能跟农场主分庭抗礼,却也不大受他们的制约,因此也不受他们的欢迎。农场主为了形成自己的一统天下,一有机会就要把他们排挤出去,逼得他们往市镇集中,形成市镇上的负担,甚至不稳定因素。排挤的方式之一是一等他们的房地租期到期便抽回房和地。苔丝家的房屋土地租期是到她父亲死亡为止的。父亲一死租约就到期,因此在小说开始不久苔丝的母亲谈到父亲的心脏病时,那话里的不祥之兆远远超出了表面的意义。
苔丝的父亲是个懒散无能、虚荣愚昧而且好酒贪杯的小贩,母亲则是个浅薄庸俗、不谙世事的大娃娃,也是一脑子虚荣。两个无能的父母却有着七个孩子,沉重的家庭负担随时都可能落到苔丝头上。偏偏苔丝又深情地爱着几个弟妹,不忍心看他们受苦。这个形势已决定了苔丝的命运。她的悲剧迟早是会发生的,只是表现形式可能不同而已。
苔丝只是一个农村姑娘,并非是什么女性的懿范。若不是因为家庭的贫穷和社会的歧视她原可以跟别的农村姑娘一样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纯朴的劳动生活的。但是多嘴的特令安牧师带来了有关她的贵族家庭历史的消息,让她的父亲多喝了几杯,不能按时到卡斯特桥送货。勇敢的苔丝只好带了弟弟一起去赶马车,没想到闯下大祸,弄死了“王子”,开始了她的悲剧。
这悲剧的开始,也反映了她的性格。她是过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而遭到厄运的。她太纯洁,太勇于作自我牺牲。她的这个性格却不断地给她带来灾难。这真是莫大的不公平。
猎苑事件之后,她选择了离开阿历克自己回家的路,这是一个朴素的决定。跟自己并不爱的人谈情说爱,硬要他娶她,她做不到;跟他鬼混下去,她更做不到,于是便离开。她的逻辑就是这样简单。不过她也并非不明白这个决定的后果。她的决心是朴素的,也是勇敢的。
这里有个传统的男性中心贞操观念的问题。按那传统,妻子的贞操是丈夫的特权,妇女失去贞操就是不洁。因此,一个女人被某个男人占有之后,唯一的出路就是跟他结婚,无论对他有没有感情。而男性却没有守贞的义务。连克莱尔这样自认为思想开明的人也并不把自己的放荡当一回事。他不但曾在伦敦跟一个成年妇女有过四十八小时放纵的历史,而且曾打算带了伊兹·休爱特到巴西去。但他并不怎么内疚,反倒对苔丝的失贞长期耿耿于怀。
苔丝的选择实质上是用纯朴的逻辑对传统的贞操观念的一种否定,表现了她本性的纯洁,这是难能可贵的。但是传统的贞操观念在苔丝身上仍然有着严重的影响。她原是个勇敢坚强的人,自从猎苑事件之后却总是怀着一种犯罪感、内疚感、自卑感,一遇到这类问题就畏缩退让,表现软弱。她看到人家刷《圣经》语录就惭恧不安,在教堂见到人家窃窃私语就神经过敏,她老想着《圣经》里的淫妇,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当做淫妇,甚至想过:“如果她因为自己的行为应当被烧死,那就烧死好了,烧了也是一种了结。”
在奶场她一再拒绝安琪儿·克莱尔求爱,就是因为这种自卑感,她不愿意欺骗他。等到她在对方苦苦追求之下终于同意婚事之后,她的纯洁的天性便催促着她不顾母亲的反对而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由于种种不便她一直没能办到,这才在婚期快到时写成短柬告诉了他。可惜那封信塞进了门里的地毯底下,他没见到。但她仍在新婚之夜向他说明了情况。她爱得真纯,她要求的也是真纯的爱。
但是安琪儿·克莱尔不但不能原谅她的过去,而且怀疑她,埋怨她,责备她。于是形势急转直下。怀着自卑感的苔丝不断地解释、请求,甚至表示愿意做他的奴隶,只要他愿意跟她生活在一起,甚至为了他的利益跟他离婚或是去死。但这一切都在克莱尔心里那道顽固的“金属矿脉”面前“卷了口”。
对这个阶段哈代在好几处做了大段分析。他指出,苔丝若是个普通的女性,她原可以运用她女性的魅力软化他,也可以利用安琪儿的同情心征服他,甚至可以大哭大闹压倒他。但是苔丝太纯洁,太自尊,不肯那样做。他也指出,苔丝可以在克莱尔梦游之后把他梦中的痴情告诉他,唤醒他心中的柔情,造成转机,但是苔丝却体贴他,不愿伤害他的自尊心。
为了追求不含丝毫杂质的爱情,宁可因此而失去爱情,这就是苔丝的高贵选择。苔丝的悲剧正在于她的纯洁。她颇有点像我国的屈原,大有“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气概。只是屈原这样的决心更多地出自思维,而苔丝则大体出自纯朴的本性罢了。
她的选择严重地打击了自己。一年半的时间里她四处流浪打工,长时间连信也不敢写一封,一味痴等着克莱尔回心转意。她参加极其艰苦的劳动,还要受到农场主格罗比的刁难、世人的冷眼和阿历克的纠缠。与此同时,无能的父母还不断向她要钱。在这样几乎是山穷水尽的时候她仍不肯向克莱尔的父母请求援助,虽然克莱尔在出国前曾告诉她可以那样做。她就这样苦苦撑持着,怀着渺茫的希望等待着克莱尔的宽恕,直到那悬在她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父亲去世,全家被扫地出门,露宿街头,无家可归。
此时此刻苔丝该怎么办?冷酷而严峻的现实迫使她做了最痛苦的选择,放弃了自己的爱情,把自己当做牺牲品,换取了家人的温饱。她做了不纯洁的事,正因为她的心地太纯洁。
到克莱尔蹉跎了一年多的时光从南美回来时她已做了阿历克·杜伯维尔的俘虏。此时的苔丝在精神上已经死去,她的存在只是为家庭献出的一份燔祭。死去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正当她因为克莱尔的突然出现而大为震惊,痛苦不堪,对阿历克的第二次欺骗怒不可遏的时候,阿历克偏偏又咒骂起克莱尔来。苔丝长期积郁的冤苦、仇恨和愤怒爆发了。她一跃而起,把刀子插进了阿历克的心脏。她保卫了她仍然刻骨铭心地爱着的人,也痛痛快快地惩罚了那蹂躏她、欺骗她,把她的生命全部都撕成了碎片的人。
她这样的爆发已不是第一次。早在她愤然离开川特里奇,阿历克驱车来送行时,她就曾在车上因他藐视她的痛苦而生气,叫道:“我真恨不得一拳头把你打下车去!”第二次是在燧石顶的麦垛上,当阿历克骂安琪儿时,她抓起皮手套砸得他嘴上流血。对她的这一行动哈代说:“稍作幻想便可以把她这一动作看做她那些玩武器的祖宗久经训练的武艺的重现。”那么,苍鹭居卧室里的这一刀呢?也许更是杜伯维尔遗传因子的表现吧!
我们也许可以承认杜伯维尔家族有暴烈的遗传因子,但那爆发的根本原因还在于郁积已久的强烈愤怒。这愤怒里有对他玷污了她的身子的仇恨,更有对他破坏了她跟安琪儿的爱情的仇恨。她后来告诉安琪儿:“很久以前,在我用手套打在他嘴上的时候我就担心有一天会杀了他的,因为他在我还单纯幼稚的时候设下了圈套,欺负了我,又通过我欺负了你。是他插到了我俩之间,破坏了我们。”
阿历克罪不至死,苔丝的惩罚显然过当,她也为此付出了生命,但谁也无法否认那惩罚是正当的,是纯洁无辜对淫邪奸诈的反击。
阿历克死后苔丝并没有逃跑的意思,她追上了克莱尔,两人在布兰肖斯躲了六天。每一次安琪儿提出要继续逃亡时她都反对,说:“要来的总是要来的!”有了这六天,苔丝已经心满意足了。她终于获得了克莱尔的谅解,获得了爱情。
她在悬石神庙的石坛上醒来看到身边的警察时说:“是应该的。安琪儿,我几乎还感到高兴。”然后平静地对警察说:“可以走了。”
苔丝在小说中表现了许多优秀品质,但是哈代选用了一个词概括她:纯洁。这是哈代写作《苔丝》的基本用意所在。他用这个词向传统的贞操观念提出了挑战,否定了男性中心的绝对化的贞操观,揭露了它的不公和造成的危害。
三
20世纪的世界文坛出现过一些写农民的作品,如美国约翰·斯坦倍克的《愤怒的葡萄》和法兰克·诺里斯的《小麦史诗》中的《章鱼》,但在世界文学史上直到19世纪末写农民的作品却还是凤毛麟角,极为罕见的。《苔丝》是一本写农村和农民的小说,就题材而论,在当时是极其独特的。哈代笔下的世界很小,只有泰晤士河以西、萨默塞特郡以东、巴斯以南、英吉利海峡以北方圆不到一百英里的土地,但他却写出了这里的人和景物、风俗和劳动,赋予了它们巨大的艺术魅力。
1889年,哈代在写苔丝的同时写过一篇艺术短评,讨论了画风独特的画家J.M.W.透纳(1775—1861)的风景画。他说他的画是“一片风景加一个人的灵魂”。这话概括了透纳风景画的特色,也概括了许多艺术品的特色,同时也是哈代的夫子自道。
哈代写《苔丝》写的是人,角色有十来个,却都围绕着女主角苔丝,而景物的描写也大多是“一片风景加一个人的灵魂”地围绕着苔丝。她在鸡场的劳动带几分荒诞,这跟她当时的处境一致。她在川特里奇看到的那个尘灰弥漫的“山精水妖的舞会”跟她马上就要遇到的厄运的情调相通。她在泰波特斯奶场的劳动和恋爱跟那里的欢乐明朗、丰美膏腴的环境一致。她在燧石顶恶劣气候下的艰苦劳动加深了她濒于绝境的失望与沉痛。在她遭到阿历克的骚扰时,她的劳动也特别混乱。这样,环境的情调跟角色的心灵形成了一个整体,环境反映心态,心态赋予环境灵气,两者融浑辉映,出现了许多动人的笔墨。这是哈代景物描写的重大特点之一,再加上作者诗人的眼光和诗人的笔力,笔下的景物便往往焕发出异彩来。
除了大幅的描写之外,哈代还往往以诗人的目光捕捉住一些小镜头,或幻美,或深沉,很有情趣,给人近似禅机的感受。试看他对奶场人员在消灭蒜苗时的几句描写:
“在他们低低地弯下身子细细地察看着植物时,金凤花便以片片柔和的黄光反射到他们被遮掩着的面孔上,让他们看去仿佛是些映着月色的精灵,尽管阳光此刻正以正午的全部热力直射在他们背上。”
再看下面这个镜头:
“路上的牛马蹄印里蓄满了水。雨水只够把它们装满,却又没有力量把它们冲掉。映在这些小水洼里的星星在她走过时匆匆地闪着光。她要是没见到水里的星星是想不到头上还照耀着星星的——那些宇宙之间最为浩大无垠的东西现在却反映在这样渺小卑微的东西里面。”
前一个例子的独特和幻美,后一个例子的深沉的哲理都把读者的想象引入了一种罕见的境界,显露出了哈代的大师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