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影院风景
石城始有电影，有人考证在一九三〇年前后。据此推算，我初看电影已在十年之后，仍是无声片，进步是很缓慢的。
电影院在杀猪巷，离我家后门不远，是一座庙宇改装的。沿河经过贴在山崖上的“灵验菩萨”小殿，走一段石巷，就到了。放的默片，以多集武侠片为主。中式武侠有《火烧红莲寺》，侠客们口吐（或手指）一道剑光，银幕上就出现动画，两条胖蛇似的白光迎头相遇，白光中两支小剑互相砍杀。洋式武侠有《荒江女侠》，戴高顶宽檐礼帽，蹬长筒靴，披黑大氅，使窄而长的花剑，同佐罗一个模样。都是大城市过时已久的破旧拷贝，断头多，动不动就中断情景，改变画面。正在室里对坐，一眨眼到了海边打斗。有时放着放着画面就静止了，几秒钟后开始变形解体，见多识广的看客就大喊：片子烧了！片子烧了！交代情节传达对话的字幕，文字须尽量简洁。字幕一出，观众们就出声朗读，场内一片嗡嗡声浪。有一部片子叫《孤儿复仇记》，孤儿不堪后娘虐待，离家逃跑。经过父亲卧室窗外，银幕上出现父亲与继母同床熟睡的画面，观众立即喧哗起来，有的大笑，有的把手指伸进嘴里发出尖锐的呼哨。其实床上那两个人相隔甚远，各朝一边。但那时夫妻同行也要一前一后，“下江人”男女挽手而行能引来一群口作怪声的尾随者，遑论同床画面。地方越小，卫道者越多，这是常理。又有一片，片名不记得了。男的在女的家里做客，女士端上菜来，夹了一筷请男士品尝。男士尝尝，作微笑点头状。这时出现字幕：“烧得很好！”看客们出声一念，哄堂大笑，伴以哨声，几分钟静不下来。石城但说“炒菜”，不说“烧”菜，以为是“骚得很好”，所以发笑。鲁迅说中国人在这方面最敏感，联想力最强，看来全国皆然。有一部似乎叫《小英雄》罢，复仇者啸聚山林，在月黑风高之夜，浩浩荡荡向仇人村庄进发，实行总清算。这是全片的高潮。本来整部是黑白片，这时候，复仇者们高擎的火炬忽然变成鲜艳夺目的红色，宛如一条翻翻滚滚的火龙，很是壮观。场内观众大声赞叹不已。聪明人得出答案说：这部片子出过国的。洋人才会拍五彩电影。后来从书里读到，爱森斯坦拍奥德萨起义的影片，在最后部分把旗帜用红墨水染红。想必是同样的办法。那时没有电脑，一格格地用手工染色，真不容易。
当时是抗战时期，每场电影开映之前，银幕上先出现“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孙中山（国父），林森（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委员长）的半身像，全场起立。然后才放正片。后来去省城做客，上电影院，正片前同样出国旗和三个人的像，全场起立。但那旗子是猎猎飘扬的，还伴有响亮的歌声，觉得气派多了。回到表姨妈家，大人闲谈，怎么提到了“蒋委员长”，我下意识地离座立正，逗得大人们笑得淌眼泪，传为笑谈。
石城不久也出现了有声电影，片子也多了起来。但仍是大城市三轮以下的旧片。我觉得顶好看的，是万氏兄弟的动画片《铁扇公主》，连看了三遍，大大餍足了读《西游记》产生的想象。身着罗纨的铁扇公主，听报猴头在洞外骂阵，命令侍女更衣出战。侍女双手提着她的甲胄，她化为一道白光飞入衣领，立刻全身披挂停当，威风凛凛。孙悟空扛着奇大无比的芭蕉扇，哼着小曲赶路，牛魔王从空中赶来，那姿势是俯卧于空中，像游海豚式一样，比剑侠片中站着驾云更好看。后来知道这是第一部国产动画片，民族特色很浓厚。近些年净出老电影光碟，不知怎么不选此片。
东街小十字的川戏园，有一段时间白天放电影。有一次全家出东门上坟，回来路过这里，听见传出来京戏锣鼓和唱腔，大门也无人守，任它开着，看得见许多人拥在后面看白戏。我也走进去，站在人丛里看。放的是麒麟童（周信芳）的《斩经堂》，正演到紧要处。吴汉手提长剑，要杀妻子；王兰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饶她一死，两人却都自称是“恩爱夫妻”。那高拨子唱腔又十分凄厉。我被莫名的恐惧攫住，挤出人丛，出来站在平静的大街上，才松了口气。后来我也一直反感这出戏。王兰英虽是吴汉杀父仇人王莽之女，王莽又是篡汉的反臣，但王兰英不知其事，更未参与政治活动。吴母在先并没有阻止儿子娶仇人之女，后来却逼着儿子杀媳保汉，且以自杀以坚其心。吴汉明知妻子无辜，而且只求免死出家，仍然也以母命难违，逼她自刎。整个事件，在一个“大义”的大帽子笼罩下，处处违背人性和情理。一切真理，推至极端，皆成谬论。
那时还放过苏联片。一部是童话片《大萝卜》，有不少特技镜头，很受欢迎。另一部是石城的首部“五彩片”，叫《夜莺曲》，描写工人罢工的。其主题歌流行一时：“河边林中夜莺在歌唱，为何歌声充满凄凉？‘可爱的人儿最难忘’，‘勇敢进取莫再忧伤！’唱罢唱罢尽情唱罢，驱散人世忧伤。”拷贝很旧，常常出现粗黑竖条，观众以为是下大雨。这部片子我在不同的场子看过两三遍，不全是在电影院放映。现在回忆，会不会是中苏文化协会组织的巡回放映活动。再就是随父亲在三一小学礼堂，看借住那儿的美军放映的非洲寻宝片。是原版片，无译名，也无字幕，但情节简单，动作性强，能看懂。论声光场地，要算是最好的一次了。但最好的影片，却得数《青鸟》，好莱坞根据梅克林特的象征主义名剧拍摄的彩色片。现在还想再看一遍。
这以后，大量的国产片和好莱坞片，都是在省城看的了。特别轰动的有《国魂》《十三号凶宅》《艳阳天》《满庭芳》《月宫宝盒》《海宫宝盒》《战地钟声》《彩凤清歌》《出水芙蓉》《宝石花》《三头凶龙》，还有秀兰·邓波儿系列、平·克劳斯贝歌舞片等等。最崇拜的明星是刘琼、石挥、蓝马、谢添。女明星无所谓，只痛恨陈燕燕，因为她嘴唇上面有颗很大的“美人痣”。
有件趣事难忘。当时苏联属于盟国，记录斯大林“五一”节大检阅的新闻片，受省主席杨森的特别关注，译名《体育之光》，隆重公映。我是头一次见识这样宏大而又整齐划一的群众场面（我想别人也同样是大开眼界）。每当大看台上出现彩牌组成的图案、标语，甚至斯大林头像，见所未见的观众就大声惊叹。银幕侧面的狭长小布幕就要出现毛笔字：“杨主席训示：此种尚武精神有益于健民强国，应大力提倡”等等。
省城观众要老成些，总是一声不吭地看，不如石城电影院里有那么多趣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