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全集)(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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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八一七年(2)

法武丽特去过英国,因此,瑟芬和大丽花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很早以前有个家。父亲是个数学教师,上了年纪,性格粗暴,喜欢吹牛。他没结过婚,尽管年事已高,仍到处奔波,登门授课。年轻时,有一天,他看见壁炉挡灰板勾住了一位女仆的裙子,由此坠入情网,结果就有了法武丽特。她有时能遇见父亲,她父亲同她打个招呼。一天早晨,一个信女般模样的老妇走进她家里,对她说:“小姐,您不认识我吗?”“不认识。”“我是你母亲。”然后,那老妇打开碗橱,又吃又喝,还把自己的床垫搬了来,住下来不走了。这位母亲脾气不好,虔信宗教,从来不和法武丽特说话,几个小时不言不语,一日三餐,饭量一个顶四个,还要到楼下的门房那里去串门,说她女儿的坏话。

大丽花有非常漂亮的玫瑰红指甲,就因为这个,她和利斯托利埃,也许还同其他几个男人拉上了关系,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有这样漂亮的指甲怎能干活?想保持贞洁,就不该怜惜自己的手。至于瑟芬,她能征服法默伊,是因为她会用淘气而娇媚的神态说:“是,先生。”

那几个小伙子是同学,这几个姑娘也就成了朋友。这种爱情总是有这种友谊相伴的。

审慎和明哲是两回事。眼前的事就可以作证:对于这四对青年不稳定的结合,尽管可以保留意见,但是,法武丽特、瑟芬和大丽花是明哲的女孩子,而芳蒂娜是审慎的姑娘。

能说她审慎吗?那么托洛米埃呢?所罗门[121]也许会说,爱情是审慎的组成部分。我们只是说,芳蒂娜的爱是初恋,是专一的,忠贞不贰的。

这四个姑娘中,惟有她只让一个人对她用“你”相称。

可以说,芳蒂娜是底层孕育的孩子。她出生在深不可测的黑暗的社会底层,她的额头打上了无名无姓、不知身世的印记。她生在滨海蒙特勒伊[122]。她父母是谁?没有人说得清楚。人们从没见过她的父亲或母亲。她叫芳蒂娜。为什么叫芳蒂娜?人们从不知道她有别的名字。她出生的时候,督政府还在执政。她没有姓,因为她没有家;她没有教名,因为教堂名存实亡。小时候,她光着脚在街上行走,第一个遇见她的人随便给她起了个名字,于是她就有了这个名字。她接受一个名字,就像下雨时她额头上接受雨水那样随意。大家叫她小芳蒂娜。有关她的其他事没有人知道。这个人便是这样来到了人世间。十岁那年,芳蒂娜离开城里,到附近的农场主家干活。十五岁,她到巴黎来“碰运气”。芳蒂娜如花似月,并且将贞洁保持到最后一刻。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一口漂亮的皓齿。她有金子和珍珠作嫁妆,但她的金子在头上,珍珠在嘴里。

她为了生活而打工,后来,同样是为了生活,她恋爱了,因为心也会饥饿。

她爱上了托洛米埃。

他是逢场作戏,可她却是狂热的爱。拉丁区[123]的街上到处是大学生和轻佻女工,那些街道目睹了这场梦的开始。在先贤祠山坡上的长街曲巷里,发生过多少浪漫的爱情,在那里,芳蒂娜曾久久躲避托洛米埃,但却总是设法能遇见他。有一种躲避的方式,恰恰是在寻找。总之,田园般的爱情开始了。布拉舍韦、利斯托利埃和法默伊似乎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托洛米埃是他们的头。因为他有头脑。

托洛米埃是个老大学生。他很有钱,有四千法郎的年金。四千法郎年金,这在圣热纳维埃夫山上,足够他干出轰轰烈烈的丑事了。托洛米埃已有三十岁,花天酒地,不惜身体。他额头已有皱纹,牙也掉了一些,头也秃了一些。他对秃顶不以为然,常说自己是“三十岁的头顶,四十岁的膝盖”。他的消化功能不好,因此,有只眼睛老是流泪。但是,随着青春消逝,他倒越活越快活。他用戏谑代替牙齿,快乐代替头发,讥讽代替健康,让那只泪汪汪的眼睛总在笑眯眯。他的健康状况很坏,但他依然精力旺盛。他的青春过早地收拾行李,正在不慌不忙地撤退,却爆发出朗朗笑声,让人只看到火一般的热情。他写过一个通俗笑剧,但被剧场拒绝了。他也写些诗,但平淡无奇。此外,他对一切都抱怀疑态度,这在弱者看来,便是力量的表现。因此,秃了顶、善讽刺的他,成了四人小组的头头。英语里有个词叫iron,是“铁”的意思。法语中的ironie(讽刺)难道源自这个词?

一天,托洛米埃把另外三个人叫到一旁,做了一个权威性的手势,对他们说:

“芳蒂娜、大丽花、瑟芬和法武丽特要我们给她们一个惊喜,她们想了都快一年了。我们也郑重其事地答应过。她们老向我们提这件事,尤其是向我。那几个美人老缠着我问:‘托洛米埃,你那个惊喜什么时候出笼?’就像那不勒斯的老太太们对圣亚努阿里乌斯[124]高喊:‘黄面孔的神,显显灵吧![125]’我们的父母亲也常来信催我们。两边都唠叨个没完。我认为到时候了。我们好好谈一谈。”

说完,托洛米埃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说了一些令人开心的话,四个人高兴得哈哈傻笑。布拉舍韦喊了一句:“这主意太妙了!”

他们看见一个烟雾腾腾的小咖啡馆,走了进去,后面的谈话就不得而知了。

密谈的结果,是搞一次愉快的聚会,于下星期天举行,这四个小伙子邀请那四位姑娘参加。

三 四对四

四十五年前大学生和女工一起郊游的情形,今天的人是很难想像的。巴黎的郊区今昔大不一样。半个世纪以来,所谓巴黎郊区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模样。从前是双轮公共马车,现在是火车;从前是小船,现在是汽船;现在说费康[126],正如当年说圣克鲁[127]。一八六二年的巴黎,是以法国为郊区的。

当年乡间可能有的娱乐场所,四对年轻人都尽情享受。正是放暑假的时候,那天天气很热,晴空万里。四个姑娘中,只有法武丽特能写几个字,头天,她代表大家给托洛米埃写了张字条:“青早出法是件勒事。[128]”因此,他们五点钟就起床了。然后,他们乘坐公共马车到了圣克鲁,观看了干涸的瀑布,他们嚷道:“有水的时候,一定很好看!”他们在黑头餐馆吃了午饭,那时候,卡斯丹尚未到过这里。接着,他们花钱在大塘边的梅花形树林里玩了一盘套圈游戏,后又登上了第欧根尼的灯笼,在塞夫勒桥上,用杏仁饼玩了轮盘赌,在皮托采了野花,在纳伊买了芦笛,沿途吃了许多苹果酱馅饼,高兴得心花怒放。

姑娘们犹如逃出笼子的鸟儿,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她们欣喜若狂。她们不时地在小伙子们身上拍一下。令人陶醉的青年时代!令人心醉的青春岁月!蜻蜓的翅膀轻轻颤动。啊!不论是谁,你可记得?你可曾在荆棘丛中走过,为了你身后的可爱人儿把树枝扳开?你可曾在雨后,和一个心爱的女人从湿漉漉的斜坡上往下滑,开心得哈哈大笑?她拉着你的手,大叫大嚷:“哎呀!瞧我的新鞋!都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要说的是,下一阵骤雨的这种愉快的烦恼,这群兴高采烈的年轻人没有遇上,尽管出发时法武丽特以母亲般的武断的口吻说:“小路上爬满了蜒蚰。孩子们,天要下雨了。”

四位姑娘都有闭月羞花之貌。那天,一位当年闻名遐迩的古典诗人德·拉布伊斯骑士先生恰好在圣克鲁的栗树下散步,上午十点左右,看见她们经过,那诗人自己也有一位绝色美人,可当他看见她们时,想起了三位美惠女神,不禁脱口而出:“怎么多了一个!”法武丽特,也就是布拉舍韦的情人,二十三岁的大姐,走在最前头,在浓密的绿树枝下,遇到小坑就跳过去,碰到荆棘丛就发疯般地跨过去,就像是农牧女神,情绪高昂,带领大家尽情欢乐。至于瑟芬和大丽花,她们的美凑巧相互补充,相得益彰,因此她们形影不离,与其说出于友谊,毋宁说出于卖俏的本能。她们仿效英国人的姿势,互相偎依在一起。纪念册式样的文学作品[129]问世不久,女性开始崇尚伤感,就像后来男性模仿拜伦一样;女性的头发开始披散下来,犹如哀怨的泪水。瑟芬和大丽花的头发梳成波浪式。利斯托利埃和法默伊在议论他们的教师,一边向芳蒂娜解释代万古先生和布隆多先生之间有什么不同。

布拉舍韦似乎生来就是为在星期天替法武丽特拿披肩的。那条不对称的羊毛披肩是泰诺[130]的产品。

托洛米埃殿后,统治着这群人。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但可以感到他身上有种统治者的味道。他的嬉笑中带着专制。他的主要装饰,是一条米黄色的象腿式长裤,用一条铜带子紧扣裤腿系在脚底下,手里拿一根价值二百法郎的威风凛凛的鞭子,而且,因为他从来为所欲为,嘴里还衔着一支叫雪茄的怪东西。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别说抽烟了。

“这个托洛米埃,真了不起。”人们不无崇拜地说,“穿这样的裤子!多有魄力!”

至于芳蒂娜,她是快乐的化身。上帝赋予她一口漂亮的牙齿,显然是让她笑的。她有一顶手缝的小草帽,垂着长长的白飘带,她经常拿在手中,而不是戴在头上。浓密的金发,像是喜欢飘舞似的,稍不留意便松开来,不时地要束一束,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给在垂柳下逃跑的海神该拉忒亚遮羞的。她心花怒放,粉红色的小嘴喋喋不休。她的嘴角微微翘起,令人怦然心动,就像古代怪面饰上的厄里戈妮[131],仿佛在怂恿人们大胆行动;但她满是阴影的长睫毛羞羞答答地垂下来,注视着不安分的下半部脸,仿佛在阻止它放肆。她的装束赏心悦目,光彩照人。她穿一件淡紫色的薄呢裙,一双小巧玲珑的金褐色厚底皮鞋,鞋带交叉在质地细软的镂空白袜上,裙子外面罩着平纹细布无袖短上衣,那是马赛人创造的,名叫“卡纳祖”,是卡纳比埃街的人对“八月十五”的讹读,意思是“晴天、炎热和南方”。另外三个姑娘,我们说过,她们的胆子比芳蒂娜大一些,她们袒胸露肩,又是夏天,戴一顶插满花的帽子,显得分外妖艳迷人。可是,与这种大胆的服饰相比,金发美人芳蒂娜的“卡纳祖”式短上衣薄如蝉翼,若隐若现,既大胆又谨慎,仿佛端庄的服饰找到了一种撩人的时式;长着海绿眼睛的塞特子爵夫人主持的遐迩闻名的爱情法庭[132],可能会把俏丽奖颁给“卡纳祖”,尽管它想竞争贞洁奖。最朴素的人往往最有学问。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面容艳丽,侧影纤细,眼睛深蓝,眼皮丰盈,纤脚微微弓起,手腕和脚踝骨珠联璧合,美不胜收,皮肤白净,透出蓝蓝的血管,脸颊鲜润,充满了稚气,脖子和埃伊纳岛[133]的朱诺像一样健美,后颈柔美有力,肩膀仿佛出自库斯图[134]之手,中间有个撩人的小窝,透过薄纱依稀可见;生性快乐,但沉思时快乐顿然消失;美如雕像,秀色可餐:这便是芳蒂娜。在这衣衫下面,可以看到一尊塑像,而在这塑像里面,有一颗晶亮的心。

芳蒂娜很美,但她自己却不大意识到。那些为数不多的思想家,美的神秘的祭司,那些总是默默地用尽善尽美的标准衡量一切事物的人,如果看到这个不起眼的女工,透过她明朗的巴黎风韵,想必会领略到古代神像的和谐吧。这个默默无闻的姑娘高贵优雅。她的美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风度,二是节奏。风度是理想的形态,节奏是理想的动态。

我们说过,芳蒂娜是欢乐的化身。芳蒂娜也是贞洁的化身。

倘若有人观察她,仔细研究她,就会发现,尽管那年龄、那季节和那爱情使她如醉如痴,但透过这个表象,仍可看到那种难以遏制的谨慎和朴实。她总带着惊讶的神色。这种纯洁的惊讶,是普绪喀和维纳斯[135]之间的区别所在。芳蒂娜就像拿着金针给女灶神拨灰的贞女,有着白皙而修长的手指。尽管她对托洛米埃百依百顺,这在后面会看到,但是,当她的脸平静下来时,却像贞女般纯洁。有时候,她会突然变得严肃而端庄,近乎冷峻;看到快乐瞬间从她脸上消失,沉思即刻替代笑容,这的确令人心荡神摇,不能自已。这突如其来的严肃,有时变成了严厉,与女神轻蔑的神情何其相似。她的额头、鼻子和下巴线条匀称,但不是那种比例上的匀称,因此,她的脸显得极为和谐。她的上嘴唇和鼻根之间很有特征,有一条细细的迷人的皱纹,那是贞洁的神秘标志,正是这种神秘的贞洁,使得巴伯鲁斯爱上了从圣像堆中发现的一尊狄安娜[136]像。

爱情是一种过失;就算是吧。可芳蒂娜却浮在过失之上,她是无辜的。

四 托洛米埃高兴得唱起了西班牙歌

那天,从早到晚仿佛沐浴在晨曦中。整个大自然仿佛都在过节,在欢笑。圣克鲁的花坛发出阵阵馨香,从塞纳河吹来的微风轻拂树叶,树枝迎风摇曳,蜜蜂在茉莉花丛中抢劫花蜜,一群流浪的蝴蝶在蓍草、苜蓿和野燕麦中飞来飞去,无数漂泊的鸟儿在法兰西国王庄严的公园里蹦蹦跳跳。

四对欢天喜地的年轻人,与阳光、田野、花朵、树木混为一体,散发着灿烂的光辉。

在这快乐的群体中,姑娘们说着,唱着,跑着,跳着,追着蝴蝶,采着牵牛花,在深草中弄湿了粉红镂花袜,她们清新,疯狂,个个心地善良,随时接受小伙子们的亲吻,惟有芳蒂娜例外,她总是若有所思,躲躲闪闪,可心有所爱。“你呀,总是这样。”法武丽特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