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起风之城(3)
这是表演开始的信号。我轻轻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开始摸索装满面条的大碗。奇怪的是,那时我却完全没有想着表演本身,脑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一个念头:如果她身上能够散发成熟桃子的味道,那是不是说明所有女孩都是水果口味的?隔壁班的凯茜·布雷迪是不是草莓味道的?班主任提摩西夫人应该闻起来像坚果吧?我自己又是什么味道的?如果我与琉璃结婚,会不会生下一大堆桃子味道的可爱女孩?
许多年以后,我拥有了一个闻起来像香奈儿5号香水的妻子,养了一条酸奶油味道的大狗。我决心不再回忆这座雾气笼罩的钢铁之城,却在偶尔闻到桃子味道的时候心中一荡,胸腔中的某个部位传来针刺般的疼痛感——比如现在。
如果心电图和冠脉造影解释不了心脏的疼痛,那么只能相信那是灵魂借宿的地方吧。
我踏上纪念广场的黑白两色地砖。整座纪念广场由第十四届机器人大会的几栋主体建筑改建而成,棋盘状地砖应该是对“深蓝”电脑的致敬,而环绕整座广场的单轨轨道,不用说是地球环日轨道的拙劣模仿。在我十二岁那年,这条轨道上有着骑单车的人形机器人不停穿梭往返,向世人展示其高妙的平衡感;如今铁轨早已锈迹斑斑,在那个脏兮兮的移动物体高速驶来时,松动的螺栓发出不祥的嗒嗒震动,铁锈簌簌掉落,整条轨道都在上下起伏,看起来像泡在咖啡里的早餐麦圈一样随时可能粉碎坠落。但悬浮在永磁场之上的轨道不可能原地坠落,就算那些七零八落的碳纳米系带全部断裂,它也只会被高高弹起来,扭成麻花形散落到鬼知道什么地方去。
我停下脚步,放下行李箱,干脆把领带扯掉揉成一团塞进衣兜,松开了衬衣上的三颗纽扣。一个嗡嗡作响的家伙沿着轨道驰来,吱一声停在我面前。这个轨道机器人形状像个饭盒,一停下来就开始叮叮咚咚地播放《献给爱丽丝》,将盒中售卖的物品展示给我看。左边一半是平凡无奇的旅游纪念品,右边一半是冷冻的速食品,包括饮料和水果。我望向哪种食品,机器人就殷勤地放出一丝含有食品味道的香氛喷雾。当视线掠过水蜜桃,化学合成的桃子味道令我悚然一惊。
“仅售三元,先生,保证新鲜的南方农场水蜜桃,从采摘到冷冻保存只用了五分钟,就连南方农场充满阳光味道的美味空气都被一起冻了起来呢,先生!”机器人用不知藏在哪里的摄像头捕捉到我的神态,随后用不知藏在哪里的扬声器发出欢快的合成音。
“好吧。”我犹豫了一瞬间,掏出皮夹数出三张零钞递过去。
“感谢光临!T00485LL发自CPU地感谢您,先生!”刷的一声,钞票被不知藏在哪里的触手夺走了,一颗速冻的大桃子弹出机器,在空中漾出一团水蒸气的云雾,接着轻轻跌落在托盘上,零下十八度急冻的水果被定向微波快速解冻,休眠与唤醒都只用了短短一秒钟。“这是您买下的南方农场水蜜桃,先生,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一下这些可爱的纪念品,比如可以自动下楼梯的势能转换器、能够看护婴儿的恐龙玩偶、印有‘大卫’图案的夜光纪念章……”托盘升起在我面前,桃子同屏幕上显示的样品一样饱满可爱,新鲜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
“不必了。”我拿起那颗水蜜桃。
没有味道。看似美味多汁的桃子没有任何味道,水蜜桃底部有个小小的标签,上面的日期显示这颗桃子已经在机器人的冷库中沉睡了四年零十一个月,但距离保质期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按照食品安全法规定,桃子的营养成分流失最多只能在百分之五,它本质上还是一颗营养丰富、汁水充盈、健康纯粹的桃子——这就是文明的力量。
我随手将只咬了一口的水果丢进垃圾箱,走向纪念广场北侧的巨大人形机器人。饭盒模样的售货机器人乖乖闭嘴不语,但鬼鬼祟祟地沿着轨道跟在我身后,滑轮摩擦铁轨发出难听的刮擦声。无论它还是轨道本身都需要一次从头到脚的保养,否则在不远的某一天就会彻底沦为废铁。
“不要跟着我。”我没有回头,冲身后挥挥手。优先级更高的服从逻辑战胜了求生欲望,售货机器人的身形静止了,孤零零地凝在铁轨上,像冬季瑟缩在电线上忘记南飞的孤鸟。
整座广场没有其他游客。离得越近,伤痕累累的机器人雕像就显得越发丑陋,我皱起眉头,掏出照片细细观看。一件事突然浮现于脑海,却远远飘在意识的捕捉范围之外摸不到轮廓。照片上是十二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她,在十二岁的夏日与十二岁那年的卧室房间,十二岁的年纪里,应该还有一个若有若无的阴影存在。
而那个影子,也是我远离这座都市的原因。但现在,我绞尽脑汁也看不清那个影子的面目。一旦意识到这个死角存在,大脑就开始用尽力气破解回忆的谜团,像水蜜桃一样被冻结的往事坚冰慢慢融解,一个接一个画面浮出水面。我和她。我和爸爸。我和提摩西夫人。我和巨大机器人雕像。在浓雾中迷失而被吓坏的孩子。放学后的秘密基地。草稿本上的机器人图纸。用晾衣架、电动车马达和易拉罐制造的机器人。被丢弃的甲壳虫汽车。每个画面里都有那个影子存在,如同无形的手在按下快门将回忆定格的时候,总是将一道徘徊于身边的幽影记录于其中。
越是努力捕捉,神秘的影子就越轻飘飘地溜走,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自己的大脑,怀疑内侧颞叶的每一个神经元和神经突触在联合起来欺骗这具身体的主人——童年的记忆如果这么不可靠,为何琉璃肌肤的温热触感和身上散发的甜蜜味道显得如此鲜明?
头痛开始袭来。“见鬼……”我从裤兜里摸出尼古丁咀嚼片丢进嘴巴,用咬嚼肌的运动缓解疼痛。胶质中的尼古丁渗透进血管,这种禁烟运动中奇迹般存活下来的安慰剂让我精神立刻振奋起来,但这无助于思考,我只能暂时将打结的记忆丢在一边。
巨大的机器人塑像遮住朦胧的阳光,庞大的双脚逐渐与我的视线齐平。经过修葺的大理石基座用四种语言刻着拍马屁的美术评论家的华丽辞藻,他们居然认为这一团焦黑扭曲的金属是现代文明史上妙手偶得的极佳创作。作为设计师的一员,我对此实在难以苟同,甚至不大敢直视那丑陋的金属骨架。
机器人塑像凝视着五百米外的机器人大会主场馆,我和琉璃曾在那栋蛋壳形的乳白色建筑中登台表演,收获了五千名观众的热烈掌声。当时我们其实演砸好几个地方,却意外地赢得了哄堂大笑,或许这正是这种表演形式的高明之处吧。灯光亮起,大会正式开幕,每一个小舞台都有吸引人的各式机器人登场,我们两个趁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去,爬上机器人塑像的基座,望着远处流光溢彩的场馆和亮着灯带的长长轨道,等待烟花升起。
那时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十二岁的我们,或许正试图表现自己成熟的一面,谈论着音乐、电影、书籍,也许聊起学校中发生的事情,更可能谈着关于机器人的话题,想象着我们的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
到如今,我已经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而她的未来呢?
我在我们曾经并肩坐着、悬空摇晃双腿的地方找到了一枚白色的信封。当年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爬上高高的基座,如今看来,那不过是齐胸高的台阶罢了。我的心境非常复杂,但走到这一步,除了打开信封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撕开信封,薄薄的信纸上只写着一个名字:乔。
【05:36】
乔是谁?
这个名字没能将沉睡的记忆唤醒,短短三个字母看起来有点儿陌生。“乔”应当是“约瑟夫”的缩写,现在几乎已没有人将男孩命名为约瑟夫了,因为那听起来又老气又陈旧,一点不时髦。我的交际圈当中没有人叫作乔或者约瑟夫,与琉璃共同认识的熟人更是屈指可数。我静下来梳理了一遍记忆,确实没有这么一个名字存在。
死去城市的铁灰色遗骸像一个魔咒,逃离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升起,身体却一次又一次背叛意志。不管望向哪里,都能看到童年的我的影子。我一边想着姓名的谜题,一边漫无目的地慢慢行走,圆形轨道上的寂寞机器人进入我的视野,我脑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喂。”我开口道,“可以帮个忙吗?”
“当然,先生!T00485LL竭诚为您服务!”机器人立刻欢快地冲来,它似乎并不理解人类对字符串的差劲记忆力,总是重复自己那毫无意义的名字,可怜巴巴地想让我以姓名来称呼它。
我犹豫了一下,“……有没有名叫‘乔’的歌手或歌名?”
这个广场、这个名字产生了某种关联,有隐约的曲调在脑中响起,此情此景突然令我觉得相当熟悉,似乎在某个不知是真是幻的记忆片段里,我就坐在这里,听着广场上的音乐声。
“以Joe为关键词查询得出153328个结果,您要找的是不是Joe Cocker、Joe Jonas、Joe Nichols……”T00485LL欢快地唠叨着,我赶紧摆手加以制止,“不不,我想想……”
音乐声由弱而强,来自我深深的脑髓。
“Joe Brown, Joe Lattice…”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我用力回想模糊的片段,直至一阵剧烈的头痛突如其来爆发,轰的一声在头盖骨里爆炸,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接收到了短暂而强烈的疼痛脉冲。
“先生?您怎么了,先生?您需要帮助吗,先生?需要我为您叫救护车或者联系家人吗,先生?”T00485LL欢快地呼喊道,我知道那不是它的本意,毕竟一个语音合成器只有一种基调,最适合售货员的就是这种该死乐天派的语气。
“我没事……我没事。”我深深曲着身子,将头藏在双膝之间,直到难挨的疼痛过去。这种疼痛我一点都不陌生,自从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有许多次,我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因头痛而彻夜难眠。医生说我的检查结果完全正常——一如我的心脏——健康得可以活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随着年纪增长,头痛的次数逐渐减少,自从结婚以后,这种电击般的苦刑已经极少干扰我的生活,我也乐于在妻子面前将秘密深深埋藏。
我知道两分钟过后疼痛就会暂时退去,像潮汐暂时远离沙滩,如果此时立刻服下安眠药入睡,就可以阻止下一拨疼痛袭来。但这次我所做的是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机器人的铁盒子摇晃着,“我想起来了!我不知道歌手的名字或者歌的名字,但我想起了一段旋律,你可以通过旋律找到相关歌曲吗?”
“您这样做让我很困扰,先生,通常来说,我们是不太喜欢身体接触的,您身上的汗液对我的皮肤——我是说烤漆——有害。不过我确实能提供哼唱旋律找歌的服务,只需2.99元即可,只要激活服务,一份已付费的APP拷贝就会出现在您的移动终端中……”T00485LL轻快地答复道。
我立刻哼出那段曲子。在头痛的黑暗深海中微微发光的是一小段歌曲的旋律,非常简单的曲调,短短两句,没有歌词。在遗忘之前,我将这段旋律连续哼唱了三遍,然后紧张地盯着机器人的显示屏。
“有15个近似结果,先生,如果有歌词或者下一段旋律的话……”
T00485LL犹豫道。
“对了对了,类似于二重唱,不不,我是说两个短句每个都重复两遍……”我立刻补充道。
“啊,这就好多了!”机器人快乐地叫道,“匹配结果是唯一的,这是一首创作于1911年的歌曲,歌名是《牧师与奴隶》,作者是乔·希尔,您非常幸运,先生,这首歌的原版录音没有留下,幸好有另一名歌手犹他·菲利普斯在整整一个世纪之前翻唱的版本,现在为您播放30秒试听。”
沙沙的背景噪声响起,接着音乐声传来,伴奏只有一把吉他,一个苍老的男声唱道:
长发的牧师每晚出来布道
告诉你善恶是非
但每当你伸手祈求食物
他们就会微笑着推诿:
你们终会吃到的,
在天国的荣耀所在
工作、祈祷,简朴维生
当你死后就可以吃到天上的派。
伴随着撕裂般的声响和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记忆的冰山轰然崩塌。“乔”这个名字是一颗铁钉,音乐是将名字敲进冰山的铁锤,小小的裂缝不断扩大,悬浮在记忆之海中的坚硬核心终于分崩离析。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起来了。
乔。琉璃。我的父亲。十年前的那一天。“大卫”身上熊熊燃烧的火焰。鲜血和汽油。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日。
我想起来了。
【05:11】
我从昏迷中醒来,T00485LL刚好数到第580秒,“先生!先生!你醒了!”它大声嚷道,“若是十分钟之后你还不醒来,我就必须联系医疗卫生部门,并作为第一旁观者接受警察部门的讯问了……你没事吧,先生?需不需要药品?我认识一个在附近卖药的家伙,它的药瓶上没有条形码,不过对治疗头痛非常有效……”
“我没事。我要走了。”我用力一撑地面站起来,忍受着眉心后面一阵阵的刺痛,用手拍打身上的灰尘。
“您确定不是因为我提供的食物或者音乐而感到不适?”机器人可怜巴巴地问,屏幕上播放着绿色和蓝色的波纹以表示情绪,“我已经有两次不良信用记录了,如果被那些官僚发现……”
“与你没有关系。谢谢你,再见。”我将西装外套搭在肩上,眺望四周景物确认一下方向,然后大踏步走去。
“谢谢!……你的箱子,先生!”T00485LL叫道,伸出软管手臂拎起那只行李箱,沿着轨道追来。但我前进的方向与圆形轨道垂直相切,铁盒子机器人焦急地左右横移,用最大音量播放《献给爱丽丝》,希望能唤起我的注意。
我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