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善人(4)
在另一个地方,他写道:“有人向你求宿,绝不要问他的名字。需要求宿的人,最忌讳别人问名字。”
一天,一个令人尊敬的本堂神甫,忘了是库卢布鲁,还是蓬皮埃里,大概是受了马格卢瓦太太的怂恿,竟然问主教大人,让大门昼夜向任何人敞开,是不是有失谨慎,他家里的防卫如此之差,怕不怕出什么事。主教严肃而温和地拍拍他的肩,对他说:“如果上帝都不看守这房子,任何人看守都无济于事[21]。”说完,他就把话题岔开了。
他常常说:“龙骑兵队长有龙骑兵队长的勇敢,神甫有神甫的勇敢。”接着又说:“只是,我们的勇敢应该是心境恬静。”
七 克拉瓦特
这里,我们自然要说到一件事,因为它最清楚地说明迪涅的主教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加斯帕·贝这帮土匪曾在奥利乌尔峡谷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他们被歼灭后,有个叫克拉瓦特的首领躲进了山里。他和土匪的残部在尼斯伯爵领地藏了一段时间后,转而到了意大利的皮埃蒙特,后又突然出现在法国的巴塞罗内特一带。有人先后在若齐埃和图伊尔见到过他。他躲在鹰轭山的岩洞里,他从那里下来,经过于贝和于贝特小山谷,对那一带的大小村庄进行骚扰。他甚至一直走到昂布伦,有天夜里闯入一个大教堂,将圣器室抢劫一空。他的土匪行径使乡民们惊恐不安。宪兵队跟踪追击,但一无所获。他次次都能逃之夭夭。有时,他还拼命抵抗。这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歹徒。正当人心惶惶的时候,米里埃主教来到此地。他是到乡里来巡视的。在夏斯特拉,镇长来找他,劝他返回去。克拉瓦特盘踞在山里,一直到阿尔什,乃至更远的地方。哪怕派人护送,也十分危险。三四个宪兵肯定会白白送死。
“所以我打算一个人去,不要人护送。”他说。
“您真要去,大人?”镇长大声说。
“非常想,绝不带护卫,一个小时后就动身。”
“动身?”
“动身。”
“一个人?”
“一个人。”
“大人!可别这样。”
主教接着又说:
“那边山里有一个很小的贫穷小镇,我有三年没去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温和而正直的牧羊人。他们放羊,三十只中,只有一只属于他们自己。他们纺羊毛线,五颜六色,非常漂亮。他们用六孔小笛吹山歌。他们需要有人不时同他们谈谈慈悲的上帝。一个主教畏葸不前,他们会怎么说?我要是不去,他们会怎么说?”
“可是,大人,有强盗呀!遇到强盗怎么办!”
“对,”主教说,“我想到了。您说得对。我可以去会会他们。他们也需要有人同他们谈谈慈悲的上帝。”
“大人,可他们是一伙土匪!一群狼!”
“镇长先生,也许耶稣就是要我去放这群狼的。谁知道上帝的旨意呢?”
“大人,他们会抢劫您的。”
“我一无所有。”
“他们会杀死您的。”
“一个一路上喃喃自语、装腔作势的神甫老头?啊!有什么用?”
“啊!上帝!万一遇到他们怎么办!”
“我就要求他们给我的穷人们施舍!”
“大人,以上帝的名义,不要去那里了!会有生命危险的。”
“镇长先生,”主教说,“就这个?我在世上不是为了守着我的生命,而是为了守着世人的灵魂。”
没有办法,只好让他去了。他走了,只有一个孩子做伴,是自告奋勇给他带路的。乡民们对他的固执议论纷纷,大家都吓坏了。
他不想带他的妹妹和马格卢瓦太太一起去。他骑着驴子,翻山越岭,没有遇见一个人,安然无恙地到达了他那些“好朋友”牧羊人的住地。他呆了半个月,讲道,行圣事,教育人,劝导人。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决定以主教的身份,主持唱感恩赞美诗仪式。他和那里的本堂神甫谈了此事。可是没有祭服,怎么做呢?可供他使用的是一个寒酸的乡村圣器室,只有几件破旧的缝着假饰绦的缎纹祭披。
“不管它了!”主教说,“本堂神甫先生,在主日讲道时,我们把这事宣布一下。总有办法解决的。”
人们又到附近的教堂里去找。即使把这些穷教区的所有华丽的祭披都拿来,也不够装备在大教堂里唱圣歌的人。
就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两个骑马的陌生人,运来了一个大箱子,放在本堂神甫的家门口,说是交给主教先生,放下就走了。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件金丝斗篷、一顶镶有钻石的主教帽、一个大主教十字架、一支华丽的权杖,一个月前,昂布伦圣母院圣器室被盗的法衣全部都在。箱内有一张字条,写着:克拉瓦特献给比安维尼大人。
“我说会解决的吧。”主教说。接着,他又笑着补充说:“有件祭师的白法衣,我就满足了,上帝却送来了大主教的祭袍。”
“大人,”本堂神甫摇摇头,笑了笑,咕哝道,“上帝,或是魔鬼。”
主教凝视神甫,武断地说:“是上帝!”
当他回夏斯特拉镇去的时候,一路上,都有人好奇地跑来瞧他。他在这个镇子的本堂神甫家里,又见到了巴蒂斯蒂娜小姐和马格卢瓦太太,她们翘首盼他回来。他对他妹妹说:
“你看,我没说错吧?穷教士两手空空到穷山民那里去,回来时双手满载。我去时,带着对上帝的信任,却带回来一个大教堂的珍宝。”
那天晚上,直到就寝前他还在说:“决不要怕小偷和凶手。那是外部的危险,是小的危险。要怕就该怕自己。偏见便是小偷,恶习便是凶手。最大的危险在我们的内心。脑袋或钱包受到威胁有什么要紧!对我们心灵构成威胁的危险,才是我们要想的。”
他又转身对他妹妹说:“妹妹,做教士的不能有防人之心。他们所做的,是上帝允许的。认为有危险时,只要祈祷上帝就行了。不是为自己祈祷,而是为我们的兄弟,希望他们不要因为我们而犯错误。”
况且,他一生中很少做过什么大事。我们把知道的事叙述了。但通常,他总是在同样的时刻,做同样的事。一年中的一个月,和他一天中的一个小时毫无二致。
至于昂布伦大教堂那些“财宝”的下落,若有人问起这个问题,我们就难以回答了。那是些很漂亮的东西,令人爱不释手,抢来用于穷人该是很不错的。再说,它们本来就被人抢走了。这件冒险的事已完成了一半,现在只需把盗窃的方向变一变,让它向穷人靠近一步。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不作断言。不过,有人在主教的纸堆里,发现了一条若明若暗的旁注,可能与这件事有关,内容如下:“问题是要知道,这东西应该还给大教堂,还是送给医院。”
八 酒后谈哲学
前面提到的那位元老院议员,是一个精明干练之人。他遵循自己的道路勇往直前,遇到诸如良心、信义、公正、义务之类障碍,从来无所顾忌。他朝着既定目标前进,在他升官发财的道路上,从未犹豫过一次。他当过检察官,功成名就后,为人也渐趋温和。他人并不坏,总是尽量给儿子、女婿、亲戚乃至朋友们帮些小忙,明智地抓住生活中的好时机、好机会和好运气。其余的事在他看来都是愚蠢的。他挺风趣,也有些学问,自以为是伊壁鸠鲁[22]的弟子,其实,充其量也不过是皮戈勒布伦[23]的产物。对于无穷和永恒的事物,对于“主教老头子的废话”,他常常饶有风趣地冷嘲热讽。有时当着米里埃先生的面,他也和蔼而又武断地加以嘲笑,主教则洗耳恭听。
记不清是在哪次半官方的仪式上,某某伯爵(就是那位议员)和米里埃先生都到省长府上参加宴会。用甜食时,那位议员虽仍神态端庄,却微有醉意,大声说道:
“真的,主教先生,我们聊一聊吧。一个议员和一个主教四目对视,很难不眉来眼去。我们俩都能预卜未来。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有我的哲学。”
“您说得对,”主教回答,“谈论哲学时,总是睡下来的。议员先生,那您现在躺在大红床上。”
议员受到激励,接着又说:
“让我们当个好好先生吧。”
“哪怕是好好魔鬼。”主教说。
“我向您宣布,”议员继续说,“阿尔让侯爵、皮浪、霍布斯和内戎[24]先生都不是粗野之徒。在我的书房里,我那些哲学家的书都有,切口全是烫金的。”
“跟你一样,伯爵先生。”主教打断他说。
议员接着又说:
“我不喜欢狄德罗[25]。他是空想家、演说家和革命家,但骨子里却相信上帝。他比伏尔泰还要相信宗教。伏尔泰嘲讽尼达姆[26],可他错了,因为尼达姆的鳗鱼发生论证明了上帝的无用。在一匙面糊里加一滴醋,便可代替上帝造出光明[27]。假如那滴醋更大一些,那匙面糊更多一些,就能造出世界了。人就是那鳗鱼。那么何必还要永恒的天主呢?主教先生,我对耶和华的假说感到厌烦。它只能产生空洞浅薄之人。打倒万物之主!它令我心烦。乌有万岁!它叫我心宁。我要对您推心置腹,好好向我的牧师忏悔,我向你承认,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对您的耶稣不感兴趣,他总是唠唠叨叨,劝人克己和牺牲。这是吝啬鬼对乞丐的劝告。克己!为什么要克己?牺牲!为谁牺牲?我从没见过一只狼会为另一只狼的幸福自我牺牲。还是自然一些好。我们身处顶峰,就要有高于一切的哲学。假如只看到别人的鼻子尖,身处顶峰有什么用?让我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吧。生活就是一切。我绝不相信,在另一个地方,在天上,在那边,在某处,还有另一个未来。啊!假如我听信别人的劝告,具有克己和牺牲的精神,那我一举一动都得小心谨慎,就要绞尽脑汁,弄清楚是善还是恶,公正还是不公正,合法还是不合法。为什么呢?因为我将来必须汇报我的行为。什么时候?等我死后。多美的梦!我死后,谁能抓得住我?你让影子的手抓一把骨灰我看看。我们都是过来人,都撩起过爱西丝女神[28]的衬裙,说实话,世上无所谓善与恶,只生长着树木花草。还是寻求真实吧。深入挖掘,穷根究底。应该去发现真理,掘地三尺,抓住真理。那样,它会给你带来无上的快乐。那样,你会变成强者,会朗声大笑。我这人非常坦率。主教先生,说人能永生不死,那是无稽之谈。啊!多么动人的诺言!您要信就信吧!那是给亚当的空头支票!人是灵魂,将变成天使,肩胛骨上会长出两只蓝色的翅膀。那么,帮我个忙,德尔图良[29]是不是说过,享有真福的人会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好吧。我们将成为天上的蚂蚱。我们会看见上帝。等等,等等。什么天堂!那是胡扯!什么上帝!那是莫大的谎言!这些话,我肯定不会在《箴言报》上谈的,当然!但在朋友之间我会嘀咕几句。在朋友之间[30]。为进天堂而牺牲地上的利益,那是弃物逐影。上无限的当!我才不那么傻呢。我是虚无。我叫虚无伯爵先生,元老院的议员。我出世前存在吗?不。我死后存在吗?不。我是什么?我是一撮土,被某个有机体聚合在一起。我在尘世间要做什么?我可以选择。不是受苦就是享乐。痛苦把我引向哪里?引向虚无。那我就要受一辈子的苦。快乐把我引向哪里?也是虚无。可我能享一辈子的乐。我已作了选择。我选择了吃,不然就要被吃掉。与其做草,不如做牙齿。这正是我明智的地方。死了就听其自然,掘墓人在等着呢,那是我们大家的先贤祠,一切都掉进那个大坑里。死了。完了[31]。人一死万事皆完。那是一切化为乌有的地方。请相信我,人死了就不再存在。说什么那里有人要同我说事儿,我想起来就要发笑。这是奶妈们胡编的。用妖怪来吓唬孩子,用耶和华来吓唬大人。不,我们的明天是黑暗。坟墓的后面是虚无,对谁都一样。你生前是萨丹纳帕路斯[32]也罢,圣味增爵[33]也罢,一死就不存在了。这是真的。因此,首先要享受生活。当我们拥有自己时,就要充分利用。我告诉您,主教先生,我的确有我的哲学,我有我的哲学家。我不会受一些废话的迷惑。但是,那些下等人,那些叫化子、穷光蛋、可怜虫,他们确实需要一些东西。有人便造了些传说、鬼怪、灵魂、永生、天堂、星宿等无稽之谈,来让他们囫囵吞下。他们细细咀嚼,把它们涂在干面包上。一无所有的人有仁慈的上帝。聊胜于无吧。我丝毫也不反对,但我守着我的内戎先生。仁慈的上帝对老百姓是有用的。”
主教拍手叫好。
“高论!”他大声说。“您那套唯物主义真是好极了!妙极了!不是谁想要就要得来的。啊!谁有了它,就不会上当受骗了,就不会愚蠢地像小加图[34]那样遭到放逐,像埃蒂安纳[35]那样被石头砸死,像贞德[36]那样被活活烧死。一个人掌握了这个妙不可言的唯物主义,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任,可以无忧无虑地吞噬一切,地位、闲职、爵位、用正当或非正当手段获得的权力,可以为金钱而出尔反尔,为功利而背叛朋友,昧尽天良,还觉得其乐无穷,等这些都消化后,就进入坟墓。多么惬意!议员先生,我这些话不是冲着您来的。但我不能不祝贺您。你们这些贵族大老爷,正如您所说的,你们有自己的一套哲学,那样精美,那样可口,只有富人才能消受,可用来做成各种调味品,使人生的种种快乐变得更美味可口。这套哲学是由特殊的勘探家从很深的地底下挖掘出来的。好在你们挺宽宏大量,不认为平民百姓把信仰上帝当作自己的哲学是坏事情,认为穷人吃不起香菌烧火鸡,还可以吃栗子烧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