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银心魅影

“天狼星”号里，一场争论正在进行。

佳上并不愿意支持李约素的想法，他想等待银河人的行动。

李约素逐渐失去耐心，最后，他对着佳上大吼：“我是船长，我来做决定！除非银河人把一支舰队放在我面前，否则我不会相信他们。我要马上回头，所有的人类都会帮助我们。我们会战胜那些鬼东西！”

佳上正试图说些什么，飞船突然间剧烈震动，三个人猝不及防，被甩起来重重地撞在舱壁上。

“布丁？！”李约素抓着座椅，稳住身体，大声呼叫布丁。

“他们正在牵引‘天狼星’号，我们正向黑星飞去。”布丁也显得很焦虑。

“脱离牵引！”

“我对动力系统失去了控制，他们中断了飞船的动力系统。”

“那个银河人呢？”慌乱中，李约素想起了银河人，那仿佛鼻涕虫般的高级人类，“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已经走了。”佳上接过话头。

“走了？”

“他脱离了盔甲，自行离去，布丁已经把盔甲收在后舱里了。”

“布丁，是这样吗？”

“是的，船长。”

“你怎么没告诉我？”李约素质问佳上。

“你一直在说回去的事。”

李约素闷声不响。

“天狼星”号很快稳定下来。李约素移动到控制台前，“让我看看那个鼻涕虫是怎么走的！”

布丁在投影中显示了整个过程。银河人的离去和到来一样出人意料，他从盔甲上脱离，仿佛一团毫无生命的死物，然后悄无声息地消融在黑暗中。

“银河在上！”李约素情不自禁地说，“他们能亚空间遁形。”他转身看着佳上，“看见了吗？亚空间肉身遁形。看起来这些家伙要给我们展示一点真家伙了！”

“那可不是一团肉。”布丁说。

“各就各位。”李约素没有和布丁继续争辩，他下达命令。三个人飞快就位，自动锁发出咔嚓的声音，把他们紧紧地锁在座椅上。布丁把飞船外部的情形清晰地展现在中央投影上。

银河人却并没有出现，也没有任何动静。

“布丁，能够恢复控制吗？”李约素问。

“不行。”

“他们在等什么？”李约素问。佳上和邓迪斯都没吱声，他们知道李约素并没有期望答案，这更像是自言自语，他只是无法控制地要说上点什么。

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将要发生？“天狼星”号中的三个人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他们历尽艰辛，从上万光年之外来到这里，期盼的就是这一刻。然而，当银河人准备展示些什么时，他们又忐忑不安，期盼中夹杂着些许惶恐，兴奋中掺入了少许担忧。银河人到底能提供些什么？或者他们真的如李约素所说，并不打算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难道他们把“天狼星”号带到这里，只是为了告诉李约素们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然后打发他们走？

等待显得无比漫长。李约素几乎要失去耐心，他用力拉扯座椅上的安全带，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船长，你看！”邓迪斯突然发现异样，一串红色的亮点正向着“天狼星”号快速飞来。

“布丁，那是什么？”李约素问。

布丁没有回应。

“布丁！”李约素大叫，回答他的仍旧是沉默。

布丁再次被银河人用某种方式隔离开来……三个人相互看了看，谁都没有说话。该来的终于来了。

红色的亮点逐渐靠近“天狼星”号。它们是一串飘忽的球体，若隐若现，大小不一。它们绕着“天狼星”号旋转，缓慢地向着船体靠近。很快，所有的红色球体都消失在镜头之外——它们如此靠近飞船，进入了摄像机的死角。

“要打赌吗？”李约素说，“我们来猜一猜银河人打算如何进入‘天狼星’号——是破门而入，还是请我们开门？”

“我们无法开门。”佳上回答，“既然他们能控制布丁，他们也同样能控制这艘船。我们等着吧！”

话音刚落，中央投影突然熄灭，舱室陷入一片黑暗。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仿佛细小的雨滴落在玻璃顶棚上。

“这是下雨了吗？”李约素笑着说，“还有什么节目呢？”他转向邓迪斯的方向，黑暗中，他看不见邓迪斯，然而却感觉到邓迪斯也正看着他，“邓迪斯，大好人，这声音听起来很亲切，对不？”

“是的。”邓迪斯回答。李约素笑了笑。他想起了在薄云星的经历，他和邓迪斯两个人在那多雨的星球上徘徊了三个星期，耳中所听的就是这样淅淅沥沥的声音。邓迪斯有一些难忘的回忆永远留在了那里。

淅淅沥沥的声音很快消散，一种低沉而持久的声音取而代之，那仿佛是远方的雷雨云发出的吼声，经历长远的距离之后变得不那么暴烈了。然后，声音变成了呼呼的风声。

看来银河人正在“天狼星”号的控制系统中动手动脚，于是发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起初李约素一直微笑着，后来终于按捺不住了，“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出来让我看看你们！”他向着黑暗大叫。

他的声音没入黑暗，没有任何反响。

李约素突然间有种不祥的感觉，“佳上，邓迪斯，你们在吗？”他没有听到回答。

李约素反而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是银河人。你们是无所不能的银河人。但这是我的飞船，作为船长，我要求你们离开我的飞船。我们有不受侵犯的自由！”

一个飘忽的影子出现在他眼前，若有若无，然而那一定不是幻觉。

“李约素，你好！”影子说。

“你是银河人？”李约素问，有些迟疑。银河人是一团黏糊糊的鼻涕虫，和眼前的这个相去甚远。

“是的，我叫HAL998。你将被送往铁星三号，那里有三艘飞船，你将跟随这支舰队行动，和沙丘人会合，你将是他们的向导。”

HAL998向李约素陈述着，他的语气机械而僵硬，词语仿佛一个个地蹦出来。李约素将信将疑。

“我要先问一些问题。”李约素打断HAL998，“我的伙伴在哪里？你们带走了他们？”

“他们有其他任务。”

“其他任务？”李约素感到意外，同时有些隐隐的不快，“你在给我分配任务吗？我没有答应任何事。”

“你来到银河之心的目的不就是请求银河人的帮助吗？我们正准备帮助你。”

李约素哑然。

“沙丘人和沙冈人源自同一部族，彼此很相似。你和沙冈人接触过，对沙丘人不会感到陌生。你会是一个好帮手。”

李约素沉默片刻，说：“告诉我他们都去了哪里？佳上，还有邓迪斯，我们不能分开。”

“佳上去和星渊人会合，邓迪斯会加入星尘舰队。”

“星渊人？星尘舰队？”

“是的。星渊人，星尘人，他们都是巡逻者。”

“你让佳上和邓迪斯加入巡逻者？你要拿他们怎么样？”

“他们前往巡逻者舰队提供必需的情报。星渊人和星尘人会给他们做出合适的安排。”

“我可以选择吗？”

HAL998稍稍沉默，“你不能选择，这是最优的方案。所有前来报信的人都要接受我们的安排，所有人都会接受安排。”他生硬地说。

李约素看着眼前似有似无的人形，感到愤懑。他和佳上、邓迪斯共同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彼此间深刻了解，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分开，然而他一直认为，那将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他们会带领一支舰队回到好望角，回到科尼尔，扫荡那些恐怖的异族，拯救星域和银河。当最后的胜利到来，才应该是他们互道珍重、各奔前程的时刻。但现在，分别却来得如此突然，而且以一种不容分说的方式强加在他们身上。

李约素将愤懑感压制下去。

“至少我可以和他们说一声‘再见’。”他说。

“再见？”HAL998说，“这有任何意义吗？你会再次见到他们，你们会跟随各自的舰队在战场上会合。”

李约素盯着HAL998。这个幻觉一般的影子显然并不理解人类的情感。他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大家都称你们为银河人。我想知道，你们是否还算是人类呢？”

“我们属于人类，虽然并没有肉体，但是我们的祖先和你们一样，依靠DNA遗传，使用蛋白质组成身体。银河人一直承认自己是人类社会的一员，我们是人类社会的核心。”

“哈！”李约素咧嘴干笑，“居住在银河中心，就是人类的核心——这显然是一个真理。”

HAL998没有理睬李约素话语中的讥讽，“如果你没有别的问题，我会把你送到铁星三号。”

李约素想了想，问：“铁人是银河人的附属吗？”

“人类有成千上万的分支。在人类的进化树上，铁人和银河人彼此相邻。我们的共同祖先距今三百五十万年。”

“你看上去和铁人完全是两类。”

“你指的是这个影像？这只是一个通讯影像，我们和铁人的外表很相似。”

李约素想起了盘踞在自己盔甲上的鼻涕虫，“和铁人很相似？”吉钠魁梧的形象浮现在脑海里，他无论如何无法把这样软绵绵的一团和吉钠联系在一起。

“我说，”李约素犹豫着，寻找措辞，“我是说我的盔甲上曾经有一个银河人，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准确描述他的模样。那是银河人的模样吗？就像一团……湿乎乎的东西。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

“那不是银河人，那是一个传感器。”

“你到底长什么样？出来让我看看。”李约素四下环顾，希望能看到点别的什么，然而除了眼前若有若无的人影，剩下的只有黑暗。

眼前的影像似乎凝固起来，HAL998的声音随之沉寂。片刻之后，HAL998僵硬的声音再次响起，人影也开始飘动。

“这不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但有助于增强你的信心。银河人会和你见面，面对面。”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影转瞬间消失不见。

黑暗正从眼前退去，星星逐渐显露出来。李约素惊讶地发现，他并非身处“天狼星”号上，而是悬浮在一无所有的空间，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身上没有一件衣物。他本能地伸手去遮蔽私处，又即刻释然——这里没有任何人，遮蔽给谁看？

他觉察到自己正被一个透明的球体包裹，它正载着他快速移动。他看见了巨大的恒星，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能看清恒星上此起彼伏的核子风暴。白亮的光照亮他的眼睛，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刺眼，也没有感觉到辐射灼人——在这样的距离上，钢铁也会转眼间气化，银河人却只用一层轻巧的物质就很好地保护了他，想到这一层，李约素稍稍生出些敬畏之心。

透明泡在恒星间穿行，速度极快，轨迹笔直。它径直从恒星边缘掠过，恒星巨大的引力似乎毫无影响。李约素四下张望，极力寻找人造物的痕迹。他看到前方巨大的环形，就像一个发亮的手镯，透明泡正向着环形的中央而去，转眼间，他从环形中掠过，把它远远地抛在后边。另一个圆环出现在远方。他似乎正处在一个接力赛中，从一点被传送到另一点，其间，一颗又一颗恒星从近在咫尺的地方飞掠而过。某些时刻，他甚至从恒星所喷射的火焰中穿过。

好刺激的旅程！李约素舒展身体，全面放松。他让自己脸向前，直视扑面而来的各式各样的火焰。这真像一个灿烂的烟火晚会，他想，然而这么多的恒星……引力应当让它们彼此间撕扯，最终聚合在一起，一道没入黑洞。如果没有引力，恒星便不会形成，是引力造就恒星，引发聚变。然而在这里，恒星内部引力正常，维持着聚变反应应有的强度，可是恒星彼此间的引力却仿佛不存在。

银河人用巨大的能量控制着这些星星！这就是银河之心，人类文明最璀璨的明珠！银河人驱赶恒星，把它们排列成庞大的阵列，形成巨大的亚空间体积，从而形成了一个银河间最伟大的头脑，比任何一个沙达克都要伟大！

李约素无数次听说过关于银河之心的传说，他一直将信将疑。然而，当他亲眼目睹一个个巨大的火球从眼前滑过，他终于相信，那些传说是事实，银河人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透明泡穿过最后一个圆环。这一次和之前不同，它直奔着恒星表面而去，漫天的火焰瞬间吞没了李约素，他只感到自己掉进了一片灿烂的金光。突然，金光消散，透明泡从恒星中穿出，世界瞬间又变成一片黑暗。

天宇中的黑暗深沉压抑，透明泡向着黑暗深处疾驰。城市从黑暗中浮现，起初只是小小的一点，很快就变成天宇中隐约发亮的斑纹，然后，它开始显示出轮廓，仿佛一只长满茸毛的草履虫。它以令人眩晕的速度生长，当透明泡最后停下时，展示在李约素面前的是无边无际的钢铁平原，黝黑一片，只在视线的尽头闪烁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有人在这里等着他。隔着透明泡，李约素看到两个人影正向着这边移动过来。他们的背后闪着幽幽的青光，仿佛幽灵一般凌空而行——这正像铁人所描述的银河人。

两个人影在三米外停下，其中一个伸直手臂，硬而直的手臂突然间如鞭子般伸展，扭曲着向着透明泡而来。它轻巧地碰触在泡体上，一刹那间，透明泡仿佛一个原子灯般亮了起来。

李约素看到了两个赤裸的人，他仔细地打量他们。他们的躯体在光线的照射下散发着金属的光泽，身上没有任何性别的痕迹，两只眼睛大而黑，对称分布在头的两侧，除此之外，头部再没有任何器官。这样的形象和铁人相去甚远，银河人却认为自己和铁人很相似。

“你们好！”李约素主动招呼。

“我是HAL998。欢迎来到银河城。”僵硬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你到底是哪一个？我看不到你们说话。”李约素问。

“是我。”其中一个人转动头颅，于是他有一只眼睛向李约素看过来，看上去仿佛独眼巨人。他是和透明泡相连的那一个。

李约素向他点点头，“我明白你让我来这里是好意，但是为什么要把我的衣物全剥了？”

“引力隔绝点分解了你的衣物。我没有想到遮蔽身体对你有意义。”

“你们是怎么把我从‘天狼星’号里弄到这个泡泡里边的？‘天狼星’号不会也被分解了吧？！”李约素有些焦虑，他贴在泡壁上，恨不得能够冲出去抓住对方的脖子把答案挤出来。

“‘天狼星’号完整无缺。我们是用亚空间通道把你从飞船中剥离出来的。”

听到“天狼星”号安全的消息，李约素松了口气，然而当他听到亚空间通道剥离，顿时感到巨大的疑惑，“亚空间通道？你们在飞船内使用亚空间通道，这怎么可能？”

“这可以做到。”HAL998并不解释。

“你已经看到了我，面对面。”HAL998接着说，“银河人要求你与沙丘人会合。还有什么疑问吗？”

李约素仔细打量眼前的HAL998，他正用一只巨大的眼睛看着自己，深邃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你们打算怎样送我去？有多远？要多久？”

“你会被送往铁星三号，那里有三艘飞船可以带你去和沙丘人会合。沙丘舰队在WPD772恒星，距离铁星三号两千四百二十二光年。”

“沙丘人也有‘平准’号一样的大船吗？”

“他们应该没有‘平准’号规格的大船，但是我们已经三十六万年没有接触了，早年接触时，他们还在平定猎户座旋臂上的一场骚乱。现在，他们可能已建造了更大的飞船。”

“那么他们要花多久的时间赶到好望角？”

“飞船时间一百二十八年。”

“当地时间呢？”

“两千六百七十年。”

李约素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告诉我，只要再有四百年的时间，那些异类就能突破限制，好望角防线就变得毫无意义。现在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哪怕你的舰队宇宙无敌，去了又有什么用？”

“所有的巡逻者都会得到警讯，银河会进入警戒状态，我们并不一定要在好望角进行战斗。”

“任由它们突破好望角，消灭我的同胞？这绝不行！”李约素语调高亢，“他们坚持战斗，盼望得到支援，他们希望得到你们的支援，你们不是所有人类的守护者吗？难道见死不救？！”

“银河人已经展开行动，警讯已经发出。”

“发警报有个屁用！”李约素爆了粗口，他用力在泡壁上捶了两下，最后无力地瘫软下来。是的，他能希望银河人做些什么？念几句咒语眨眼间在科尼尔变出一支庞大的舰队？好望角远在三万七千光年之外，任何支援都显得过于遥远。

李约素满脸沮丧，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天狼星”号离好望角越远，他心中的不安就越躁动，如果不是佳上的坚持，可能他早已中途返回。他明白自己内心的忧虑：时空的阻隔无法抗拒，哪怕强有力如同银河人，也无法有效地帮助好望角。然而，他一直心怀希望，也许真的如天狼七所说，银河人有办法解决问题。此刻，答案明了，银河人的确有办法解决问题，然而数以千万计的人类星球将被视为不可避免的牺牲。坚持在好望角的人们将第一个遭受这样的命运。

“如果巡逻者都行动起来，人类一定能赢吗？”李约素问。

“确定无疑。”

“好。我不去见什么沙丘人。把飞船还给我，我要回去。”

“你不愿意和银河人合作？”HAL998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会被拒绝。他转过头，和身边的人对视，短暂的沉默后问道：“HAL007要我问你，你是否确定拒绝银河人的提议？”

“我要回科尼尔。”李约素已经全然平静下来，他看着两个银河人，轻轻地说，然而语气坚定。

HAL998再次和HAL007对视。

“HAL007让我告诉你，这是两百六十万年来，第一次有人拒绝银河人的要求。”

“这么说，两百六十万年前也有人曾经拒绝过，很好，我也不是第一个。”

“你确定？”

“哪有那么多废话！我要回去，难道你们会为此杀死我？”

HAL998和HAL007陷入长久的对视。

“你的要求会得到满足。银河人是所有人类的朋友。在离开之前，我们会送你去见沙达克。”

李约素听到了这最后一句回答。他没有机会提问，深沉的睡意涌来，他转眼间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