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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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勾八平时对任何事情都显得满不在乎,但是对侯王的任何事情却都知道,他跟侯王说,破鞋,就是窑姐儿,知道吧?你要是想弄红连腰,我让裂瓜嘴叫她来就行了,花不了几个钱儿,就几块钱的事,你要是多给也行,男人嘛,他妈的离了女人这玩艺还真难受。但是,侯王态度非常坚决地回绝了勾八的好意。

十月快过完的时候,一场雪落下来,先是米粒儿大小的雪珠儿,刷啦啦地落在瓦片和干柴上,跌落到地上就钻到地缝儿中去了。京西太行山的人管这叫米雪瘤儿,学术用语叫霰,这种东西一般下不久,一会儿就停了,这次却下起来没完没了,地上竟慢慢地白起来。到了傍晚的时候,雪下得反而大起来了,天空依旧阴得很沉,天气却并不怎么寒冷,这是下大雪的兆头。

因为下雪,晚饭后猴拳会的人都没来,侯王一个人呆得寂寞,独自在院子里,见仨仨俩俩的人从外边进来溜进一幢大屋子里去,再看那大屋的窗子上人影重重,声音聒噪,吵吵嚷嚷,显然聚了不少的人。侯王觉得蹊跷,却又不便进去看个究竟,正自纳闷,可巧有个人走过来,遇见侯王喊了一声师父,才认出来是猴拳会学武的徒弟。侯王问他,这屋子里在干什么?他先是支吾,后来才说是押宝。

侯王听说过这种赌钱的把戏,于是知道这幢大屋子里是赌场。这弟子跟侯王说,今天是赌场开张的日子,镇上好多人都来,热闹。侯王对赌不感兴趣,对玉斗人的好赌之风颇觉厌恶,跟弟子无奈地说,你去吧。然后一个人回到住处。

屋子里很清冷,侯王觉得一丝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想着打坐练功就好了,于是盘腿坐在炕上,气运丹田,游走四肢,练起功来。但是,侯王一个小周天没有做完,气就泄了,原因是勾曹氏来了。

勾曹氏给侯王端了一盆烧旺的炭火来,在院子里喊,侯师傅在屋子里吗?侯王听到是勾曹氏在喊,刚刚聚起来运行的真气就泄了,就像是充气的皮球给刀捅破了一般,幸亏侯王今天精神并不怎么集中,气也凝得不纯厚,否则很容易气血逆行经脉,酿成大祸也是有的。

侯王跳下炕来把门开了,见勾曹氏端了一盆通红的炭火站在门外,心中也顿时如同笼了炭火一般暖热起来。快进屋来,大妹子!侯王在这之前是跟勾八一样喊勾曹氏六嫂的,现在鬼使神差地喊人家大妹子,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勾曹氏似乎并没在意侯王对她的称呼,将一盆炭火端进屋放在炕上,从头上拔了一根簪子,在灯捻儿上拨了几下,屋里顿时明亮起来。勾曹氏也不理站在地上傻呆呆的侯王,自顾做自己的事,她用手摸一下炕,觉得并不热,知道使唤丫头们了草糊弄,便出去从柴草棚里抱了一些木棒子树疙瘩来,在灶膛里点着,又给锅里加了两瓢水。勾曹氏做这些事情显得很从容,一点儿也没显出大门户妇人的派头。事实上,勾曹氏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勤劳俭朴的女人,所谓勾家六太太的身份是非常虚假的。

侯王想搭个帮手,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半天才没话找话地跟勾曹氏搭腔说,我看见那间屋子里好多人在押宝赌钱呢。勾曹氏开始不搭言,后来问侯王,你进去看啦?侯王说,没有,我不喜欢那种事,从小我爹就跟我说,押宝赌钱要败家的。

勾曹氏在火盆的炭火上温了一铜壶水,跟侯王说,水开了你就沏茶喝吧,炕也烧暖和了,没有事早点睡吧,我走了。侯王很失望,在勾曹氏将要出门的时候忍不住说,你不坐下来陪我说会话儿?我一个人挺憋闷得慌。侯王说完就后悔了,这寂静无人的夜晚让一个妇道人家陪着说话儿很有居心不良的意思,他担心勾曹氏误会并且斥责他。但是,侯王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勾曹氏在门口站住了,她回过头来,却不敢看侯王一眼,自顾低着头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能说什么呢?

侯王借着灯光看着勾曹氏忧伤的面容,听着她愁郁满怀的声音被彻底感动了。别这么说,大妹子,侯王几乎不能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声调竟然有些变样,他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我只想求你陪我说说话,是我求你!说什么都行。

勾曹氏大着胆子看了侯王一眼,一时显得犹豫不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还是留下来了,非常轻柔地坐在了方桌旁的凳子上。你跟我说话不怕坏了名声?勾曹氏说。

侯王说,倒是我怕坏了你的名声,我一介武夫,怎能跟六太太的身份相比,能跟你说话是我的福气。

勾曹氏噗哧一声笑了,说,你那会儿还叫我大妹子,这么一会儿就改口了,要是你叫我六太太,我就不跟你说话了。

侯王马上改口纠正说,我可是愿意叫你大妹子呢,要是你不生气我以后就这么叫了。勾曹氏说,随你吧,反正别叫我六太太,我算什么太太?一个苦命人,哪有做太太的命。勾曹氏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

侯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勾曹氏,在这之前他几乎没有单独跟女人相处过,也不懂得女人之心。侯王说,我听八爷说六爷走了,一点儿音信儿都没有吗?许是做大事儿顾不得你们娘儿俩。

勾曹氏摇摇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脸庞上滚落下来,侯王说到她的痛处了。但是,侯王并不明白其中道理,一味说下去。要是日后我能遇见六爷,我一准捎个信儿给他,让他早些回来,侯王说。

勾曹氏哽咽着说,你别操这心,大哥,那死鬼不会回来了。侯王知道死鬼是骂人的话,并不一定说人就死了,他刚才那样说也只是意在安慰勾曹氏,委实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听勾曹氏这么说,于是就想着不提六爷的事儿了。

勾曹氏把眼泪擦了,有点难为情地说,让大哥见笑了,妇道人家除了会哭什么本事也没有。

侯王说,不是呀,我觉着大妹子可是个好女人,又温柔又贤惠,六爷是有福的人呢。

你呢?大哥,老家是哪儿?家里都还有哪些人?勾曹氏问。

侯王长叹一声,说,没人了,全家二十余口给仇人杀了,我是给我师父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他教了我武艺,但嘱咐我不要想着报仇的事,师父死了,我就在世间流浪,靠耍把式卖艺混饭吃,其实我老家离咱们这儿不远,就在山西五台山那达儿。侯王只说了自己的身世,但没有说出那个秘密,那个秘密跟他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

勾曹氏不可能知道山西五台山在什么地方,只觉着侯王的身世跟说书的故事差不多,想来更悲惨,心里由不得同情,说,大哥原来也是苦命人,要是没个落脚儿的地方就在玉斗呆下来吧,这地方养人。

侯王很感动,说,谁知道日后是个啥样子?过一天算一天,到时候看吧,我在你们勾家也是混口饭吃,也不是长远之计。

勾曹氏说,我听老八说他还要成立民团呢,我看他也挺器重你,先呆下来吧,有饭吃有衣穿就行了呗,到哪儿不是一样?

侯王说,话是这么说,只是我流浪惯了,如果没个挂念,一个地方呆长了也烦。言下之意说他不能留下来的原因是无牵无挂。

勾曹氏说,要是大哥看好这地方,托人说合个女人,成一家人家,就这玉斗落户倒是好,玉斗也有好女人,倒插门也行,反正你也没家没业的,这人是哪呆惯了哪儿好。

侯王说,要是跟大妹子这么好的女人倒好,哪儿去找呢?

勾曹氏说,大哥说哪儿话呀,我又丑又蠢的,哪个女人不比我好!话是这么说,但勾曹氏心里甜丝丝的,对侯王已经有了几分情意。

这时候铜壶里的水开了,溢出来浆在炭火上,噗的一声腾起许多灰尘烟雾来。侯王本来坐在炕沿上,离火盆最近,一伸手就把铜壶抄起来了,但是铜壶的提手烧得滚烫,让他险些没有把壶扔在地上,幸亏勾曹氏懂得这些生活常识,顺手拿了桌子上的一块湿帕子把铜壶接过去放在一旁,赶紧掰了侯王的手看,关切地问,烫着了吧?

侯王毕竟是练功夫的,虽然觉得掌心火辣辣的痛,但却能忍受,见勾曹氏如此关怀自己,心中温暖暖地舒服,比起手掌上这点疼痛,自然是得失分明的事了。

因为手的接触,侯王和勾曹氏的感情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如果不是勾月儿,后果很难预料,原因是侯王在勾曹氏掰开他的手掌察看是否烫伤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把她一双柔软纤巧的手紧紧握住了,这种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十分唐突的行为把这对孤男寡女同时吓了一大跳,

他们甚至在这一瞬间僵住了,头脑中成了一片空白,也就是这个时候勾月儿来了。勾月儿在院子里喊,妈,你在哪儿?

于是,侯王把勾曹氏的一双温软而修长的手放开了,这动作比刚才那情景显得自然。勾曹氏说,月儿找我呢,我得回去了。说完便慌里慌张地开门走了。

侯王倏然之间感到胸膛给掏空了,而头脑中的意识却十分敏感,他听见勾曹氏在院子里责怪月儿的声音,你这个小旱魃羔儿,喊么呢?

因为勾曹氏的到来,侯王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彻底失眠了。也许是因为在勾曹氏走了之后,侯王沏了一壶浓茶,并且坚持把一大铜壶水喝得精光,然后就是走马灯一般跑出去撒尿。

刚进勾家大院的时候,勾八给侯王拿来一把夜壶,提示他夜晚可以往壶里撒尿,不用往外边跑。那时天还没有凉,加上侯王向来没有夜间排尿的习惯,所以便把勾八的好意回绝了,勾八很钦佩侯王这个良好的习惯。跟我一样,勾八说,好,冬天不受罪,往屋里放尿盆子薰得慌,用夜壶也不舒坦,凉冰冰的,还得手忙脚乱地找那个壶嘴儿,干脆一泡尿憋到天亮省事。现在看来尿盆夜壶都是北方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遗憾的是侯王当时没有充分认识到,以致于现在才忍受这寒冷刺骨之苦。

到了天亮,天上的米雪溜儿停了,却纷纷扬扬地落下大糠雪片子来,仰头望去,漫天花花达达的连点缝隙都没有,远处的山也看不见了,天上地下混沌沌。一连几天,大雪只是一劲儿地下,仿佛要把地上一切都捂死才肯罢休。

在这样的天气里,勾八的赌场却是异乎寻常地热闹,卖酒卖点心的小贩儿都把买卖做到场子里来了,连红连腰也到场子里来拉生意。赌钱押宝的人输了想捞本儿,赢了钱的胡乱糟塌,在场子上那钱就不是钱了,银元铜板儿跟石头子儿一样在人们手上转来转去,最终大部分要归到勾八的钱口袋里。

猴拳会的事早抛到脑后去了,但是勾八却没忘了侯王,特意叮嘱灶上给侯王加一个菜三两酒,甚至让勾曹氏多照应侯王。侯王难得轻闲,每日喝了酒便到勾曹氏的屋里拉家常,慢慢地跟勾曹氏的女儿勾月儿也熟了,勾月儿便扒在侯王的腿上缠磨着要他讲故事。侯王不是能讲故事的人,被这丫头缠磨得紧了就教她唱山西小曲儿,勾月儿学得认真,稚嫩的小嗓子唱起来却也有板有眼儿,勾曹氏瞅着这一老一少,心中充满温馨之情。

勾八忙着赌场的事儿,也顾不得跟侯王见面,因为这赌场你来我往,从天黑到天亮,又从天亮到天黑没个间断。但是勾八让裂瓜嘴去请侯王到场子上押宝,并且答应给侯王十块大洋做本,输了不用还,也不扣他的工钱,侯王把勾八的盛情回绝了。

裂瓜嘴跟勾八吐拉半舌地说,侯侯侯师傅跟六太太在那儿磕磕磕牙儿呢,不来,我我我看八成是他想勾搭六太太呢,不信你你你去看看。

勾八不慌不忙地问裂瓜嘴,你都看见什么了?裂瓜嘴呵嚷了半天仍然是侯王跟六太太在那儿磕牙儿这句话。勾八骂裂瓜嘴,磕你妈啦个屄!

你没见过男人跟女人说话儿吗?于是裂瓜嘴就不敢言声了。

其实勾八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怕侯王呆得烦了离开勾家,以致于影响日后办民团的大计,如果没有侯王,他显然无法跟镇东的保和堂相争,办民团的事天经地义就落在保和堂了。但是,要是这样子下去,他的六嫂白白嫩嫩的怕真要躺在这个山西侉子怀抱里了。

因为一直没有机会把勾曹氏完全彻底地占有了,所以,勾八就想借侯王试探试探她是不是对自己留有一丝情意,另一方面也可以此对侯王表现出他的真诚,现在看来真诚是有了,而情意却没有。

勾八有点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的味道,但事情到了这份上只有撑下去,否则就里外不是人了。勾八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守在赌场里不出来,只管放高利贷,闲下来就跟赌徒们说笑,要不就跟红连腰嘻戏,不是在她的胸脯上摸一把,就是在她的圆屁股上捏一把,全不管屋外的大雪下得天昏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