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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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天(3)

大伙儿刚一坐定,就开始谈论起来。迪奥内奥是最乐观风趣、最活跃的年轻人,因此,他首先说道:

“各位女郎,多亏了你们出的巧妙的主意,我们才来到这里,所以得感谢你们的引导。我不知道你们想怎样排愁解闷,至于我呢,我刚才跟你们一起动身的时候,已经把我的忧思丢到城里去了。所以,我请求你们同我一起纵情欢笑歌唱,当然,以不失你们的端庄为限。否则,你们还是放我回到苦难的城里去,重新在悲苦中生活吧。”

听了这些,帕姆皮内娅似乎也已把她的愁苦统统抛掉了,高高兴兴地回答道:“迪奥内奥,你讲得太好了,让我们尽情欢乐吧,我们从苦难中逃出来,就正是为了这个。不过,凡事如果没有个规章制度,就不会长久。我首先创议让大家集合在一起,也希望让我们的欢乐能够长久持续下去,所以,我想我们有必要推选一个领袖,大家都应该尊重他、服从他,而他呢,他得专心筹划怎么样让我们过得更快活。为了让每个人都能体会这领袖的责任和光荣,也为了消除彼此之间因这一责任和光荣而造成的妒忌,我想,最好把这份操劳和光荣每天授给一个人。第一天的首领先由大家一起公推,以后的领袖,则在每天晚祷时分,由当天任首领的他或她指定下一天的继任人,以后就这样继续下去。在各人主持的期间,由他或她决定我们取乐的地点和取乐的方法。”

帕姆皮内娅的这番话使大家都感到高兴,众人异口同声地推举她当第一天的女王。菲洛梅娜马上跑到一棵月桂树下,摘下几枝细枝嫩叶,编成一个美丽的桂冠,因为她常听人说,桂冠会给人带来光荣和尊敬。她把桂冠戴到帕姆皮内娅头上,从今以后,当大家在一起时,这桂冠就是统治权的象征,戴上它就可以管理其余的人。

帕姆皮内娅接受公意,做了女王,就命令大家静下来,并吩咐把他们带来的三个男仆和四个女佣叫来。等大家静下来后,她才说道:

“咱们这样吧,我先树立个榜样,以后在你们的任期内,你们一定能做得更好。这样,大家就可以逍遥自在,一切都有条有理,不失规范,我们这样的生活要维持多久就能维持多久。我委任迪奥内奥的男仆帕尔梅诺做我的总管,住宅的一切起居事务都由他负责,特别是餐厅的一切事务。潘菲洛的男仆西里斯科担任财务和采买工作,帕尔梅诺有什么吩咐,由他去完成。菲洛斯特拉托的男仆廷达罗除了负责他主人的住宅事务之外,还要管理另外两位男士的内务,在他照顾不过来时,别的人也可以去帮一手。我的女仆米西娅和菲洛梅娜的女仆莉奇斯卡负责厨房里的工作,一直负责到底,帕尔梅诺吩咐过后,由她们两人悉心烹调。劳蕾塔的女仆基梅拉、菲亚梅塔的女仆斯特拉蒂莉娅在小姐们的房里侍候,还要把我们想去的地方事先打扫干净。我还要叮嘱大家一句,你们如果想讨我们的欢心,那么不管你们哪个人到哪儿去,从哪儿回来,听到些什么,看到些什么,只许把外面的好消息带回来。”

她的这些命令大家都一致赞成。吩咐完毕,她就高兴地站起来,对大家说:“这里有的是花园、草地和赏心悦目的地方,大家可以随意漫游一会儿,到了打晨祷钟的时候都回到这里,趁天气还不太热,大家一起吃早饭。”

这些快乐的青年男女,得了女王的许可,就在花园里缓步而行,有说有笑,头上戴着花环,嘴里唱着情歌。到了女王指定的时刻,大家都回到屋里,帕尔梅诺已经尽心尽力地把一切安排妥当。大家来到一楼的餐厅,看到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杯子闪着亮光,活像银杯,处处摆着金雀枝的花朵。大家按照女王的吩咐,都洗了手,依着总管排定的坐次坐下。精美的菜肴端了上来,美酒也送到面前,三个仆人站在桌边悄悄侍候。一切安排得这样周到,这样完好,大家都非常高兴,席间无不谈笑风生。

这些青年男女都会跳舞,有几位还善于弹琴唱歌,饭后撤去桌子之后,女王吩咐会弹琴的把乐器拿来。迪奥内奥听了女王的命令,拿来一个琵琶,菲亚梅塔拿来一只六弦琴,两人合奏起一支美妙的乐曲来。女王吩咐仆人去吃饭,她与小伙子和女郎们跳起慢步舞来。舞罢,又唱了好多支轻快活泼的歌曲。

这天上午,大家玩得兴高采烈,直到女王认为该是午睡的时候了,这才宣布停止。得了女王的命令,三个青年和女郎们各自回到自己房内。他们的房子是分开的,床铺都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也像餐厅那样,摆放着许多鲜花。青年们回房后即解衣入睡,女郎们也是一样。

午后钟敲过不久,女王首先起床,把其余的女郎也唤醒,又吩咐把三个青年也叫起来,说是白天睡得过多有碍健康。大家来到一块大草地上,那儿绿草如茵,丛林遮住阳光,微风习习。女王叫大家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于是说道:

“你们瞧,红日当空,暑气逼人,除了橄榄树上的蝉鸣,别无其他声息。如果这时候外出玩耍,实在太蠢。这里又美又凉快,你们瞧,这里还有棋子和骰子,可以供大家随意玩乐。不过,依我看,还是不要下棋掷骰子为好,因为搞这些玩意儿,总有输有赢,免不了有一方精神上感到懊丧,而对方和旁观的人却并不会因而感到有多大的快乐。还是让我们来讲故事吧,一个人讲,其他人听,大家都能得到快乐,这样,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也就过去了。等大家每人讲完一个故事,太阳就要落山了,暑气也退了,那时我们爱到哪儿就可以到哪儿玩了。要是我这个建议大家喜欢,我也愿意按大家的意愿办,那就让我们来讲故事,要是大家不喜欢,那我也不勉强,大家就随意活动,到晚祷的时候再见。”

无论是女郎还是青年,大家都赞成讲故事。

“那好吧,”女王说道,“既然大家都喜欢,在这第一天,大家可以自由,每人就随意讲个心爱的故事,题目不限。”

女王回头看着坐在她右边的潘菲洛,微笑着请他讲个故事,给大家带个头。潘菲洛听了吩咐,立刻开始讲他的故事,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

第一则故事

切帕雷洛在临终时编造了一篇假忏悔,把神父骗得深信不疑;虽然他生前无恶不作,死后却给当做圣徒,被尊为“圣切帕雷洛”。

亲爱的女郎们,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应当以伟大神圣的造物主的名字作为开端。既然我第一个开始讲故事,我就打算拣一件天主的奇迹先讲,大家听了,好对永恒不变的我主的信心更加坚定,永远赞美他。

大家都知道,世间万物,原都是匆促短暂、生死无常,人在其间,都要遭受里里外外的种种困厄、苦恼,忍受无穷的灾祸,我们既生活在天地万物之间,又是其间的一分子,实在软弱无力,既无力抵御外界的侵害,也忍受不了各种折磨,没有一个不出错受苦的,好在大恩大德的天主赐给了我们力量和智慧。

可是千万不要认为,这恩宠是因我们的功德而得来的,这全凭了天主的慈悲和诸圣的祈祷。

那些圣徒们当初也是凡夫俗子,跟我们没有什么两样,但他们在世时一刻都不忘主的意旨,因此得到了永生,在天上受到祝福。我们在祷告之中就是向这些圣徒倾诉我们的切身要求,而不敢直接向那最高的审判者陈述自己的私愿,因为这些圣徒有自身的经验,洞悉人性的弱点,我们只好祈求他们转达上苍。

我们凡人的俗眼虽无从窥测神旨的奥秘,但确信天主的慈悲是广大无边的。有时,我们凡人受了欺蒙,会错找那永远遭受放逐、再不能觐见圣座的人来转达祈祷,天主可是不会受欺蒙的。虽然这样,天主还是鉴于祈祷者的真心诚意,宽容了他的愚昧,不计较那被放逐者的深重罪孽,依旧垂听那错把罪徒当作天主座前圣徒的人的祷告。这一点在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中显得清清楚楚。我这里说的“清清楚楚”,并不是说天主的判断,而是说的我们凡夫俗子所认为的那些东西。

从前,法国有个大商人,名叫穆夏托·弗兰泽西[3],因为有钱有势,所以成了骑士。那时,国王的弟弟卡洛·森扎泰拉[4]被教皇博尼法乔召见,要到托斯卡纳[5]去,便叫这位原籍托斯卡纳的人陪同前往。他像一般商人那样,临到起程时才发现还有好多事需要处理,而且这些事分散在各处,来不及马上办妥,便想把这些事托付给别人。想不到一应大小事务都找到了合适的人,却有一件一时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原来,他放给勃艮第人好多债务,现在一时找不到可信的人去催收。他的犹豫不决原是有原因的,他知道,这班勃艮第人都泼辣得要命,既不讲信用,又不讲道理,一时想不起一个精明干练的人,可以对付得了这些勃艮第人,而且这个人还得可靠才行。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一个人来,名叫切帕雷洛·达普拉托。在巴黎,这个身材矮小、衣饰华丽的人经常出入他的宅第。这法国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小木桩”的意思,反以为是“小冠”的意思,即法语里的“花冠”,又看他个子矮小,就“夏泼莱托[6]”“夏泼莱托”地叫开了。

说起这位夏泼莱托的一生,可真叫人不寒而栗。他是个公证人,可他的拿手好戏是编造假文书,如果真写了一份绝无弊端的真文书,那反而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因此,他的文书是真的少,假的多,而且他并不要你出多少钱去求他,而是宁肯将假文书奉送给你。给人提供假证,那是他最高兴不过的事,你求他也好,不求他也好,他总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那时,法国人对于发誓作证可十分看重,不敢胡来。可是每逢他出庭,他总是对天发誓,不过提供的却是假证,每次总是靠这样无赖的手段胜诉。

他还喜欢在朋友和亲戚们中间挑拨离间,不仅是喜欢,而且是实实在在地挑是生非,传播流言蜚语,散布秘事丑闻,传播仇恨,乱子闹得越大,他就越是高兴。凡有人求他谋害人命,或是干其他坏事,他总是满口答应,从不推辞,而且卖力去干,屡屡得手,亲手杀人,是他的乐趣。对于天主和诸位圣徒,他是一味亵渎,哪怕为了一点儿小事,他也会暴跳如雷。教堂他从未进过,提到圣礼圣餐时,他总是使用最难听的字眼,好像讲的是不值一提的东西;相反地,酒店和下流场所,他却非常喜欢,经常光顾。他离不开女人,就像恶狗少不了棍子一般。总之,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坏了。他杀人越货时心安理得,就像修士向天主奉献牺牲一般。他贪吃酗酒,有时甚至把自己的身子糟蹋坏了也在所不惜。他又是个臭名远扬的赌棍,而且专门大做手脚,坑骗别人钱财。

我何必还要多费唇舌呢,反正他是自古以来世上难找的最大的坏蛋了。总之,在很长一段时期里,他凭他的奸诈维护穆夏托的权势和地位,而穆夏托反过来又依仗自己的权势庇护他,不止一次地把他从受害人的手里、从法律的惩处中拯救出来。

总之是穆夏托想起这个夏泼莱托来,这个人的历史全在他肚里,他对他是了如指掌,要对付狡黠的勃艮第人非他莫属。因此,他派人把他叫来,对他说道:

“夏泼莱托先生,你知道,我得离开一段时间,还有些事没有了结,其中一件就是同勃艮第人的事,这些人刁钻狡猾,我得把借给他们的款子收回来,我看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你更合适了。你眼前也无事可干,要是你愿意去的话,我给你向朝廷讨一份许可证,收回账来之后,你可以从中提取一定的份额,算是给你的酬劳。”

夏泼莱托这时正无事可做,手头又拮据,如果一向支持庇护他的这位朋友一走,情况将会更加困难,于是便不加考虑,一口答应下来,说是非常愿意前往办理。

两人谈妥之后,夏泼莱托便带着委托书和皇家的证明文书来到勃艮第地区,穆夏托也启程去办他的事了。在勃艮第,几乎没有一个人认识夏泼莱托,他倒一反平时的本性,收账时温和宽厚,行动检点,颇尽本分,好像要把他那套邪恶的手段统统藏起,到了最后再拿出来。

他寄居在两个佛罗伦萨人家里,这是两兄弟,在这一带放高利贷。他们看他是穆夏托派来的,也就对他十分优待。想不到他竟在这里病倒了。兄弟两个很快给他请来大夫,叫来仆役侍候,想尽一切办法,使他得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