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马帮过街
云南。江南。小时候,这两个地名令我无限神往。云南带给我黑大头菜、山柳红、韭菜花、昭通梨和火腿,还有篾斗笠。江南带给我那么多凄婉怅惘、低回不尽的思乡歌曲。云南只在橱柜里,江南只在吟唱中,但我这个生活在白日梦里的小孩,用想象恣意描绘它们的模样,想象自己在其中徜徉。久而久之,素昧平生的云南和江南变得非常亲切,甚至,用时尚名词来说,成了精神家园。
给我带来江南的,是宁肯流亡三千里不做亡国奴的下江人。给我带来云南的,是马帮。
我外祖母是大山帅家的姑娘。她有两位侄子,兄弟俩迁居城里,经营云南斗笠。这炮台街帅家,是我母亲走动最密切的娘家亲戚,也是我最乐意跟着去玩的人家。他们家人丁兴旺,男孩尤其多,屋子里永远熙熙攘攘,媳妇们永远在大厨房里忙碌,全家最尊荣的老太太和当家长媳永远静坐在上房里,恰像贾母和王夫人。处处显出有一种“老规矩”笼罩于上。我家就没这种氛围,更没有那些巧手嫂嫂们过年必做的“印拓粑”、“粑粑果”和“泡果”。印拓粑用木模压成几种花样,点上胭脂红的梅花印。粑粑果类似后来流行的虾片。泡果是特制的粑粑果,厚如牛皮,硬如木片,放温油里一炸,看着看着就胀成香肠一样的圆胖子,团头团脑笨得可爱。据说做泡果的糯米要浸在水里半月以上,然后舂研、过罗筛,手续很繁复。他们家的人也特别吸引我。云帆大舅不吃鸡,只吃鸡蛋,让以鸡肉为第一美味的我十分纳闷。那位白皙小巧、清秀利落的大嫂,居然肚子里有一条活蚂蟥,一会儿到了这里,一会儿到了那里,她都知道。这是她在厨房做饭口渴了,顺手操起大水瓢,咕咚咕咚喝一气,把那条蚂蟥喝了进去。那大石缸四壁长了青苔,老水瓢通体黝黑,厨房里光线半明半暗,那小小的异物,实在是很容易混过关口的。每次我去,总要怂恿母亲询问这条蚂蟥的近况。大嫂总是笑盈盈地摇晃着金耳环,用浓重的乡音说,还在那里的。直至我离开家乡,她和它还是相安无事地厮守着。这像是一则《聊斋志异》的佚文,但她的小叔子学剑表弟是可作人证的。后来听说蚂蟥是没有了(是手术取出还是死于腹中,不详),但大嫂后来也没有了。
在我心目中,云南与炮台街帅家是合二为一的。关于云南的种种知识,都从这儿听来。云帆大舅还特制了一顶小斗笠送给我。体制比成人斗笠要小些,竹篾特别细,里面的一圈黑白图纹中,编了一个我的乳名。每年清明上坟,我就戴上它,足蹬麻草鞋,掮着大风筝,到春风料峭的山野里去。一次,云帆大舅说,云南有一种特殊的小马,叫“猫狸子”,比一只撵山狗大不了多少,又驯善,又耐劳,还走得快。我立即提出,请他下次带一匹来给我。云帆大舅笑着答应了。当然后来并没有实行。若干年后忽然省悟:所谓“猫狸子”,不就是“毛驴子”么!从小到老,一切具体而微的东西,比如具峰峦壑穴的奇石、有纵横参天之势的树桩、形神俨然的面塑人物,以及课文里描写的刻着东坡与客夜游赤壁故事的胡桃核等等,无不令我心喜。有一次我母亲的寡嫂搬家,有几个白木雕的小神像非常可爱。我开口讨要一个,舅母说,那是菩萨,要供的。我说,那就等供完了再给我。此事在家中传为笑柄。菩萨是要世世代代供下去,永远供不完的。
云南既经成为心仪之地,云南马帮过街,当然是要驻足观赏的节目了。马帮规模不一。小孩一看见马帮过街,就要数马有几匹。通常三五匹即为一帮。如果哪一次数到十匹上下了,就精神一振:碰上大马帮了!马们总是显得疲乏冷漠,负着很大的驮子,低眉顺眼地走。蹄铁踏在石街上的声音很迟钝。连马帮最诱人的标志,那马颈上的铃铛,也变得吝啬,只在马们甩动肮脏的鬃毛驱赶苍蝇时,才懒洋洋地喑哑地响两声。我目送这些从西门来往东门去的马队,眼看它们在暮色中踽踽而逝,心里就会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憧憬和怅惘。
忽一日,一支浩浩荡荡的大马帮由西而东,穿城过街,给小城带来一个未经预告的节日。偶然碰上的路人和闻声而来的市民,夹道观看。这支马帮共多少匹马,我数了,数不过来,眼数花了。反正带头马已过了小十字,钟鼓楼门洞里还在一匹接一匹地出来亮相。想想总有七八十罢。头马项扎红绸双飘带,绒绣球垂下两耳,鞍上斜插一大面三角锯齿旗,铃铛项圈中央吊着一只特大的铜铃,在一片脆而碎的叮当声中,威严地低五度咚嗡咚嗡。后面的马们颈边都垂着红带,项下都挂着铃铎,隔三岔五也插三角旗,但颜色旧,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在一片杂乱而又和谐的铃铎交响中,马哥头们矜持地走在马队与看客之间。一色的打扮。上身是几层各色“短打”,除了贴肉一件白的,扣上密密麻麻十来对布绊扣,其余青的黑的黄的,层层散开。好几个还披着灰白色的赶毡大氅,无比剽悍,令我仰慕不已。头上是黑布大包头。腰系大带。下身黑长裤,两只裤脚宽大如裙子。我听炮台街长辈说,这种裤子,一是透风凉爽,二是便于在山路上边赶路边撒尿。看客们赞叹地看着。马哥头们俨然地走着。一条街只有一片嗡嗡的马铃声和哒哒的马蹄声。
忽然大十字那边的观众喧哗起来。我周围的大人们伸颈观察之后,说是看见猴子了,马队到尾巴了。说是这只猴子是马帮的大管家。宿营时,就靠它看管马匹不要走失,以及报警。次日早晨,马哥头们吃过饭,整队出发,猴子把铁锅里的锅巴抠吃完了,把锅往头上一扣,追上大队,跳上最后一匹马的背上,执行“断后”的任务。说话间,观众们哄笑起来。却是那猴子见众人围观,发了人来疯,把马背当成一条路,纵前纵后,胡乱敲打它认为走得不好的马,吱吱吆喝,观众越喝彩,它越来劲。
好景不长。虽然马帮很大,又走着阅兵式的缓慢步伐,终于消失在东门坡外。看客们又各还其所,各行其是去了。只剩下我还在痴想着它们如何威武雄壮地走向了天涯海角。
与云南相关联的事远不仅此。举其大者,先是修建滇缅公路这项二战中的重要工程,传来许多修路中遇见巨蟒的传闻。其中最富想象力的,一是说修路人偶见远处一座小山,凡飞经山顶的鸟雀,都成群地坠落山头,无一幸免。好事者走近去观察,才知是一条大蟒盘旋如丘,仰头向天,一有鸟雀飞越,就张口吸气,那气流把鸟雀直拉下来,落入其口云云。又说修路民工觅得一个山洞夜宿,次日不见一人出来。派去催促的一拨拨人也有去无还。后来逃回一人,才知洞内有一条巨蟒,踞地张口,上下颚顶着洞壁,进去的人径直走进它长腹之中云云。又说入缅军车在新筑成的公路上夜行,昏暗的车灯照见路边一根大电线杆,行进几公里还不见电线杆到头,下车一看,原来是一条大蟒云云。这些故事里的大蟒蛇,最后结局都是被重机枪或小钢炮处死。这令我感到十分惋惜,觉得应该捉住关起来供参观。随即是兼任安顺警备区司令的戴安澜将军率青年军入缅。此前大十字武庙门外,街檐下摆着长桌,招募青年军战士。大姊明端当时是安顺女中的初中学生,报了名回家才告诉父母。后来当然没去成。但当时血战方殷,青年军是凌晨衔枚开拔的,市民事后方知。不久,从西门到东门的更盛大场面又出现了一次,却是戴安澜师长在缅甸壮烈殉国,遗体经过安顺赴省了。这场路祭,氛围非常悲壮肃穆。集队的学生、公务员和自发的市民,从西门到东关夹道肃立,路两侧摆了许多祭桌奠帷,香烟缭绕。戴师长灵柩缓缓过处,两边响起痛哭啜泣之声。当时战局十分险恶,难民们背井离乡的凄苦,市民们忧心如焚的恐惶,以及平日对布衣蔬食、平易质朴的戴师长的好感,借这个场合尽付一恸。
有了这种种因缘,云南乃成了我童年幻想的源头之一。后来看影片《山间铃响马帮来》,竟有故人重逢的亲切感。再后来,一有了出门旅行的机会,我的首选就是云南(以次是江南),亲身印证了云帆大舅的描述和徐迟对云南所下的六字考语:“美丽、富饶、神奇”。见识了由一匹大梁子、一片大林子、一座大海子、一个大坝子所构成的一处又一处诱人的土地,比我儿时的幻想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