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坠落(3)
这时,那人全都明白了。他的脸,一直是那样阴沉和严肃,此刻露出了满意、怀疑和快乐的神色,变得非常奇特。他就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喃喃自语:
“真的吗?什么!您留我下来?您不赶我走?一个苦役犯!您叫我先生!您不用‘你’称呼我!别人总对我说:‘滚开,你这条狗!’我原以为您会赶我走的。因此,我一上来就说明我是谁。呵!真是个好女人!是她给我指了这里!我有晚饭吃了!我有一张床了!一张有褥子、有被单的床!和大家一样!我有十九年没睡过床了!您真的不赶我走吗?你们一家都是好人!再说我有钱。我一定会付钱的。对不起,店主先生,您贵姓?您要多少,我就付多少。您是个好人。您是店主,是不是?”
“我是这里的神甫。”主教说。
“神甫!”那人又说。“呵!您是一个好神甫!那么,您不要我付钱了?是本堂神甫,对不对?这个大教堂的神甫?嘿!真的,您看我多笨!我没看见您头上的教士帽!”
他边说边把背包和棍子放到一个角落里,然后把通行证放进口袋,坐了下来。巴蒂斯蒂娜小姐温和地看着他。他又说:
“本堂神甫先生,您很人道。您不歧视人。一个善良的神甫,实在难得。那么,您不要我付钱了?”
“不要,”主教说,“留着您花吧。您有多少?您不是对我说有一百零九个法郎吗?”
“再加十五苏。”那人补充说。
“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用了多少时间挣来的?”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叹了口气。
那人接着又说:“这些钱我都还没动呢。四天来,我只花了二十五苏,那是我在格拉斯帮人卸车挣的。既然您是神甫,我就告诉您,我们牢里有一个指导神甫。有一天,我还见过一个主教。大家都叫他‘大人’。那是马赛马若尔教堂的主教,是领导神甫的神甫。您知道,对不起,我说的话不好听,可是,对我来说,离我实在太远了。——您明白,我们这些人!——他在监牢中央的一个祭坛上做弥撒,头上戴着个尖尖的玩意儿,是金的。那东西在中午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我们排着队,三面有大炮瞄着我们,引爆线也点着了。我们看不清楚。他对我们讲话,但他站得太靠里,我们听不见。这就是主教。”
在他讲话的时候,主教去把大门关上了,因为它一直开着。
马格卢瓦太太又进来了。她拿来一副餐具,放在桌上。
“马格卢瓦太太,”主教说,“把这副餐具放到最靠近火的地方。”接着,他又转身对那人说:“阿尔卑斯山区夜里风很大。您大概冷了吧,先生。”
每当主教用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彬彬有礼地喊“先生”时,那人的面孔就会一亮。称一个苦役犯为“先生”,不啻赐给墨杜莎号[82]的遇难者一杯水。人在耻辱中渴望尊重。
“这盏灯不大亮。”主教说。
马格卢瓦太太心领神会,就去主教大人的卧室里取来了那副银烛台,点着后放在桌子上。
“本堂神甫先生,”那人说,“您是个好人。您不鄙视我。您让我住在您家里。您为我点蜡烛。而我明确告诉了您我从哪里来,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主教坐在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您本可以不对我说您是谁的。这不是我的家,这是耶稣基督的家。这个门不问进来的人有没有名字,而是问他有没有痛苦。您有痛苦,您又饿又渴,您就是受欢迎的人。不用感谢我,不要对我说我让您住在我家里。在这里,除了需要庇护的人,谁都不是在自己家里。您来这里,我要对您说,您在这里比我更是在自己的家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您的。我有什么必要知道您的名字呢?再说,在您告诉我您的名字之前,我就知道您的一个名字了。”
那人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真的?您知道我叫什么?”
“是的,”主教回答,“您叫我的兄弟。”
“瞧,本堂神甫先生!”那人大声说,“我进来时饿极了,可是,您对我那么好,我现在都不饿了,全都过去了。”
“您吃了很多苦吧?”
“呵!穿着红号衣,脚上拖着铁球,睡觉只有一块板,挨热挨冷,受苦受累,囚徒,棍棒!动不动就给你套上双重锁链。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要关黑牢。即使卧床不起,也要套上锁链。连狗都比我快乐!十九年!我都四十六岁了。现在还背着黄通行证!就这样。”
“是的,”主教说,“您出来的地方的确很悲惨。听我说。在天上,一个满面是泪、悔过自新的罪人,要比一百个穿白袍的善人还要快乐。如果您带着对人类的仇恨和愤怒走出那个痛苦的地方,那您值得可怜;若是怀着仁慈、愉快、和平的想法出来,那您比我们任何人更可贵。”
马格卢瓦太太已摆好晚饭了。一盆用水、食油、面包和盐煮成的清汤,一点儿肥肉,一块羊肉,几只无花果,一块新鲜的奶酪和一大块黑麦面包。她还自作主张,在主教先生的日常饭菜之外,加了一瓶莫夫陈酒。
主教突然喜形于色,那是好客的人特有的神态。他高兴地说:“开饭!”每当有外人来吃饭,他总让客人坐在他右边,这次仍然这样。巴蒂斯蒂娜小姐平静而自然地坐到他的左边。
主教先做祷告,然后,按习惯亲自给大家盛汤。那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突然,主教说:“我觉得桌上还少点什么。”
的确,马格卢瓦太太只放了三副必须用的餐具。但是,主教留客吃饭时,总习惯在桌布上面摆六副银餐具,这是无辜的摆阔。在这个把清苦升华到神圣的温馨而严肃的家里,这种优雅的摆阔,是一种不无魅力的孩子气。
马格卢瓦太太心知其意,一句话也没说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主教要的另外三副银餐具已对称地摆到三位就餐者面前,在桌布上闪闪发光了。
四 蓬塔利埃的奶酪制造业
为使大家对餐桌上发生的事有所了解,最好还是转录一段巴蒂斯蒂娜小姐写给德·布瓦舍弗龙夫人的信,它朴实而详细地叙述了苦役犯和主教之间的谈话:
……那人旁若无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可他喝完汤后却说:
“仁慈上帝的神甫先生,这一切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但我得说,那些不愿让我同他们一起吃饭的马车夫吃得可比您好。”
私下里说说,这句话我听了有点不舒服。我哥哥回答说:
“他们比我辛苦。”
“不,”那人又说,“他们比您有钱。您很穷,我看得出来。您大概连本堂神甫都不是。您是本堂神甫吗?啊!假如仁慈的上帝公正的话,您应该是本堂神甫。”
“仁慈的上帝何止公正。”我哥哥说。
过了一会,他又说:
“让·瓦让先生,您去蓬塔利埃,是不是?”
“那是规定的路线。”
我相信那人是这样说的。接着他又说:
“明天天不亮我就要上路。旅途很艰难。夜里很冷,白天却很热。”
“您去的地方很不错。”我哥哥说。“大革命时期,我家毁了,我先逃到了弗朗什孔泰,在那里呆了一段时间,靠双手劳动过日子。那时我很有毅力。我找到了活干。活儿很多,有造纸厂、制革厂、酒厂、大钟表厂、炼钢厂、炼铜厂,炼铁厂就至少有二十个,其中四个分别在洛德、夏蒂永、奥丹库和伯尔,规模都很大……”
我想我没说错,这正是我哥哥提到的地名。接着,他停住话头,对我说:
“亲爱的妹妹,那里不是有我们的亲戚吗?”
我回答说:
“以前是有的。有一个德·吕斯内先生,革命前,他是蓬塔利埃的守将。”
“不错,”我哥哥说,“但到了九三年,什么亲戚也没了,只剩下自己的双手。我做过工。在蓬塔利埃,就是您要去的地方,让·瓦让先生,有一种非常古朴、非常迷人的工业,我的妹妹。那就是奶酪工场,那里的人称做Fruitières。”
于是,我哥哥边叫那人吃,边向他详细介绍蓬塔利埃的奶酪工场。“有两种。一种叫大仓,那是富人的工场,有四五十头奶牛,一夏天能产七八千块奶酪。还有一种叫奶酪合作工场,那是穷人的工场,住在半山腰的农民把他们的奶牛集中起来,共同分享产品;他们雇用一个制奶酪的人,叫作‘格吕兰’;格吕兰每天向合作社员收三次奶,把数量记在一块双面木板上;四月底开始制造奶酪,六月中旬制奶酪的人把他们的奶牛牵进山里。”
那人吃着吃着恢复了精神。我哥哥让他喝了点莫夫酒,他自己从来不喝,说那酒太贵。我哥哥以您所熟悉的轻松愉快的神情向他作了详细介绍,言谈间透着在我看来和蔼可亲的礼貌。他多次提到了“格吕兰”的优越地位,仿佛想让那人明白这是他的一个归宿,但又不直截了当地劝他这样做。有件事使我很吃惊。那人的身份我对您说过了。可我哥哥只是在他进来时提到过耶稣,在吃晚饭的整个过程中,在整个晚上,他一句话也没影射那人的身份,也没告诉他自己是谁。这显然是说教的好机会,拿主教的威风来压一压苦役犯,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换了别人,既然这个可怜人落到你的手上,就会逮住机会,在为他的身体提供食粮的同时,也为他的心灵提供养分,对他进行一些训诫和劝导,或者怜悯同情一番,勉励他今后好好做人。我哥哥甚至没问他的籍贯和身世。因为在他的经历中,必定犯过错误,我哥哥似乎尽量避免使他回忆过去。因此,当我的哥哥谈到蓬塔利埃的山民离上天如何近,工作如何愉快,还说他们如何幸福,因为他们清白纯洁,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担心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会伤害那个人。我反复思考,终于明白了我哥哥的心思。他心里可能想,那个叫让·瓦让的人,心里只有痛苦,最好给他排忧解愁,使他相信——哪怕是暂时的——他和别人是一样的人,在他眼里是普通的人。这难道不是慈悲心肠吗?仁慈的夫人,他这样体贴入微,坚持不说教,不训诫,不含沙射影,这里面难道没有真正福音的意味吗?当一个人内心有痛苦,最完美的同情,难道不是不去触及他的痛处吗?我觉得,这就是我哥哥内心的想法。不管怎样,我可以说的是,就算他有这些想法,他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哪怕是对我。那天晚上,他自始至终跟平时没有两样,他和这个让·瓦让共进晚餐时,他的神态和举止,同他和热代翁院长先生或本堂神甫先生共进晚餐时完全一样。
晚餐快结束时,大家正吃着无花果,有人叩门了。是热博大婶,怀里抱着她的孩子。我哥哥吻了吻孩子的额头,又向我借了十五苏给热博大婶。那人没大注意。他不再说话,看上去十分疲倦。可怜的热博大婶走后,我兄弟念了饭后经,然后转身对那人说:“您大概很想睡觉了。”马格卢瓦太太很快撤掉餐具。我明白我们应该离开,好让那旅客睡觉,于是,我和马格卢瓦太太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又让马格卢瓦太太把我房里那张黑森林的狍子皮给那人送去。夜里很冷,这张狍子皮能御寒。可惜已旧了,毛全脱光了。这还是我哥哥在德国的图特林根买的,那里离多瑙河的发源地很近。我吃饭时用的那把象牙柄小刀,也是在那里买的。
马格卢瓦太太差不多立刻就回来了,我们在晾衣服的屋子里做了祷告,然后没有说什么,各自回房里去了。
五 心境恬然
和妹妹道过晚安后,比安维尼大人从桌上拿起一个银烛台,把另一个递给他的客人,对他说:
“先生,我领您去房间。”
那人跟在他后面。
前面曾讲过房子的布局,去那间有凹室的祈祷室,或从里面出来,必须经过主教的卧室。
他们经过这个房间时,马格卢瓦太太正在把银餐具塞进床头的壁橱里。这是她每天就寝前留心做的最后一件事。
主教把客人安顿在凹室里。一张洁白干净的床已铺好。那人把烛台放到小桌子上。
“行了,”主教说,“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动身前,喝一杯我们家自产的热牛奶。”
“谢谢,神甫先生。”那人说。
他刚说完这句非常平和的话,却突然而毫无过渡地做了个奇怪的动作,那两个圣女在场的话,一定会吓得魄散魂飞。即使是今天,我们也很难理解他当时为什么这样。是想警告还是威胁?或者仅仅出于一种本能的连他自己也若明若暗的冲动?他突然转向老人,交叉双臂,粗野的目光盯着他的房东,嘶哑着嗓门喊道:
“嗳!真的!您让我住在您家,像这样,离您那么近!”
他停了停,令人毛骨悚然地哈哈大笑,继而又说:
“您想清楚了吗?谁对您说我没杀过人?”
主教抬头望望天花板,回答道:
“那是上帝的事。”
然后,他庄严地翕动着嘴唇,像是在祈祷,又像是自言自语,伸出右手的两个指头为那人祝福,可那人头也不低。接着,他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没有回头,没有朝后看一眼。
当凹室有人住时,就把哔叽布料的大帷幔拉上,遮住祭坛。主教经过帷幔前面时,跪下来做了个简短的祷告。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园子里。他散着步,遐想着,沉思着,他的心灵和思想完全沉浸在上帝专为黑夜中醒着的人展示的伟大而神秘的世界里。
至于那人,他实在累极了,甚至连洁白舒服的被单都没用上。他用鼻孔吹灭灯(这是囚犯们的习惯),和衣倒在床上,立即就呼呼睡着了。
主教从园子回屋时,已是半夜。
几分钟后,小楼里的一切都熟睡了。
六 让·瓦让
快到半夜时,让·瓦让醒了。
让·瓦让出生在布里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幼时没念过书。成年后,他在法弗罗勒当修树工。他母亲叫让娜·马蒂厄,父亲叫让·瓦让或弗拉让。可能由VoilàJean[83]缩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