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第一卷):石城安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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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大时代中的边地小城

钱理群这本书写的“安顺”,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第二故乡。明贤先生更是“神交已久”而“一见如故”的朋友。但是,我要说,真正认识安顺这座城,认识明贤先生和他的家庭,真正走进这“城”与“人”的“心灵”深处,却是在读了这本书之后:这也是我为之动心,甚至受到震撼的原因所在。

是的,我在那里生活、工作了十八年,书中提及的许多地名我至今都依稀记得,但我对世世辈辈根植在这块土地上的安顺普通百姓,他们的日常生活、习俗,他们的情感、内心渴求,他们的行为方式、人际关系、思维习惯……其实是十分陌生的,识其“面”而不知其“心”,我只不过是曾在这块土地上匆匆行走的“过客”。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对于自称热爱安顺的我,是难堪而痛苦的。

因为这或许涉及更大的一个问题,去年我和明贤先生一起编选《贵州读本》时即已提出过:“你认识脚下的土地吗?”《一个人的安顺》让我再次面对这个问题,而且有了新的思考。我发现自己的一生竟是在不断的迁徙、奔走中度过的,于是,许多的城市:重庆、南京、上海、杭州、北京、安顺……都和我发生过关系,却都不深,缺乏刻骨铭心的生命的血肉联系。这也跟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有关:走到哪里,都是关在校园或公寓的封闭环境中,过着与世俗生活隔离的书斋生涯(我在安顺的十八年也是这么度过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就将自己从看似凡俗、具体、琐细,其实是更生动、活泼,也更真实的人的生活土壤中拔出,成了“无根的人”。这样的人的无根化的悲剧,恐怕并不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它有着更深刻的时代根源:应该说迅速变化流动的现代生活本身,极容易使人成为失根的漂泊者;而我们那个时代对人的世俗生活的绝对排斥(一律斥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情调”),对人的“纯精神化”的要求与精心培植,就自然会产生像我这样的畸形人。据我的观察与感受,前一方面的问题将随着全球性的流动变得更加突出与复杂;而后一方面的问题,却并不具有普遍性,甚至出现了反向的排斥精神的现象。应该警惕的倒是对世俗生活的关注与表现,也变成是纯物质的,而忽略了其精神内核:这也是一种消解,而且是根本性的。我也正是从这里看到了本书的叙述的价值。它将中国边地小城市民的日常生活、风俗习惯……如此真实而精微、具体可触地呈现给我们,这对我辈“不知俗事”的偏颇,自是一个有力的纠正。而作者对世俗生活背后的普通百姓的生命存在形态、精神面貌、命运……的关注,及其内在诗意的发掘,处处流露出对生息于故土之上的乡亲父老的深切理解,以及相濡以沫的悲悯情怀,则更有助于读者接近普通百姓真实的生活。这大概就是本书的格外动人之处吧。

据我所知,本书最初命名为《石城浮世绘》,作者显然有描绘市民生活中的人情世态,以展现大时代中的边地小城的历史风貌的自觉追求。这或许是我更感兴趣的,于是更以一种学术的专业的眼光来看这本书:它正是我多年追求而不得的。

我曾多次发出这样的感慨:在我们的历史叙述中,往往有“事”而无“人”,或者有“大事”而无日常生活的“小事”,有帝王将相学者名人“大人物”而无普通平民百姓“小人物”,有人的“外在行为”而无人的“内心世界”。这其实都是反映了一种颇为狭窄、机械与粗糙的历史观的。因此,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开始进入四十年代中国文学的研究时,便给自己提出了一个目标:一定要把研究的触角伸向“普通百姓家”的日常生活,将战争与文学对他们的生活与精神的影响纳入研究视野。为此我作了许多努力,包括大量查阅当时的报刊与有关回忆录,虽略有所获而“沾沾自喜”,又为远不及理想而沮丧。因此,当凭借明贤先生的生花妙笔,如此丰富多彩的关于战时教育、文化艺术、商业、警务、宗教,关于民间习俗、餐饮、缝纫、娱乐……方方面面的“清明河上图”式的生活长卷一一展现眼前;这么多的战乱中的小城人物:“慈心与侠气兼备”的大姐,“始终娇慵着”的下江女人与“始终殷勤着”的下江男人,“披着灰白色的擀毡大氅,无比剽悍”的马哥头儿,“气质高洁”、“独来独往的剪花姑外婆”,有一支“维纳斯铅笔”、记忆中永远是一个“漂亮的大孩子”的裁缝师傅薛大哥,“洒脱和妩媚”的昌明和尚,并称“龙虎豹”的山城名师,还有“踽踽而去”的“卖葵花的皇帝”、“施施然而来”的食客等“江湖落拓人”……一个个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传递着那个已经消逝的时代的生命气息,这时的我终于进入了向往已久的历史情境之中,仿佛成为“历史中人”:遥远而陌生的变得可以理解,神秘莫测的也似乎可以把握了。

真的,如果不是“亲历其境”(当然是经过戴明贤先生作为历史当事人的回忆与介绍),我们这些事后的研究者,就不会知道,更无法感受到,在这个边城的“孤独内向、整天生活在幻想世界里的小孩”的感觉里,(“惶惶然的战争恐怖”是与小城的永恒记忆——“肃杀的寒冬、闭塞的乡民、沉闷的大家庭、不幸的少女”锁定在一起的,于是,留下的战争记忆竟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夭亡”。

作为一个现代文学的研究者,我更惊喜地发现了战争中五四新文化在这个边地小城的传播与影响,而我尤感兴趣的是这种传播的途径、方式,以及其精神内涵。

作者告诉我们,正是抗战时期大批涌入贵州的“难民”(因江南人数量多,热情活泼,容易造成鲜明的印象,当地人将他们统称为“下江人”)成了传播“新文化”的“使者”,就同明代的屯军带来中原文化(包括江南文化)一样。作者因此说:“这是继明初屯军以后,安顺文化进程的第二个划时代转捩点,意义非常深远。”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影响首先是“下江人像一股劲风,破门窗而入,带进众多的新事物,全方位地冲击了小城的传统生活方式”。“奇装异服、特殊口味之类犹在其次,最碍眼的是一男一女挽臂而行,何况女的还是‘鸡窝头’、红嘴皮,化了浓妆!……(于是)路人就要公然作侧目而视状,或互相挤眼努嘴;小孩们则尾随其后,拍手呼哨。但下江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然故我,渐渐也就见惯不惊了。还形成了一个词叫‘吊膀子’。……此词大约也来自重庆人。”——此话不确:鲁迅在三十年代的杂文里就提到了上海滩上的“吊膀子”。“上海时髦”:现在深入到中国内地小城,当地青少年纷纷模仿,生活方式的潜移默化也许是最根本的。

作者说安顺人与下江人因“国难”而结缘,这话说到了要害。下江人最让人同情与感动的,是他们“背井离乡的凄楚”和“宁肯流亡三千里不做亡国奴”的爱国之情。作者说:“实际‘下江人’就是‘异乡人’,就是‘流亡者’,有着浓烈的沦落、苍凉、同仇敌忾的涵义。”或许“我”这个从未走出石城一步的小孩,第一次从下江人,还有因马帮运货与修建滇缅公路而路过的云南人这里,获得“国”的概念与远要扩大的“家”的概念。“我这个生活在白日梦里的小孩”,还“用想象恣意描绘它们的模样,想象自己在其中徜徉”,将自己的“精神家园”延伸到了江南、云南:“江南带给我那么多凄婉怅惘、低回不尽的思乡歌曲”,“云南乃成了我童年幻想的源头之一”。全新的“大地域”即“国家意识”就这样充满诗意地萌生在中国边地小城年轻一代的心中。这意义是不可低估的。

下江人还带来了许多“新玩意”:“师范教育、职业大学、话剧、音乐会、画展”,而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电影、戏剧和唱歌。作者甚至说:“在童年记忆中,抗日战争是与歌声交织在一起的,甚至就是一回事。”这乍一看,有些不可思议;仔细一想,却是事有必然:抗战要求着也必然带来新教育的普及与新文艺的普及。在所有的现代文学教科书(包括我们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里,都会提到抗战初期所提出的“文人入伍,文章下乡”的口号,以及周恩来、郭沫若领导的政治部第三厅组织的戏剧宣传队,走向全国穷乡僻壤,宣传抗战,实行“全民总动员”。那时,由作曲家舒模率领的剧宣四队(后来还有高博、杜雷等人的“新中国剧社”)就来到了安顺;几乎同时,著名的中学教育专家曹刍受中英庚款管理委员会之托,将江苏镇江师范内迁,在安顺创办了黔江中学。于是,安顺就有了“新文化”(新教育、新文艺)的中心。正是这中心传出的“为我中华民族,永作自由人!”“脚步连着脚步,臂膀抗着臂膀,我们的队伍是广大强壮、四万万被压迫的人民,都朝着一个方向!”……的歌声,震撼着山城,打破了古老的平静,封闭沉寂的心灵也被唤醒。《雷雨》《日出》《家》《风雪夜归人》这些中国现代戏剧的经典,《黄河大合唱》《生产大合唱》《义勇军进行曲》这些中国现代音乐的杰作,就这样走进了中国边远地区老百姓的生活中,成了这一代人的神圣记忆的有机组成部分——重要的是,这一切在明贤先生的笔下,并不是教科书式抽象的概括,全是鲜活而传神的细节。你看这街头小景:背着书包去上学的男孩,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会拔足飞奔,扬手高唱:“冲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你看那“影院风景”:“都是大城市过时已久的破旧拷贝,断头多,动不动就中断情景,改变画面。正在室里对坐,一眨眼到了海边打斗。有时放着放着画面就静止了,几秒钟后开始变形解体,见多识广的看客就大喊:片子烧了!片子烧了!交代情节传达对话的……字幕一出,观众们就出声朗读,场内一片嗡嗡声浪……”读着这样的可视可听可触可感的文字,依稀进入历史现场,这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战争就是这样极大地开拓了夜郎之国古朴之民的视野,改变了他们和外部世界的关系与想象。于是“小城出现美国大兵”成了一个划时代的事件。“他们蜂拥而来,小城立即热闹了许多。他们带来了大量的新鲜玩意儿:吉普车、短夹克、口香糖、冲锋枪、骆驼牌香烟、各种战地食品、大拇指加‘顶好!’等等。”洋人来了,西餐馆也应运而生;单是那“招牌”:“国际饭店”就足以让喜欢品头评足的民间评论家琢磨半天。而那七八十辆大小越野车穿街而过的“壮观”,更引发了民间笑话的创造:“说是一个乡下人目送小吉普飞驰绝尘而去,惊叹道:崽哟!这么小点就跑得飞一样,长大还了得!”的确,“美国大兵(只)是安顺历史上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但马克思所说的最边远的地区也要进入“世界市场”的历史过程实实在在地开始了,而且不可逆转。

当然,“西方世界”打入中国内地的努力早就在悄悄进行;作者提醒我们注意:“小城原也有外国人的。那是天主堂的修女和神父”,“永远是沿着街边走,俯视疾步”。这都不是不经意的“闲笔”。而且我们还注意到作者特意刻画的小城里的“缙绅”、“生意人”和“名师”,这都是小城的上层人物,既是小城的“门面”,又在相当程度上掌握、决定着小城的命运。在明贤先生的描述中,他们无论当官、经商,还是教学,无一不是半新不旧,用作者的话说,他们“都属于新旧交替的时代之子”,同时也就承担着历史过渡的重任。像作者的“太老师”吴晓耕先生就是“学政法出身”,“后来教中学,多选鲁迅、胡适的文章作课文,讲郭沫若、茅盾,讲高尔基,还指导学生读三国水浒西游红楼”。那么,新文化的浸润,是早已在默默进行的。抗战是一个强力的推动,遂成为历史的转折点。其实我们所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历史过程:以五四为开端的中国新文化运动由其发源地——北京少数中心大城市向贵州这样的边远地区的传播、扩散。看似很慢——从五四到抗战,已有二三十年;意义却非同小可。我曾经说过:“历史变革所达到的广度和深度,往往要看它对边远地区的蔓延、渗透的程度。”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而言,本书所描述的抗战时期来自安顺这样的中国内地和社会底层的响应,才是真正显示了它的深刻性与深远影响的。本书所传递的这一历史信息的重要性,应是不言而喻的。

当然,本书所描述的,不只是小城的历史变动。读这本书,我总要想起沈从文所提出的历史的“变”与“常”。到现在我还没有提及本书的开篇《石城浮世绘》,这正是最让我感动的篇章:我从中看到了某种“永恒”的东西。是小城永远不变的散淡、潇洒的日常生活,还是小城人看惯宠辱哀荣的气定神闲的风姿,我都说不清楚。或许正是这“城”这“人”所特有的韵味,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坚韧的生命力量。它在四十年代的战乱中支撑了这座小城,这个国家,因而不朽。

最后,我仍然忍不住要谈谈本书的文字。过去读明贤先生的文章,总要被扑面而来的书卷气所吸引。而现在他的笔端又流泻出更多的来自世俗生活与生命本身的“元气”,但仍不追求淋漓状态,而几近于“不放不收,亦放亦收,不平不奇,亦平亦奇,不庄不谐,亦庄亦谐,不俗不雅,亦俗亦雅”的境界。而经常引得我这个曾被安顺雨水浸泡过的外乡人莞尔一笑的,还有作者对安顺方言俗语不露痕迹的随意插入,如“玩嘴巴劲”“锅儿真是铁铸的”“看‘神仙过路’”“崽哟”之类,而有时随手拈来的日常生活中的大实话,如“大地方的人心不实”,也都十分传神,能写出一种民风民气。这实在是因为明贤先生把自己家乡的那方水土人情看熟了,琢磨透了,就达到了自如状态。读如此境界、状态中写出的文字,真是莫大的享受。而作者自觉的文体追求——将中国传统的笔记体小品(因此才有特意安排的《述异》篇)与渗透着文化人类学意识的现代文化散文糅合为一体,相信自会引起读书界与评论界的朋友的注意,就不多说了。

2004年4月6日凌晨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