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以太(5)
遥远大学时代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介绍一种已经消亡的网络拓扑结构,由IBM在20世纪70年代发明的令牌环网。”网络课程导师在讲台上说。手指聊天聚会原来是一种以自觉为基础的、不太科学的令牌环网。我手忙脚乱地传送完第二话题的庞大数据包,趁着闲暇思考改进方案。
一个很短的信息出现了。这是不科学的,我想。然而信息让我张大了嘴巴:我的名字叫黛西——致性感的光头。
我能感觉5-羟色胺在千亿脑神经元中产生,腺苷三磷酸让心脏剧烈跳动,身体内部的小人儿在欢呼雀跃。我截停了这条信息,发送一条新的出去:你好,黛西。
由于庞大的第二话题数据包,网络的运行速度变得迟缓,我等了十分钟才收到上游传回的数据,显然有人把第二话题的评论精简了,压缩数据包的最后,附加着我的话题“你好,黛西”以及众多评论。
我们爱你,黛西。
我们的雏菊。
小美人。
……
你好,光头叔叔。
光头叔叔是我。我想到出门前穿衣镜里的人像:瘦削的身体,下垂的两腮,红鼻子和滑稽的光头,过时的连帽衫,像个小丑。我微笑了。
正在撰写评论,网络突然传来微微动荡,我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太阳早已升起,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市政广场草坪的每一片草叶都挂着晶莹的露珠。手拉手的手指聊天聚会成员围成不规则的圆环,像一堵沉默的墙,许多人在远远围观:晨跑的健身者、途经的上班族、记者与警察。他们显然有些迷茫,因为我们没有标语、口号,没有任何表示我们在抗议示威的知觉特征。
一辆警车停在广场边缘,排气筒冒着白烟,车门打开,走出几名警察。我认出打头的那一个,曾经登门造访的小个子警官,他依然带着懒洋洋的表情,迈着松垮的步伐。他摸摸整齐的小胡子,左右打量我们一群人,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
“先生,早上好。”他摘下大檐帽按在胸前。
我盯着他,没有答话。
“对不起,你们被捕了。”他没精打采地说。四辆黑色的、庞大的厢式警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市政广场,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一拥而出,举着警棍和盾牌逼近。
围观人群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惊呼呐喊,没有人移动脚步,甚至没有人把目光投向步伐整齐的防暴警察。
我能从旁边人手心的汗液感觉到紧张的情绪。第二话题数据包消失了。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以交换方式能够支持的最快速度在网络中传送。
自由。许多手指在许多掌心快速、坚定地写下。
自由。所有人睁开眼睛,闭紧嘴巴。
自由。我们用无声的最大音量对黑色的政府机器呐喊。
黛西,我爱你。我传出最后一条信息,然后被防暴警察野蛮地扑倒在地。网络分崩离析,我不知道信息能否传到黛西那里。她处在网络的什么位置?我不知道。今后能不能再见到她?我不知道。实际上,我从未真正见过她,但我感觉,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她。
别惹麻烦。父亲高高在上地俯视我变形的脸。防暴警察试图将我的脸与草坪结为一体。
去你的。我吐出一口草腥味儿的口水。
11
我有十分钟的电话时间,我不想浪费,可除了瘦子和ROY之外,想不到还能打给谁。瘦子声音怪异地讲着牙买加的阿拉瓦语,ROY没有接电话。我放下听筒,发着呆。
“嗨,老爹,你在浪费所剩无几的生命!”后面排队的人不耐烦地开口。
我下意识地拨了熟悉的号码。与往常一样,铃响三声之后,电话接通了,“你好!”
“你好吗,妈妈?”我说。
“我很好。你呢,还头痛吗?”听筒里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对面的人坐下了。
“最近好多了……他呢?”我说。
“你从不主动问起他。”母亲的声音有些诧异。
“唔。我想……”
“上个月他去世了。”母亲平静地说。
“哦,是吗……”
“是的。”
“现在身边有人照顾你吗?”
“你姨妈在陪我,放心。”
“他的墓地……”
“在教区。距离你姐姐很远。”
“那我就放心了。那么……周末愉快,妈妈。”
“当然。也祝你愉快,儿子。”
“再见。”
听筒里传来忙音。我揉搓右手的丑陋色斑,试图把那些画面从眼前抹去。酒气熏天的父亲、哭泣的姐姐、变得无动于衷的母亲,大学时代回家看到的画面,如今因生命的流逝显得不再那么沉重。
“老爹,时间宝贵啊,滴答滴答。”排队的人指指手腕,模仿秒针跳动。我挂好听筒,转身离开。
午餐时,我与一个红头发的家伙坐在一起,他的脸上刺着男人的名字,胳膊上花花绿绿,像穿着件夏威夷衫。“这家伙是个同性恋!别靠近他。别让他摸你的手。”与我分享房间的墨西哥人曾经告诫我,我想他是好意。我端着餐盘,挪开一些。
红头发嬉皮笑脸凑了过来,说:“要分享我的羊奶布丁吗?我不是什么乳糖爱好者。”
“谢谢,不必了。”我尽量礼貌。
红头发伸手过来,我触电似的缩回手臂,但还是被他捉住了。他把我的右手紧紧握在掌心,指尖轻轻搔挠,让我感觉毛骨悚然的不适。
“我想我不太适应这种关系,我说……”我尽量挣扎。旁边的人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鼓劲似的敲打餐桌。熟悉的感觉传来。那是手指聊天的信息,一样的缩写方式,快速而准确,如果你懂的话,反馈我。
我冷静下来,深深地看了红头发一眼。他还是一副令人反感的同性恋表情。我手指反勾,告诉他:收到。
天哪!他表情不变,却写下代表强烈感情色彩的感叹词。终于又找到了一个。现在听我说,午餐后去阅读室,东边靠墙鸟不生蛋的哲学区域,第二个书架底层,在黑格尔与诺瓦利斯之间有一本2009版的《哲学史大观》,拿去看。如果不明白阅读方法,第149页到150页有简单说明。稍后我会再跟你联系,为了安全起见……我建议你做好变成同性恋的准备。现在,打我。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红头发带着真正同性恋才有的恶心笑容伸手去摸我的屁股,我挥起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
“噢!”围观者愉快地哄然大笑。狱警向这边看来,红头发从地上爬起来,捂着流血的鼻子,骂骂咧咧地端起餐盘离开了。
“我说什么来着?”同屋的墨西哥人端着盘子出现,竖起大拇指,“不过你是个有种的老家伙。”
我没理他,尽快把食物塞进口中。午饭后,我独自来到阅读室,在哲学书架底层、黑格尔与诺瓦利斯之间找到那本精装的2009版《哲学史大观》,交给图书管理员登记,带回房间。墨西哥人还没有回来,我躺在上铺,翻开厚重的封皮。没什么出奇,这是一本空洞的哲学书籍,从密密麻麻的条目和引文名单就看得出来。我翻到149页。这页纸被人调换了,令人头痛的哲学名词中间,出现了一张分明从其他书中撕下的泛黄纸页,正面是毫无意义的关节保健知识,背面是大段头部按摩方法和配图,末尾一段,用三百字篇幅简单介绍了一种盲文的读写方法,据称这是一种误码率很低、效率极高的新型盲文,但由于各种视觉与非视觉新技术手段给盲人带来的便利,盲文渐渐式微,新型盲文夭折在应用之前。
哦,当然,盲文。我合上精装书,闭上眼睛。封面、封底只有烫金大字。在封面内页,我找到以一定方式排列的密集小圆点,如果不用心感觉,就像封装质量不佳带来的页面坑洼不平。我对照说明,慢慢地解读盲文信息。由于压缩率比较高,我几乎花了两个小时才明白封面内页携带的文本信息。
手指聊天聚会欢迎你,朋友。不知名的撰写者在盲文中问候,你一定察觉到了那些变化,但你不明白,你迷茫、愤怒,甚至成为别人眼中的疯子。你也许屈服于现实,也许一直在寻找真相。你有权利得知真相。
我点点头。
这是一项庞大的计划。国会秘密通过第33条宪法修正案成立联邦信息安全委员会,对可能危害社会稳定和国家安全的信息进行过滤和替换,在漫长的尝试后,一套高效率的系统逐渐形成,这个系统叫作“以太”。最初,“以太”是工作在互联网上、对互联网设备和移动互联网设备进行监控的自动化体系,它对一切被认定存在潜在威胁的文字、视频、音频进行数据欺骗。简单举例,语义分析接口认定一个讨论组中的有害主题,“以太”对接入该讨论组所在服务器的所有相关会话发送欺骗信息,除发表者之外,其他人看到的都是经过调制的讨论话题,同时,信息发送者被数据库记录。假如你发表名为“参议员的午餐”的话题,被判定为有害信息,运行于巨型计算机上的、因法律体系而凌驾于所有网络防火墙之上的“以太”将在其他程序会话接入之前控制所有端口,将数据包中的相关字节替换,于是在别人眼里,你发表的话题就变成了无趣的“KFC超值午餐”。以这种方式,联邦政府秘密彻底地控制了网络,可悲的是,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情。他们只是悲观地认为,革命精神在互联网上逐渐消失——这也是联邦最乐意看到的情形。
我感觉后背发凉。这时墨西哥人走了进来,一把将脏毛巾丢在我的肚皮上,“老家伙,你应该偶尔参加一点集体活动。”
“闭嘴!”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墨西哥人愣了。他的表情由惊诧、愤怒逐渐变为恐惧,随即挪开视线,不敢看我充血的眼睛。我的手指颤抖着在《哲学史大观》扉页移动。
随着“以太”的成功,联邦政府对广播、电视和纸质出版物的控制是顺理成章的结局,与“以太”同源的信息欺骗技术被用于隔离异见者,比如部分不肯认同信息安全法案的媒体人士。纳米微电子技术被用于信息欺骗,很快,掌权者意识到纳米机械在肉眼可见光范围内信息替换的潜力,第33条修正案颁布后的第七年,他们决定向空气中散播纳米微机械。这种微型设备悬浮在空气中,利用土壤和建筑材料中的硅进行自我复制,直至达到预定浓度,它们仅具有简单的机械结构,浓度达到规定程度后进入工作状态;它们会自动侦测具有潜在威胁的文字(可见光信号)和声音(音波信号),将其替换为无害信息,并将发布者记录在案。它们附着在印刷文本和标语牌表面,通过光偏振向除发布者之外的观察者发布欺骗光学信号;它们改变声波扩散形态,向除发布者之外的倾听者发布欺骗声学信号,当然,发布者本身因为骨骼的传导作用,听到的还是自己原本想说的话。飘浮在空气中的小恶魔使“以太”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如同哲学家口中人类无法察觉却充满一切空间的神秘物质——“以太”本身。
“我看到的,是社会与民主的进步。”我想到心理医生的话,握紧拳头,牙齿咯咯作响。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我的朋友。一切都是谎言。网络讨论组是谎言。电视节目是谎言。坐在你对面说话的人,说着谎言。高举的标语牌,刻着谎言。你的生活被谎言包围。这是享乐主义者的美好时代,没有争执,没有战争,没有丑闻,当阴谋论者被关入精神病院,最后的革命者在孤独的电脑屏幕前郁郁而终,等待我们的是脆弱而完美的明天,彬彬有礼的悬崖舞者,建在流沙上的华美城堡。
我是谁?我是无名小卒,参与编织“以太”黑幕的罪人,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察觉到这一切变化、有权利得知真相,现在真相就在你手中,由你选择接下来的道路。手指是我们最珍贵的礼物,因为在可预见的二十年之内,纳米机械没有欺骗人类精密触觉的可能。若你下定决心的话,随时可以通过你的介绍人加入手指聊天聚会,加入“以太”无所不在的监视下唯一的、最后的反抗组织,加入虚假世界内的仅有的真实。
手指聊天聚会欢迎你,朋友。
我合上厚重的封皮。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串联起来。我看到了真相,却产生了更多的疑问。这一切疑问,只有写下这些文字的人能够给予解答。我用手掌抚摸已长出短短灰色发茬的头皮,知道自己早已做出选择。
晚餐时,我见到红头发的同性恋者,径直走过去拉起他的手。餐厅里一片哗然,我们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但我视而不见,在他的手心写道:我加入。
他露出一个含意丰富的笑容,欢迎你。第一次聚会在两天后集体劳动时举行,木器厂东北侧。内部刊物在哲学第二书架的底层,《尼采文集》的扉页,每周更新。对了,女监区亚麻色头发、长着雀斑的小妞让我传达“对性感光头大叔”的问候。我想,我没找错人。
我张大嘴巴。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我没想太多使用这样“幼稚”的交流方式是否会给世界带来变化,而是想着父亲留给我的一切。我以为父亲的棍棒与责骂让我不懂得怎样去爱,但我发现,爱是人类无法割除的灵魂片段,而不只是荷尔蒙的颤抖。我如此憎恨我的父亲,以至于年复一年抗拒着有关他的所有回忆,但我发现,责打孩子的父亲未必不能养成健全的人格,疼痛起码是真实的,相比之下,我更憎恨(即使是善意的)欺骗。
我需要做的是像二十三年前一样,大声对那个用尽一切办法控制我人生的家伙喊出:“去你的!”
她给予我勇气,有着亚麻色头发、蓝眼睛的她。我握紧红头发的手,仿佛透过他的皮肤,感觉到她的体温。我们的手心里,写着爱与自由。滚烫的爱与自由。烧破皮肤、镌刻在骨骼里的爱与自由。
我爱你,黛西——不是对你说,请别会错意。众目睽睽中,我在红头发的手心写下。
当然。红头发早有准备地以一个熟悉的、调皮的笑脸回答。
(第24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杰作奖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