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断格天阁(2)
一阵脚步声,进来的是秦府大公子、官居知枢密院事、人称“小相”的秦熺。看见曹泳,他随便拱拱手,径奔榻前去喊醒父亲。曹泳皱皱眉头,又不便上前阻止。这秦熺本是王夫人哥哥王唤之子,在秦桧随先帝北入金邦期间,冒名给秦家做儿子的。秦桧南归后也就认可,但心中一直不喜欢这个粗憨之徒。这秦熺是绍兴十二年(1142)壬戌科的状元公,但这个“文章魁首”是怎么得来的,天下人都心中有数。那年皇帝赐建望仙桥府第落成,就府赐宴。几个优伶演“参军戏”,嘲讽秦太师将蒙尘的二帝置之脑后,被下牢处死。秦太师从此不看参军戏。这秦熺却嗜之如命,且又听不懂那些皮里阳秋的明讽暗喻,有一次竟被伶工的插科打诨惹笑得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传为笑柄。太师闻知,更加不快。其实秦桧自有亲骨血,但那位姬妾怀孕后被王氏逐出,在林家生下一子,名叫林一飞。秦太师心中眷恋此子,也由曹泳保荐做了侍郎兼给事中。曹泳趁太师患病,曾几次进言,将林一飞正式认回相府。太师也加以首肯,只是无恰当机会与王氏商议。
曹泳眼巴巴望着秦熺莽撞地将太师惊醒,大声武气说了一通,这才明白秦熺急得有理:绍兴皇帝即将驾幸相府,探视太师。
这样隆重的殊荣,把曹泳胸中郁结着的隐忧一扫而空。泰山不会崩陷,秦太师卵翼下的人们不会失去浩荡的皇恩。宫禁中把秦太师称为“太平翁翁”,连官家本人也这样称呼过。天下人尽都明白:偏安一隅的小朝廷这十多年的安逸生活,是仰仗秦太师的斡天旋地之功。还有那几桩“心病”,包括风波亭那桩公案,秦太师都不惮冒天下之大不韪,一肩承受了偌大的干系,别人不知道,官家本人还有不明白的么?今日御驾亲幸,漫天的流言蜚语和弹章参本也不足惧了。
秦桧被儿子粗鲁的动作吓得浑身一颤,昏浊的老眼却睁得很慢,好一阵才吃力地重新敛聚起光斑,一眨不眨地听着儿子禀事。曹泳忙凑过去行了个礼。秦桧对他轻轻做了个点头的样子,眼光又转到秦熺身上,忽然说了一句什么,被喉头的痰堵住,听不清楚。他力不从心地又咳又喘,叫曹泳听得难受,恨不能替太师使劲咳出那块痰来。好容易喘过气,秦桧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听清楚了,是:
“换了来……”
秦熺莫名所以地瞠目望着父亲。秦桧抖抖索索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着儿子的衣服:“换了来……”
秦熺低眼看看身上的黄葛衫,愣了一下,不敢多说,匆匆去了。
秦桧看着曹泳,点点头让他靠近枕头,用微弱的声音问:“猫儿……”
曹泳感到两条大腿紧了一下,声音都有点打战:“太师放心,正在加紧搜查……”
秦桧闭着眼把头使劲摇了几下。怕曹泳不领会,又抖抖索索抬起手摇:“停了!不要……再查。”
曹泳连忙点头应声,心上像卸下了一块千斤大石。这只猫儿是秦桧孙女的爱物,而这位封了崇国夫人的女子又最受太师宠爱。前些日子这只猫儿跑出,不知去向,便立限临安府访求。自知府曹泳以下,官兵无不惶惶然如临大敌。数百人步行逐户求猫,凡种类形貌相近的狮子猫,收了好几百只,都不是“正身”。又在酒肆茶楼张挂图像,悬赏访求,仍无结果。曹泳一直提心吊胆,唯恐这件事带来不测的灾祸。不料太师突然开了宏恩……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呀!曹泳感动地想着,凑近秦桧耳边说:
“官家探望太师,不会久留;太师拣至关紧要之事面奏。”
秦桧点头表示明白。曹泳便提醒说:
“林一飞大人之事……”
秦桧闭着眼摇头。
“那么,案上那份奏牍……”
秦桧默然不语。曹泳很满意自己体会了太师的心意。
秦熺回来了,换了件崭新的黄葛布衣裳。刚走近病榻,太师忽然支起脑袋,怒目而视:
“换……换白葛!”
秦熺怔了一下,咕哝说:“黄葛鲜亮耐污,人人都喜欢。”
“别人可以穿,”秦桧喘着气倒回枕头上,“你我不能穿……”
秦熺还想说什么,秦桧在被子里顿了一下足:“换了来!”接着大喘起来。曹泳急得直咬牙,想提醒一下这位领略不了太师苦心的大爷,但不敢启口,只好连使眼色。秦熺吓得飞快走去。
一个家僮低着头,恭恭谨谨捧着一对大红烛,小心地往镏金烛台上装。
秦桧颤巍巍地问:“做甚?”
家僮垂目回禀:“夫人吩咐,官家幸驾,叫把这蜡烛点上。”
“滚!”秦桧一声喝,吓得家僮一个冷战,扑通跪下。曹泳明白,把蜡烛放回家僮手中,挥手令他退下。又过来为秦桧顺枕掖,一面轻声劝慰。秦桧喃喃詈骂:“蠢材!蠢材!”
曹泳心中也埋怨王氏夫人不晓事。这蜡烛不是寻常物事,乃是广东安抚使方务德专为秦太师监造的“百宝烛”,蜡内杂有麝香、奇楠香、沉香、檀香、龙涎香等珍贵香料,燃点起来,异香满室,终日不散。方帅当时共造制五十条,除了试燃一条,四十九条尽数献给太师,不敢自用,也没有贡入宫禁。秦太师爱之如宝,轻易不肯燃用。今日王夫人不知避嫌,反要让官家看到这禁中都未见过的东西,难怪太师要动肝火。这位自号“冲正先生”的王氏,虽说胆大过人,当年处置岳飞父子,就是她促成太师下了决心,替官家一了百了;但在别的方面,委实不及太师万一。那年她进宫觐见显仁太后,太后偶然提到,近来子鱼大者绝少,宫内都搜购不到,她竟回说“臣妾厨下甚多,改日送进宫来”。回府兴冲冲一说,秦太师不禁连声叫苦。还是曹泳献计,用一百尾形似而价贱的青鱼送进宫去。太后看了拊掌大笑:“我说村婆子不晓事,果不其然,子鱼青鱼分不清。”这才敷衍过去。秦太师权倾天下,固然人所尽知。这些年,许多大臣为恩相上求“九锡”、请乘金根车,甚至有赋“秦城王气诗”者,秦太师虽都坦然受之,但那适足以表明太师威望。而太师本身,则处处谨细避嫌。只说刚才几件小事,已令曹泳自惭形秽,感到以自己的器识比拟秦太师,真可谓以一勺测沧海。
几个侍女捧着朝服配饰进来,七手八脚替秦桧草草换上。曹泳听太师不住呻吟,心中老大不忍,但事关重大,不能劝阻。好容易换完,安顿秦桧睡下,他赶快退到格天阁中,回避官家。
阁中豪华的大厅阒寂无人,更显得重帘深深,光线幽微。曹泳负着手,在茸软的猩红地衣上悄无声息地踱着方步。想起宦海茫茫,眼前这根架海金梁行将摧折于一旦,前景难卜,真令人不寒而栗。记得那年这“一德格天之阁”落成启用之日,百官齐来庆贺。贺宴未开,西川宣抚郑仲的贺书恰好到了,随信送来贺礼一件,是一袭川锦地衣。秦太师大喜,命令立刻将地衣铺在大厅之中。铺完发现,这地衣竟与地板广狭长短一一相同,不差分寸。宾客们纷然叫绝,曹泳也暗暗歆羡这郑仲工于心计,不仅礼物想得妙,连送礼时间都考究得严丝合缝。但他立即瞥见秦太师默默不语,眉头微微皱了一皱。曹泳熟悉这个表情,心中一惊。退到一旁苦苦思忖,恍然悟出这郑仲弄巧成拙了:阁楼尺寸可以收买经办官员预知,那么别的机密呢?果然郑仲很快就丢了官。回想自己,多年来殚精竭虑服侍秦太师,从无二念;前程只有一条:愿皇帝垂念秦太师盖世殊勋,爱屋及乌,恩波横溢到我辈身上。这该不算非分的妄想吧?
曹泳正在伤感自怜,一个侍女跑来,喘着气说夫人有请。
曹泳不敢多问,急步跟着侍女,一直走进一间狭小阴暗的密室。侍女指示壁上一个小孔,曹泳凑眼一瞥,恰好看见秦太师的床头。他低声说:“禀告夫人,曹泳理会!”侍女点头去了。
远远一声“圣驾到——”,周围顿时寂若太古。曹泳听见邻室一阵衣物窸窣,又几声模糊低语,知道圣驾已在秦太师病榻左右。他抑制住猛烈的心跳,凑近小孔,看见秦桧已不能说话,只是泪流满面,俯在枕上连连叩头。官家对着倚为长城达二十五年之久的重臣,想必也是龙颜悲悯,流下了龙泪吧。曹泳看见一只御手递过一张红罗帕,秦熺躬身接过,替父亲拭了泪。
隔着板壁,曹泳也看得大受感动,泪光莹莹,眼前一片模糊。他伸袖胡乱拭了两下,刚好看见秦太师从枕下取出一个绫面小奏折,颤巍巍双手呈给官家。
曹泳心口又一阵敲击。这奏折是他亲手为太师准备的。折上秦太师向天子泣血雪涕,郑重引荐前状元、前礼部侍郎、现任知枢密院事秦熺继任宰相。
原来,了堂老人心中要“了”的头等大事,不是那份未及画押的奏牍,而是这个早已藏在枕箧的小折。唯有小相一脉相承,那些未了之事才可一一了却呵!曹泳又在太师面前自惭形秽了。他在电光石火般的念头中,一边已在回忆是不是曾经流露过轻慢秦熺的心理,一边屏息等待官家启金口吐纶音:“太师所奏,甚合朕意。”肯定就是这句话,不会是别的。绍兴皇帝会驳回太平翁翁秦太师的最后奏章,是不可思议的。
可是没有听到这句话。曹泳只听见陛下嘱咐太师安心静养,接着就是陪侍的杨郡王吩咐:“起驾!”
一行人经过密室外走廊时,曹泳清清楚楚听见秦熺拦住圣驾问:
“臣父奏请陛下,早定代相之臣……”
“这事卿家不宜过问。”杨郡王代官家答复的声音,温和安详,不紧不慢。
曹泳顾不及礼仪,赶出来混在人群背后,偷看圣驾离府的一举一动。只见圣上站在玉辇前,向杨郡王说了两句话,一边从袖中将小奏折递给郡王。一脚踏上玉辇,又拍拍御膝说了一句什么,杨郡王陪笑摇摇头,官家上辇呼拥而去。
在秦府主持丧事的曹泳,忽然奉到圣旨:着即削去官职,送新州安置。
等到一个最得力的手下人来报打探到的消息,他才知道被削职的原因:那日皇帝离开秦府时,还没走到玉辇前就问那份小奏折是何人替太师备办。接着对杨郡王笑着说了一句话:
“从今往后,朕用不着在膝裤里藏着匕首了。”
曹泳削官,很使秦府上下一番惊恐。几天之后,秦太师在风波亭一案中的得力助手万俟卨,接替了秦桧留下的丞相之职。
一九八三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