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星髓(下)(3)
迈尔辛转向护卫:“去外面等着,不许听我们的谈话。”又对管理员说,“下楼去。下去告诉所有来参加礼拜的人,就说副首领想听一首又长又响亮的赞歌。”
“哪……哪一首?”女人结结巴巴地问。
“噢,让他们自己选吧。”迈尔辛说,“这种东西向来是他们自己选的。”
这个叛逃者兼具两种极端情绪:两分傲慢,一分恐惧。
这是一个可以被善加利用的组合。
与迈尔辛同坐一张桌旁,美德似乎想起了微笑是个对自己有利的动作。但他并不是特别擅长这个表情。他双目圆睁,笑容看起来更像痛苦地龇牙咧嘴。
“我跟他们讲,我一定要见你。”他说,“只见你,而且越快越好。”
“叫我迈尔辛长官。”
这个天才踌躇片刻后,咕哝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是你唯一的希望。”她往高椅子的椅背里靠了靠,似乎面前这个人很不入她的眼。“如果我让你活,你就能活下去。否则你就得死。另外,我有权让别人对我使用尊称,特别是有必要的时候。”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
然后轻声说:“迈尔辛长官。”
“谢谢。”她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缓慢地、几乎漠不关心地打开了自己那只泛着光的铬制电子档案盒,假装在读她已经熟记于心的那些内容。“你对我的同事声称有事情要告诉我。说只能让我一个人听。”
“是的……迈尔辛长官……”他咽了口唾沫,“是关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事……”
“这并不是我的世界。”她说。
美德点了点头,眼睛已经睁大到了极限。
迈尔辛假装专心看着屏幕。“据说……你是笛雾的第二代后裔……”
“是的,他是我的祖父。长官。”
“你的父亲是……?”
“提欧。”
她抬起头望着他,仿佛她之前从未注意到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在漫长的停顿之后,她说:“很多违望者都是提欧的孩子。据我了解是这样。”
“是的,长官。”
“这身份并不高贵吧,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
“唔,我不知道……”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的,长官,我想我的确没有受到特别的照顾,没有。”
她按了一个键,然后又按了另一个,将每一位审讯者的文字稿和记载都检视了一遍。有的记录提到了这人的性格,有的则没有。但任何一条都不足以成为对他下结论的依据。
“照你所说,我们书上的那些内容并不准确。”
美德眨了眨眼,屏住了呼吸。
人的灵魂就像流体合金。他的傲慢深藏在了心底,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被替换到了表面。
“那些内容是不准确的,对吗?”
“是的。我认为有些地方不准确。”
“你自己建造过示意图里的那种核聚变反应堆吗?”
“没有,长官。”
“在违望者的领地内,有没有类似的反应堆?”
“没有。”
“你确定?”
“我不能完全确定。”他承认。
“我们也还没造。”她坦白道,“我们的需求并不太大,地热发电厂提供的能量已经足够了。”
叛逃者点点头,试着恭维她:“这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长官。来这里的路上,他们让我看了一隅半角。”
“那是他们的失误。”她回答说。
他缩了缩身子。
然后她微微一笑,“你们违望者有这么大的城市吗?有没有上百万人聚居在一个地方的情况?”
“没有……没有,长官。”
“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技巧。我们脚下的地壳厚实而稳固,我们能让它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我们引导液态铁灌进指定的区域,让原本的大规模地震转化为若干小震,或者导向他处。从本质上来讲,就是诱发人工地震。”
他意识到她想问什么,于是说:“违望者没有这样的技术。”
“大体来讲,你们只是游牧民族,是吗?”
他犹豫着回答:“我不再是违望者了”,随后紧张地小声补了句“长官”。
“但我想,你能告诉我很多关于他们的事。”
他仓促地点点头。
“你了解他们的生活,”她接着说,“他们的技术。也许还知道他们最终的目标。”
“前面两条我的确知道。”他说,“但最后一条不清楚,长官。”
“哦?你不知道提欧想要什么?”
“是的,并不太清楚。”他喉头一动,似乎有些痛苦,“我的父亲……唔,提欧并不完全信任我……”
迈尔辛又按了几个键。“也许这就是你不再坚守违望者的信仰的原因。是这样吗?”
“我不确定我是否相信过。”
“所有那些关于建造者、荒凉和埋葬在超纤维棺材里的古老灵魂的传说,你都不相信?”
“说实话,我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长官。”
她抬眼看他,对他的话既怀疑又有些着迷。“也就是说,你同样有可能会相信哪些话。”
傲慢再次浮上表面。他愤怒地问道:“如果是你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可能是错误的。难道不想四处走走,追寻更正确的答案吗?”
“我记得,你是自己要求被带到这里来的。而且特地要到神庙来。我只能认为你渴望亲眼见到巨船,而且为了这个崇高目标,愿意帮助我们完成这神圣的使命……”
“不是这样的,长官。”
迈尔辛佯装惊讶,然后露出厌恶的神色。“那你相信的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信。”这话似乎挑衅意味十足,让人感觉不过是一个头脑出众、然而过于自大的孩子的狂妄之语。“我不知道为什么髓星会存在,”他说,“更不知道是谁、因为什么原因创造了它。而且我十分确定,没有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那些人造物呢……”
“关于它们,还有另一种浅显的解释。”
但迈尔辛不想听任何毫无根据的推测。此刻最重要的——至关紧要,甚至刻不容缓的——是弄清这个寡言少语的年轻人真正的才能是什么。“对我而言,违望者的科学家没有任何用处。像你这样叛逃过来的,我们这里已经有好几个了,差不多每隔一个世纪就来一个。一般来说,你们都没受过什么教育,而且都是死脑筋。只是利用你们那些发了疯的父亲的名字混口饭吃罢了。”
“我受过良好的教育,”美德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脑子也不愚钝。而且,我没有利用你儿子的名字为自己牟利!”
她望着他,满脸怀疑。
“你难道不明白我冒了怎样的风险吗?为了你,为了所有人?”他大声喊道。然后蹙眉哼了一声,控制住了情绪。他伸出一只手,猛地将面前的书摊开,仿佛那些复杂而且满是错漏的书页中,有一页能证明他的诚心。“我在大火山臼的主要研究机构担任研究主任。但我自学了驭龙飞行的技巧,偷走了飞得最快的翼龙,飞到离边境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然后,在暴雨中,我从龙背上跳下去。在既没有盔甲也没有降落伞的情况下,我穿过树冠摔到了地上。断腿痊愈之后,我马上一路跑到了你们那该死的边防检查站。我想到这里来的心情就是如此迫切,奶奶。迈尔辛长官。该死,随便你要我怎么称呼你吧!”
“真是了不起的壮举。”迈尔辛说,“唯一缺少的,是动机。”
他恼怒地沉默着。
“研究主任。”她重复道,“你在大火山臼都研究了些什么?”
“能源。”
“地热能?”
“几乎不研究这个。”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们都很清楚,这个地方存在着太多的能量。将天空点亮的能量,足以将整个星球压缩的能量。这样的能量远不是裂变所能提供的。更不要说普通的核聚变了。即使是伟大的船长们,也不知如何解释这点。”
“隐藏的物质——反物质反应堆。”迈尔辛提出自己的看法。
“的确有东西被隐藏起来了。”说着,他拉过一条辫子放进嘴里,吮吸了一会儿深色的头发,又将它吐了出来,“我所做的事情,是探究最核心的区域。”
“髓星的核心区域?”
他草草点头。“我想,我们就是在寻找你所说的隐藏反应堆吧。”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找的是什么吗?”
他的灰眼睛里冒出了怒火。“我知道你觉得我难相处。你并不是第一个这样想的人。相信我。”
迈尔辛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你和我,谁更难相处?你在髓星生活了三十个世纪,统治着一小片世界。你说只有你和其他船长才了解伟大宇宙的美丽与浩瀚,而你的儿子和其他违望者都是白痴,因为他们说着一些什么也解释不清楚的故事,还将自己封为重生的宇宙之王……我们不是王。”他斩钉截铁地说,“但我也不相信像你这样自负的老女人能真正理解宇宙。它伟大,辉煌,几乎没有边际。在你渺小的一生中,你所能看到的,又是它多么小的一部分呢?”
迈尔辛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曾窥视过髓星的内部。”年轻人说,“违望者的测震仪器比你们的更大,更精密。毕竟,这个星球的大部分土地属于他们。而且他们认为应该适应震动,而不是将其化解。”
“我知道你们的测震仪。”迈尔辛说。
“我用三千年的数据,细致地描绘出了髓星内部的状况。”他说着,一阵喜悦攫住了他灰色的眼睛、狭窄的面庞和瘦小的身体。“多么自负啊。”他又一次提起这个词,语气里是强烈的反感。“你自己也承认,你们驾驶着巨船航行了一百个千年,才意识到髓星在这里。现在又在这里待了三个千年。难道你们一次都没想过,奥秘远不止于此?还有东西深藏在髓星内部?”
突然间,迈尔辛听见了远处的歌声。那充满热情的歌声被墙壁和盘旋的楼梯所隔挡,断断续续,有一种独特的美丽。
她听见自己问:“这个东西……是什么……?”
“我完全不清楚。”
“大吗?”
“约有五十公里宽。”年轻人吮吸着另一条辫子,“我想查明它究竟是什么。给我人员和资源,我就能够判断支撑力场是否由下面这东西供能。”
副首领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吸了一口。接着,她诚恳地告诉叛逃者:“那不是我们的首要任务。虽然很有趣,但这个问题必须搁置。”
灰色的眼睛瞪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阖上了。
“提欧就是这么说的。一个该死的字都不差。”
当眼睛再次睁开时,他看见副首领用右手托着一架激光器。
“啊,现在吗……”他哀号起来。
迈尔辛瞄准他的咽喉,向下平移了一点。然后她站起身,围着桌子转了一圈,仔细而周到地完成了这件差事。只有那张脸和它后面的大脑未遭毁灭。一阵无声的尖叫将嘴拉大。熟肉和燃烧的头发散发出的焦臭味,让周围的空气变得令人反胃。迈尔辛飞快地打开挎包,把头往里一扔。然后走到书垛间。她的护卫正遵照指令,在听力范围之外守候。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挎包。
“老规矩。”她无须多说。
忠诚的护卫点了点头,从紧急通道离开了。对叛逃者的审讯这才刚刚开始;如果他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就会获得极为充实的新生。
迈尔辛从容不迫地收好电子档案盒,又将一小瓶灰倒进了神庙的香灰堆里——这是切下人头之后留下的残余物。然后,她拿起那本困扰她孙子多时的书,一时兴起,翻到了反应堆那里。她意识到美德说得没错。她为今后阅读这本书的学者写了一个备注,然后将这一卷放回书架上本来的位置。
神庙管理员在楼梯间等候。
管理员叠放在身前的双手被软塌塌的长袍盖住了一半。她抬头看着副首领,皱眉问道:“他在哪儿……?”
接着,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或者说,她看见死亡与迈尔辛并肩走下了楼梯。
“怎、怎么回事?”女人语无伦次,她从未如此紧张过。
“那个叛逃者,”迈尔辛回答说,“是个间谍。显然是准备安插在我们中间的眼线。”
“但在这里,在神庙里……杀死他?”
“在我看来,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副首领匆匆走过她身旁,“你去打扫一下。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忙,又不向任何人提起的话,我将十分感谢。”
“是,长官。”回答的声音又细又尖。
迈尔辛回到走廊里,听到那些缺乏训练的嗓音声震天花板,高唱着大桥即将开建,回报就在前方。说不出为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走进大厅,面对那些忠实的朝拜者。
意识到灌输给孩子们其他人的话语和梦想是如此轻松,迈尔辛既感到喜悦,又有一丝恐惧。她从那些微笑着的、诚惶诚恐的脸上,看见了最纯粹的信仰。这些人对这个星球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连飞船上最窄小的走廊都不曾踏足,更别说见证银河系的美丽与庄严了。但他们却歌颂着重返上面世界的伟大远征,愿意为了穿过这片单调的银色天空而做出任何牺牲。这天空完美无缺,除了正上方那一小块孤独的瑕疵——基地荒废至今,一如往常。
它像飞船一样被遗弃了吗?
数十亿生命或许早已灭亡,但迈尔辛不在意。她曾经痛恨过这一想法:她的部下遵照她合理的指令行事,却引发了精心设计的远古诱杀装置,导致上方生物悉数遇害。但是,那些曾经令人惊骇的事如今已成为历史,像所有的历史一样,已经过去了,模糊了。况且,这件无可避免的事怎么能归咎于迈尔辛呢?
这艘船也许已经死了。但能肯定的是,她,还活着。
为了几千教区居民的荣光,这位“一切伟大意志的鲜活化身”与他们齐声歌唱。迈尔辛的声音有力而坚韧,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唱走了调。
他们真是盲信啊,她带着一丝得意的蔑视想着。
后来,当她歌颂到G类恒星甜美的光芒时,迈尔辛暗暗问自己:“如果伟人也同样盲信呢?”
她自忖道:
“有什么事情是我心甘情愿深信不疑的呢……?”
二十二
冷却的铁地偶尔会挪动。但这些古老的断层从来不会快速移动,也不会挪到特别远的地方,很少造成严重的破坏。减震设施会吸收震动的能量,甚至还会把获得的能量输送到主电网。从这个意义上讲,地震也是好事。但计划外的事总让人不得安宁。地震每次都会打断某位船长的深度睡眠,使她突然惊醒。而在那香甜的几分钟内,她的梦会打着旋,飞到遥不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