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如此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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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坟墓

The Tombs

Why do you want to dance?

Why do you want to live?

Well, I don't know exactly why, but… I must.

That's my answer too.

—The Red Shoes

你为什么要跳舞?

你为什么活着?

准确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必须……

这就是我的回答。

——《红菱艳》

二〇一〇年一月十五日,曼哈顿,阴。

早晨八点四十分,李孜跟着Richard Ward(理查德·沃德)去曼哈顿下城的拘留所探访一个等待审判的嫌疑人。他们乘坐的出租车堵在布鲁姆街和卡纳街之间,举步维艰。

Ward是个年近六十的胖子,解开衬衣的第一颗扣子,低头在手机上看他的邮件。李孜则很瘦小,黑色羊毛大衣一直盖到小腿中部。她看着车窗外面,那是个融雪的日子,气温在冰点上下浮动,街道两边一片萧肃,不禁让人觉得这是一年当中最悲凉的月份,冷,而且没有节日。

开车的是一个锡克教印度人,包着紫红色头巾,耳朵里插着耳机,音量开得很大,偶尔漏出一星半点的音乐声。李孜在其中捕捉到一段熟悉的旋律,却想不起出处,只觉得好像是电影配乐,在哪里听到过。那一瞬间恍如时光交错,她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一些零碎的片段,指尖的触感,透过眼帘的光,既没有情节,也没有前因后果,但随之而来的感觉却像突然撞到鼻子那样热辣而酸楚。

“证件都带齐了?”Ward开口问。

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打开包。

他看到放在最上面几乎全新的DOC(City of New York Department of Correction,纽约管教局)通行证,问道:“第一次去‘坟墓’?”

她点点头。

“知道那里为什么叫‘坟墓’吗?”

李孜摇头说不知道,但监狱叫这样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奇怪。

“最早是按照古埃及陵墓设计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翻修成现在的样子。”Ward解释。

她又点点头,没开口。

Ward看看她,笑道:“你是不喜欢说话,我从前没说错,我看人一向很准。”

“是啊!”李孜回答,语气一如既往地冷峻,“所以,在你面前我也不必装了。”

三年前,Ward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是面试官,李孜是应征工作的人,刚刚毕业,背了一肚子书,考了许多试,却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两人头一回相遇是在一次小组面试上,李孜记得那时有两个面试官,其中之一就是Ward。她很早就听说过Richard Ward这个名字,知道此人是个以打刑事重罪官司出名的狠角色,但Ward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而且那种坏印象一直延续到现在。在她看来,这个胖子的形象和做派只和一个形容词牢牢对等,那个词就是“厚黑”。虽然Ward是白人,只是厚,并不黑。

当天参加面试的总共有十个人,都是新近毕业的学生,每人都被要求讲一段真实经历,来说明自己身上最可贵的品质。其中有一个口才很好的男孩子,和Ward一唱一和聊得极其投缘。男孩子说了一件小时候在祖父家里和堂兄弟相处的事情,把自己极具技巧的影响力和说服他人的本事吹得神乎其神。所有人都知道那故事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却都听得十分开心,Ward更是訇訇訇笑个不停。

轮到李孜,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强作镇定,平铺直叙。就在不久之前,她搬来纽约,住进男朋友的公寓。第二天清早,有人敲门。她去开门,门外是住在他们楼下的一个老妇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挑着一个用过的避孕套,气势汹汹地说:“这很脏,知道吗?!很脏!”那是一栋七层楼的房子,住了不下二十户人家,有业主,也有像他们一样的租客。李孜费了许多口舌解释,这不是他们扔的,但老太太始终不愿意相信。

“后来你怎么说服她的?”Ward问。

“没有,我没能说服她,她至今都对我们抱有成见。”李孜回答。

这就是个毫无疑义、没头没尾的故事。在座的其他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有的甚至轻声笑起来。

“那么——”Ward也笑着问,“你的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呢?”

“诚实。”李孜回答。

Ward不懂,做出一副饶有兴味的表情等她解释。

“我可以讲自己如何如何说服了她,来说明我巧舌如簧,也可以说我起诉她诽谤,以此证明我有法律精神。”李孜看着他,说得不急不慢,“但我很诚实,我不会为了说明什么而编造一个结局。”

小组面试结束,李孜认为自己肯定完了,但却在三天之后接到事务所人力资源部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去参加第二轮面试。面试官又是Ward,但这一次她准备得更好,努力装出一副容易相处、干劲十足的样子,不停地微笑、说话。

Ward看着她的简历,问她:“你其实是个挺内向的人,也不喜欢说话,为什么会选择上法学院呢?”

李孜愣了一下,照例把那些现成的说辞搬出来,什么公正之心,还有法律精神。

Ward打断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把你最可贵的品质丢哪儿去了?”

李孜一时语塞,她至今记得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行骗被识破,又像是被人戏弄。她带着些羞恼,干脆放弃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照实回答:“因为这是个好职业,收入也不坏,所有人都希望我这样选择。要是我不晕血,也可能去做医生。”

Ward大笑,又问了些不相干的问题,然后站起来和她握手告别。

那个时候,李孜觉得自己原本前程似锦的人生突然退去光华,显出如同敝屣的本色。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傲慢的胖子,而是因为不管是说英语,还是执业做律师,她都说不上喜欢,除了谋生,她找不出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说服旁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诚实”,她终究还是得到那份工作了,在同一间办公室、同一张桌子上,一干就是三年。

在这三年里面,她鲜有机会和Ward共事。整个事务所上下都知道,Ward对刑事重罪诉讼有种近乎病态的迷恋,这样的案子的确能带来名声(好的,或者坏的),却没有多少油水。作为资深合伙人,他有这份资历和实力去选择自己喜欢的案子,而李孜则没有,人家塞给她什么便是什么,时年二十七岁的她在“食物链”的最底层埋头苦干,做着那些大同小异的事务性工作,那些没有激情、不善言辞的律师最擅长做的烦琐事情。

而作为那段回忆的副产品,李孜也连带着想起一些私人的事情。那个时候她跟Terence(特伦斯)交往半年有余,她从学校毕业,搬来纽约,和他一起住……现在他们就要结婚了,回想当时,仿佛还是昨天似的。

一刻钟过去,车子只前进了不过十米,Ward打开车门下车,抛下一句:“走过去吧。”

李孜赶紧付了车钱,想问司机那段音乐的名字,收据却已经递过来了。她下车,追上在前面路口等红绿灯的Ward,耳朵里却还带着那段音乐,嘴里还含着那个未曾发出的问句。

“我听说你干得很不错,所有人都说你干得很好。”Ward边走边说,“但我也听说你提出辞职了。”

“不必为此自责,不是因为你。”李孜回答。

Ward大声笑起来:“你倒还有些冷幽默,不过,别搞得好像我逼你做什么事,我只想让你帮我看一个人。”

“你不是看人很准吗?”李孜冲了他一句。

Ward倒是无所谓,回头对她狡黠地笑了笑,说:“没错,但我也需要其他人的意见,尽管只是偶尔。”

“可你还没给过我任何跟这案子有关的资料。”李孜提醒道。

“我不想影响你的独立意见。你只需要知道他被控杀人。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进去,然后我离开,你跟他单独待一会儿,试着跟他聊聊,然后告诉我,你觉得他是有罪的还是无辜的。”

“我以为破案是警察的事。”

“我这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不为有罪的人做无罪辩护,也不想让无辜的人在疯人院度过余生。这无关道德,只是个原则罢了。”

李孜想要嘲笑他几句,最后却只是说:“二月十五日是我在这儿最后一天上班,在那之前,我会尽力帮你。”

“倒不用那么久。”Ward笑道,“这案子月底就要上庭,如果到时候还是没有发现有利的证据,应该很快就会宣判的,你只需要忍受我不到两周而已。”

在“坟墓”,他们被带到一间灰地白墙的房间里等候。那是一间约十五平方米大小的屋子,摆着一张桌子、四把折椅,桌上有个刻着“City of New York Department of Correction”字样的金属烟灰缸,电暖气的热流扑面而来,叫人昏昏欲睡。

Ward问李孜:“你喜欢芭蕾吗?”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十几岁的时候,她经常听着柴可夫斯基、斯特拉文斯基或者莫里斯·拉维尔的曲子做白日梦。她喜欢那种简单、澎湃、戏剧化的音乐,这样的人应该也是喜欢芭蕾的。但是,阴错阳差,她从没有走进剧场去看过一场真正的表演,时至今日甚至连电影都很少看。

“干吗问这个?”李孜反问。

Ward回答:“因为你马上就要看到一个芭蕾舞演员。”

他话音刚落,门就开了。狱警带进来一个穿着橙色囚衣的男人,因为还是嫌疑人,所以没系腰带,看起来二十五到三十岁,亚洲人,左眼眉骨和下眼眶带着伤,没看他们,更没打招呼,安安静静地坐下了。倒是Ward站起来,问狱警:“他的眼睛怎么了?”

狱警漠然地回答不知道,如果要验伤或是追究责任,可以去哪里申请,填些什么表格。

Ward转头告诉李孜,他要去打个电话,又对桌子对面的男人说:“Han(韩),这是我的助手Liz,她也是从中国上海来的,我想你可能愿意和她谈谈发生的事。”

就像他们事先说好的一样,Ward跟她一起进去,然后就走了。

房间里变得很静。

“你好,Han,我叫李孜,他们都叫我Liz,你如果愿意也可以这么叫。”很烂的开场。

对面的男人抬头看看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表情平静而又清朗。如果Ward这时候回来,李孜一定会告诉他,这个人是无辜的。

“你愿意跟我说一下事情的经过吗?”她受到那个笑容的鼓舞,继续问下去,拿起笔,摊开记事本,等着。

Han没说话,又笑了一下,那是个更加不易察觉的冷漠的笑,就好像在说,算了吧。

那个无声的笑之后,房间重新陷入沉默,只剩两个人呼吸的声音,李孜,还有Han,透过墙上的无缝玻璃可以看见狱警面无表情地站在房间外面。

李孜不记得上一次这么紧张是在何种场合,她手忙脚乱地去翻Ward留在桌子上的那一叠纸,但要临时梳理出头绪并没这么容易。她在心里暗骂Ward,甚至猜想那个胖子是要在她离职之前再损她一把,好让她知道,自己确实不是干这行的料。

开始的时候,她还一边看一边问上几句,比如:“你是一九九二年来美国的?”“事情发生在去年九月?”但所有的提问都没有得到回应。Han,或者如他的身份证明文件上显示的Han D H Yuan,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她不存在。潜意识里,她想当然地推定,面前这个人有着与她极其相似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第一代移民的孩子,十多岁时突然发现自己身在异乡,半路离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朋友,英语说得很烂——即使在那之后有怎样喜人的变化,那段日子所造就的深层次的性格早已经印进DNA里了。

她索性静下心来慢慢地看那些字,心里希望,最好看到一半Ward就回来了,但事情并不如她料想的。

“最后的双人舞。”Han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

“最后的双人舞,你哼的曲子。”他也哼了一遍。

正是她在出租车上听到过的那段旋律,她不记得自己发出过任何声响,不过,整个早晨,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调子始终在她左肩上方回旋,她很可能不经意地哼出声来,自己却不觉得。

“《吉赛尔》第二幕,最后的双人舞。”他又一次重复那个名字。

李孜看着他,他却没看她,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愿意跟我说说事情的经过吗?”她又问了一次。

他好像被她说话的声音吓到,一阵慌乱。

“说中文也可以。”李孜先说了句中文。

他显然听懂了,却还是用英文说下去:“去年九月,我跟随芭蕾舞团去巴黎国家歌剧院表演,剧目几乎全都是乔治·巴兰钦的交响乐作品,比如《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