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缕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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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康熙十五年,岁在丙辰。公元纪年一六七六年。
京师千佛寺一改繁华熙攘的常态,香客绝迹,钟停鼓歇,一切让位给冰雪肆虐。广阔的院子,偌大一张纯白的雪毯,上边没有一只鸟爪兽蹄来破坏它无疵无瑕的莹洁。偶尔几声归巢寒鸦的啼叫,乍吐即逝,仿佛连声音也被凛冽的空气所冻僵。
独有后禅院东厢房里,有个人在斗室里转圈子,活像一匹寻觅缺口冲决樊笼的困兽。这是著名诗人顾贞观,不久前从无锡家乡来到暌别七八年的北京,寄居在这座古刹。此刻,他沉浸其中的,正是一种困兽特有的悲愤、孤独和暴躁。
破坏顾贞观心境的,是一封远道而来的书信。它皱褶欲断,泥汙水渍,散发出一股马鞍人汗的气息。这封信从八千里以外的宁古塔,辗转带到吴江,又从吴江带到京师,好不容易交到贞观手中,距发信之时已将近一年。
修书人吴汉槎,是与顾贞观齐名诗坛的江南隽秀。顺治十四年(1657),他在一场震骇全国的科场大狱中,被小人构陷,无辜蒙冤,流徙绝塞,在那冰域雪国之中,已经困顿了十七年。信中说,行年四十七岁,双鬓已经斑白,看来注定要顶戴不白之冤,葬身于冰沟雪壑了。对于贞观不避嫌疑,求他的次女为媳,表示铭感入骨,认为这种高谊,胜过了“巨源字中散之孤,拾遗嫁崔曙之女”。贞观像陷阱里的狼一样快步转圈。似乎走慢一步,就会让汹汹的悲愤之火烧焦身躯。足足踱了一两个时辰,这股流火终于找到了那条习惯性的渠道:填词。他念念有词地吟哦着,匆匆点燃蜡烛,磨了几圈墨,抓起毛笔,让这股喷薄而出的火倾泻在白纸上,熔铸成一阕《金缕曲》。这个音节豪荡激越的词牌,是他素来爱用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
贞观双手撑案,看着淋漓满纸的墨渍,小声吟诵“只绝塞,苦寒难受……”眼前展开了一片无涯的冰天雪海。与汉槎同受冤狱的陆子元,白发飘萧地僵死在沟壑里,妻子和幼儿嘤嘤哀泣,无枝可依;远处是充当水兵的流徙士人队伍,迤逦不见首尾;千里雪原,哭声震天。两鬓斑白的吴汉槎,背着一捆比身子还大的枯柴,在行列边上摇摇欲倒;他避开众人,在疏林中寻找一根比较结实的树杈,好挽上裤带,吊起自己清癯的残躯,以结束这不见尽头的屈辱和苦难……
这景象叫贞观肝胆迸裂,忍不住伤兽般嗥叫了一声,又抓起笔,写誓词一样写下最后两句: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这只是一半的构思,还要接上一阕《金缕曲》。但一阵悲风卷过窗外,从窗缝钻进一线,蜡烛倏地灭了。屋里漆似的黑了一下,旋即从窗纸上映透出朦胧白光。贞观推开窗户,一股风灌进来叫他几乎窒息。一株古槐,禁受不住厚雪的重压,咔嚓一声折了根树干。雪光与月光相辉映,令贞观觉得自己的须发肝胆,似乎一齐成了莹澈的冰雪。
他浑身一个冷战。代替那愤懑、郁闷和烦躁的,是一阵狂喜、一阵慰藉、一种搏斗后的疲乏。一种神圣的欣悦轻轻裹住了他。
这是创造后的极乐而庄严的境界呵。贞观填词出入两宋,奄有众长,而特以性情胜。谢灵运梦中得到“池生春草”的名句,贞观自豪地说:“我于词曾至此境。”他将自己的词集定名《弹指词》,取喻于佛典中“弥勒弹指,楼阁门开,善才即见百千万亿弥勒化身”的神话。他以这个书名自示在填词中的苦心孤诣、出神入化处。今天这首《金缕曲》,必将是《弹指词》中惬心的压卷之作。
兴致勃勃地曼吟着,随即又卡住了。新词固然得意,但对于忍辱衔冤的汉槎,何尝有丝毫裨益。什么“终相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空话而已。贞观又在斗室里转起圈子来。无怪乎班超要投笔从戎,不中世用是文人呵……
二
清晨,贞观刚蒙眬睡去,方丈僧明照就派小沙弥来说,来了佳客,请他前去品茶赏雪。
贞观皱皱眉头不吭声。一夜梦魂颠沛在雪山冰河之间,哪有赏雪雅兴。但听说来客乃是多年的老熟人,声名赫赫的大名士尤侗,忽然心动了一下:不会是汉槎的救星从空而降吧?他把昨夜填的新词交给小沙弥:“请尤老先生先看这个,我随后就到。”
等他走进方丈室,见那位西堂老人尤侗更见丰肥了,红光满面,只有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还不时闪跳出诙诡玩世的火花。他看见贞观,来不及寒暄,就挥着手里那卷词稿,叫着贞观的字嚷道:“华峰,痛快淋漓,堪称绝唱!”
贞观连忙拱手:“过誉过誉!”一面向殷勤让座的明照和尚招呼。
尤侗呷着浓茶说:“前几年,不是有几个朝鲜人备了礼仪,来向你求词吗?他们请你有了片语单辞都要寄给他们。这首新词,他们不知要怎样欢喜赞叹哩!叫他们多送高丽参!”
贞观无心凑趣,接过小沙弥送来的茶杯,苦笑说:“他们不过看看辞章,如何理解得了其中苦辛。”
“那当然,解人难得。”尤侗抚着大白胡子说,“这些日子,能配得上尊作的好词,我只见到一首。无巧不巧,也是《金缕曲》,还同你有关。”
在一旁恭谨陪坐的明照和尚欠身问:“老居士说的,是纳兰公子赋赠顾居士的那首吗?”
“哟,你也知道了?”
明照合十笑道:“岂但老衲,早已传遍教坊歌楼了!”
“好个不守清规的大和尚,说起教坊歌楼来了!”尤侗照例不笑,右眼向贞观挤挤,又要作弄人了,“今天被我抓住,看怎么了吧?”
“全凭老居士明断!”明照凑兴说。
“好!”尤侗说,“要就是背诵纳兰这首词,错一个字打一下手心;要就是上等素席一桌。”
明照笑道:“背词倒也难不住老衲。素席呢,也早已嘱咐排备了。”
尤侗鼓掌大笑:“那就先背后吃,反正我和华峰今天是扰定了。”
明照住持这座古刹,时常接待文人墨客,不能不读些诗文,随时应酬对答。何况说起的这位纳兰性德,乃是当朝明珠太傅爱子,词坛宿将都钦服的新秀,明照早已把这首词背得烂熟了。他清清嗓子,拖声曳气地念起来: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刚背完上阕,尤侗就嚷:“好了好了,谁稀罕听你这老陕的怪腔调!快张罗素席去!”
“他们在办。”明照笑着向顾贞观说,“顾居士与纳兰公子最近才相识,难得一见就倾心如此,引为知己。”
贞观说:“公子错爱,叫我惶愧得很!”
尤侗说:“确实不容易!纳兰连此词的格调都像是在仿效你。他有首词怎么说的:‘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不知道的人,谁相信这两首词出自一人之手?”
谈起纳兰的词,贞观来了兴致:“纳兰自然是最擅长小令,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但才大的人,无所不可,怎敢说是拟我的格调。我很爱他描状塞外校猎的词句:‘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这类悲壮苍莽的境界,真不许我们南边人道得一字。”
明照见他们谈得兴浓,悄悄离座去安排斋宴。贞观抓紧时机,打开词稿:“西老请看这两句: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尤侗伸大拇指:“情真词切,高明之至!”
“不!”贞观说,“文字算什么,我是说这一点决心……”
尤侗摸着着大白胡子沉吟起来:“汉槎无辜遭此奇祸,自然令人同情之至。只是,这种话也只好是说说而已;真要做起来,我看比乌头白、马角生有难无易。……对了华峰,前几天我在前门看见一桩趣事……”他连连捋须,眼里闪跳着诙诡的光芒。贞观料定他又要以滑稽刻薄的闲话来回避正题了,只好单刀直入:
“以西老的身份和声望,援救汉槎,未尝没有可能!”
“我?!”尤侗目瞪口呆,“华峰!你怎么戏弄起老头子来了!”他伸指头点着贞观,嘻开瘪瘪的嘴似笑非笑。
“我是实话。”贞观不放不饶,“西老撰传奇《钧天乐》,受两代天子的邀赏,誉为真才子、老名士,比拟太白、东坡。这是文士亘古稀有的际遇。西老如肯为汉槎辨雪奇冤,机会是一定有的。”
话犹未了,尤侗已是双手乱摇:“华峰!当时你不在京师,不知此案的厉害!历朝历代,哪有这样判一次科举舞弊的:全体考官处死,两主考、十八房考的妻室子女都籍没入官;株连到了举子的父母妻子兄弟,远流数千里外的宁古塔。连那些侥幸没有被牵连进去的举子,也遭客舍驱逐,栖身在破庙废观,炊火如磷,面色如死,竟同乞儿叫花无异。案子拖延半年多,上意难测,人人自危,有拖病的,有病死的,有自缢的,有亲子不相顾的……这等大案,我辈岂能过问!”
“但实情中的实情,是汉槎纯属无辜受祸。”贞观尽量想说服尤侗,“连他的仇家都直言不讳地说‘明知下石之有人,而桃僵李代’,我们身为朋友,能熟视无睹吗?西老与汉槎多年知交……”
尤侗看看四下,压低嗓门说:“华峰你是聪明绝顶的人,还看不透其中的文章吗?科举是什么?无非是羁縻天下读书人的软索。所以前人说:‘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科场作弊何时没有?历来不过是将参与其事的考官降职,举子除名,也就足够平民怨,伸正义了。几曾有过这样小题大做、草菅人命的做法?还不是朝廷有意显示威权!你是江南人,更知明末抗清之师,倡导人多是江南文士,结恨朝廷最深,惩罚自然倍烈。”
这一番议论,把贞观听得浑身冰凉、毛骨悚然。但他还是固执其辞:“西老看得这样透辟,那么昭雪汉槎的沉冤,又更超乎私谊之上了!”
尤侗捏住贞观的手,推辞说:“华峰!你有这番心意,也就对得起汉槎了。自古君子远祸,何况当今之世!你以为我胸中就无块垒吗?不过是化为嬉笑怒骂……”
贞观轻轻抽回手来,缓缓说:“我惭愧未能涵养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境界。精卫填海,它何尝相信真填得海平?不过那一寸赤心难泯罢了。”
尤侗看着贞观,宽宏地笑笑。这时,小沙弥和两个膳房和尚进来摆席了。贞观趁机起身告辞:“我头痛身热,恕不奉陪了。”
明照提着酒壶进来,诧异地问:“顾居士不陪西老赏雪了?”
贞观长揖到地:“冰刀雪剑正在杀我故人,我怎忍心观赏。”
三
顾贞观踱回小屋,胸口兀自堵得疼。他懊悔自己的异想天开。汉槎遭遇再惨,与那位慧黠绝顶也圆通绝顶的大名士有何干系,他为什么要替吴汉槎担风险找麻烦?动乱之中,疏友避嫌的有,弃友自保的有,落井下石的有,甚至卖友求荣的也有。这些年耳闻目睹的还少吗?人害人比魑魅还厉害十分。顾贞观、顾贞观,你为什么不学学尤西堂!谁像你这种呆鸟,把什么朋友情谊、道义职责、义愤不平,当成重负一样压在肩上,存在心头,堵在胸口,仿佛自己也参与了构陷汉槎似的!
眼眶火辣辣的疼,欲哭无泪。第二首《金缕曲》的句子从心头流出来,把自己丧妻离友的悲哀、凄凉孤寂的心境,尽情向万里外的汉槎倾诉: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涼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他希望汉槎一心将养,少作辞赋,待雪冤归来之时,再从容忆写从非常人所能经历的困境、苦境、绝境中得到的眼界和胸襟,为后世留一段诗史。
搁下笔,他长吁一口气,怔怔地望着壁上那幅自绘的《侧帽投壶图》。纳兰容若用他那秀逸飞动的兰亭笔法,把起先和尚背诵过的那首《金缕曲·赠梁汾》写在图上(梁汾是贞观的号)。贞观默默咀嚼着:“不信道、遂成知己……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他忽然眼前一亮:怎么没想起纳兰这位一诺千金的贵公子,反而去求别人?多少坎坷失职之士得到过他的帮助啊!
但旋即又非笑起自己的“病急乱投医”来。纳兰同自己固然一见如故,但毕竟还是新交,怎好遽然以这样的难题相托。再加上纳兰的父亲是当朝太傅,纳兰本人是皇帝身侍卫,对这类重案,比一般人更须避嫌,怎好强人以难!思来想去,心中那团乱丝更加头绪纷繁。
四
贞观在雪地里乱走了个把时辰,把耳朵也冻坏了,还是消除不去心头的烦躁。时已过午,才走回来,老远看见千佛寺大门外停着一辆双马车,车帘放得严严地。走近一些,车帘一掀,蹦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僮儿,嚷道:
“顾先生可回来了,请上车吧!”
贞观看着这个欢眉笑眼的孩子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那男孩说:
“我是纳兰公子家的河传呀!”
照应寺门的僧人跑出来说:“公子来看望顾先生,见您不在,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叫车留下,等您回来送您到公子府上去。”
“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