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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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里维埃注视着佩雷尔。二十分钟以后,当他走下小轿车,脚步沉重且身心疲惫地走入人群中去的时候,他或者会想:“我真是累了,这工作就不是人干的。”他也许回家以后,会对他的妻子承认:“在这儿可比在安第斯山脉上强多了。”然而就在几个钟头前,所有普通人牵挂的在意的,都和他切断了关联。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在他尝试着走出这场劫难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在如此的灯光下,再次踏上这个城市;或者是,某一天与他儿时珍贵又有些乏味的伙伴重逢。里维埃担心,人群中崇拜者们热情洋溢的感叹之词,会掩盖这场旅途本身的神圣性。好在佩雷尔面对这所有的赞美之情时,表现出的是他一贯的谦逊随和。他只是简单地讲述着他的旅程。这是他的职业,他在描绘它的时候,就好像一个铁匠在介绍他的铁砧一样。里维埃向他表示祝贺:“我很想知道,您是如何成功地摆脱这场风暴的?”

佩雷尔首先向所有人解释,他不得不放弃往后退的念头,“我当时别无选择。”接下来,茫茫大雪令他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这个时候,强烈的气流救了他,把他一下子带到七千米高空,“后面的一路,我都不得不让自己维持和山脊差不多的高度。”他还不得不改变方向仪的位置,因为大雪很快将它堵塞,“方向仪会结冰。”随后的强气流让他一路往下跌,他都不明白怎么会低到三千米的地方,居然还什么都没撞上。当他擦着平原低飞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头上的那片天空变得清晰蔚蓝了。”这个时候,他觉得好像刚从一个地洞里钻出来。

“风暴有没有延续到门多萨省[5]?”

“没有,我降落在那里的时候,天空是晴朗的,也没有风。不过,我感觉它离得并不远。”

按照他的形容,“这实在是一场奇怪的风暴”。不但山顶被风雪完全地遮盖,就是山下平原处也被黑色熔岩似的狂风包裹。城市被一个个地吞噬着。“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佩雷尔被某些回忆抓住,沉默了。

里维埃转向检查员:

“这是一场来自太平洋的飓风。他们通知我们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种飓风从来都没有到达过安第斯山脉的另一端。”

“目前只能预计,它会继续往东面吹。”

对飓风毫无概念的检查员,点头表示同意里维埃的说法。

检查员的喉结蠕动着,神色犹豫地转向佩雷尔。他并不说话。思考了一阵后,他重新拾起自己那有些忧郁的自尊,双目直视着前方。

他的忧郁和他的行李一样,跟着他一起四处行走。到阿根廷来,被里维埃叫来执行任务,他算是被他的那双大手和检查员的尊严牵绊住了。各种充满了激情与幻想的事物,他是无权喜爱的。因为他的职业,他有权欣赏的是守时、严谨这些品质。除非是在某一次停靠的时候遇上另外一个和他一样的检查员,否则他永远不能和人一起喝一杯,用“你”来称呼对方,或者在讲话的时候用双关语。

“当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评价别人的人真难。”他心想。

说实话,他并不是真的在做什么评价。他不过是点点头而已,即使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会慢慢地点头。他的点头让心里有鬼的人顿时心神不宁,也鼓励着诚实的人们继续努力工作。他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因为检查员不是为了与人交流美好的情感而生的,他们的使命是写报告。自从里维埃在他交给他的报告里写上了以下的评论,他就彻底放弃了企图换一种方法写报告的念头了。“罗比诺检查员的任务,是写详细的报告和小结,而不是诗歌。罗比诺检查员应该运用他的专长分析问题,但是不要鼓动或刺激任何人的情绪。”从此以后,他面对所有工作中人为差错的态度,就像他看见摆在他面前最普通的面包一样。无论是喝了酒的技术人员,还是成夜没有睡觉的机场负责人,或者是在着陆的时候让飞机重新弹起来的飞行员,都无法再刺激罗比诺检查员的神经了。

里维埃是这样评价罗比诺的:“他并不是最聪明的,不过他的确是挺管用的。”里维埃对自己在工作中的要求是:要充分了解自己团队中所有人的性格。而他对罗比诺的要求是,只要他对全部的规章制度了然于心就可以了。

有一天里维埃对罗比诺说:“罗比诺,所有出发晚点的飞机,您都应该扣除他们奖金里‘准时’这一份。”

“即使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外界因素?比如大雾?”

“是的,即使是大雾。”

罗比诺对有这么一位严厉的上司,多少觉得有点自豪。因为这么一来,他就不害怕员工们因为被惩罚而怪罪到他头上来了。他于是在工作中也毫不犹豫地向里维埃看齐。

“您给出的出发时间是六点十五分,”他向机场负责人重复着里维埃跟他说的话,“因为飞机的起飞晚点了,所以您将拿不到奖金。”

“罗比诺先生,问题是五点三十分的时候,我们连十米远的地方都看不见。”

“制度就是这样的。”

“可是罗比诺先生,我们总不可能把雾扫除掉吧!”

罗比诺对这种毫无逻辑的惩罚游戏乐此不疲。所有被他扣过各种奖金的飞行员也好,工作人员也好,没一个明白他的各种惩罚究竟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实际上,他什么想法都没有,”里维埃说,“这样至少可以避免他有任何错误的想法。”

如果飞行员的飞机有任何损害,飞行员将被扣除“不得损坏飞行器材”这一项奖金。

“那如果是因为飞机飞到森林的上方,才被损坏的呢?”罗比诺问。

“因为森林而损坏的也一样。”

罗比诺于是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我非常遗憾,”他对某一位飞行员充满陶醉感地说,“可是,谁让您损坏了飞行器呢。”

“可是罗比诺先生,”飞行员回答,“这种意外又不是我选择的!”

“制度就是这样的。”

“制度就好像是宗教仪式,”里维埃想,“它虽然看起来荒谬可笑,不过它也同时孕育了人类。”对里维埃来说,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否显得公平,他根本就无所谓。“公平”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或许都没有什么意义。当里维埃看见小城市里的布尔乔亚们晚上在放着音乐的报亭前消磨时光,他就想:“公不公平对他们来说既不存在,也没有意义。”对里维埃来说,人就和软蜡一样,需要你去揉捏他,给他塑造一个灵魂与意志,他才会成型。他并不企图用自己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去征服他的团队,而是希望他们超越自己。尽管他惩罚所有误点起飞的飞机,尽管他的各种措施里充满了不公正,但同时也因为这些惩罚,他令飞行员们在每一次起飞时,都拥有和停靠时一样的意志。这种意志是由他里维埃创造的。他不给他的团队休息的快乐,而是始终用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他们的毅力。因为里维埃,航空运输成为这一万五千公里内最快捷的运输方式。

里维埃时常说:“这些人很幸福,因为他们热爱他们所从事的职业。而他们之所以热爱这份工作,是因为我的严厉。”

他也许令他们非常痛苦,但同时也让他们拥有非同一般的快乐。

“我必须促使他们走向一种超越普通人的生活,那是一种痛苦与幸福并存的生存状态。”里维埃自己跟自己说。

小轿车驶入城里,里维埃让司机将他带到公司的办公楼前。只剩下罗比诺和佩雷尔。罗比诺看着他,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