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在我死后的不可思议的未来,
谁还会阅读呢?打印的页面
只是五百年的短暂奇迹而已。
约翰·厄普代克
于2005年庆生而作
我们身处的年代,书籍形式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从具体的印刷书籍渐变成虚拟的客体和电子文本(正如数据显示,在美国,电子书已经占到了出售书籍总数的一半);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书籍的形式和意义的思考就成了急迫而刻不容缓的工作了。
翁贝托·艾柯用他的这部文集陪伴我们一起经历这一过程,并做出深入思考。艾柯的大部分长篇作品都源于那些已经难觅踪迹的手抄古本,还有那些猎奇的书商以及那些珍本伪造者,他在2009年的时候同让·克劳德·卡里埃一起出版了一本题为《别想摆脱书》(Non sperate di liberarvi dei libri)的小书。艾柯的这部文集中所收录的文章被分为四个部分,文集的题目是看似不相干的《植物的记忆》。和艾柯其他大印量的畅销书籍不同,这部充满智慧的精致作品第一次出版时,在意大利的印刷量被有意地控制为2000册,仿佛是在强调,爱书通常只是少数人的乐趣和兴趣所在:只有在2011年由蓬皮亚尼出版社再次出版此书的时候,印刷量才被增大,旨在面向更广的读者群体。
全书的第一部分被命名为“关于爱书”,而开启全书的第一篇文章的题目正是《植物的记忆》。这第一部分在全书中起到一个总领的作用,作者在这里阐明了自己的写作意图。人类在最初的文明里,将文字印刻在石头或者石板上(这就是矿物的记忆),在这最原始的阶段之后,文字被印刻到了羊皮纸上(人类在动物皮上描绘自己的记忆,正如在古代中国,人们将文字刻在动物骨头上和龟壳上一样);纸张从中国传入西方,起初由植物的碎屑制成,后来的原料演变成为木浆,它渐渐变成了我们记忆的载体:这就是植物的记忆。在十五世纪中期,纸张的传入直接导致了欧洲印刷书籍的出现。《植物的记忆》这个题目在某种程度上也容易引起人们意识的偏差:其实在远古时代,植物就已经是书籍的载体了,无论是在东方(比如中国的竹简)还是西方(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古典作品大部分都写在纸莎草纸卷轴上,这是由尼罗河三角洲的沼泽植物制成的);另外一方面,一些表面看是植物的书籍载体往往本质上却源于动物,比如丝绸、羊皮纸。艾柯这部作品的第二部分(“历史”)就从介绍两部写在羊皮纸上,并富有精美插图的手抄本开始,一部是《林迪斯芳福音书》,另一部是《豪华时祷书》。
除了这两篇文章之外(还有最后一部分中以电子书为内容的文章),《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里的文章都是针对纸质印刷书籍的:这是令人着迷的东西,就像是那些爱书者和藏书狂一样,他们的兴趣从书籍的内容转移到书籍本身,把它作为研究、收藏和膜拜的对象。读者们也被带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满珍稀、古怪书籍,充满书籍目录、摇篮本、初版本、炼金术和其他神秘书籍的世界。艾柯在其中罗列的书目,对于大多数西方读者来说都是十分陌生的。但正如艾柯在自己的作品《无限的清单》(Vertigine della lista,2009)中所说的,没有任何东西比罗列清单(跟书籍相关的则是书目)更能引发读者的共鸣,让他们进入关于书籍历史和书籍狂热的平行空间当中。热爱与疯狂往往只有一墙之隔,这部作品的第三部分题目正是“文学(科学)狂人”:艾柯在这部分里引导读者去发现和了解一些作者,他们将自己的臆想、最疯狂的科学假设(总是有很多人以很认真的态度对待它们)和最荒诞的文学、诗学设想(充满神秘主义,甚至对于交流本身都持拒绝的态度)倾诉在作品当中。
就这样,读者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带入了作品的第四部分,也就是最后一部分,标题是“异位与臆造”:在这部分里,艾柯——至少从1963年的作品《小记事》(Diario minimo)开始,他就表现出对于模仿作品、文化娱乐和文学俏皮的热爱——为有关书籍的无尽想象和我们称之为“爱书幻想”留下了最自由的空间。像我们之前提到的,在这最后一部分中隐藏了一篇《一本电子书的内心独白》:这是一篇充满对未来预言的文章,使得艾柯的这部作品因为成为一个循环终结的见证者而变得尤为珍贵。尽管如我们所见,电子书至少在现今必定无法完全取代印刷书籍,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在书籍市场的出现,重新定义了我们接触书籍的方式,尤其是彻底改变了我们的阅读体验。英国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他近期出版了一本名为《与书一生》(A life with Books, 2012)的小册子]在一篇小文中,重新回顾了自己的文化成长历程,以及他对书籍热爱的开端,这种爱影响了他整个的文学生命,让他成为一个越来越专业和有选择标准的收藏家[《我作为爱书狂的一生》(“My Life as a Bibliophile”): guardian.co.uk, 2012年6月29日,星期五]。像巴恩斯一样,艾柯也注意到,爱书者并不一定要有很雄厚的经济实力去开始令自己满意的收藏。巴恩斯充满怀念地回顾自己青年时代在当时遍布英国的古董小书店里的探险,在那些落满灰尘的书架上,凭借一双训练有素的慧眼,是很可能找到珍贵、稀有的版本的。现如今,很多这种小的独立书店已经关门了,如巴恩斯所说,互联网很长时间以来也改变了爱书者和收藏者的体验。今天只要简单地点击一下在线书目或者登陆AbeBooks就可以找到一本你长久以来在寻找的书,并且远距离地购买它:大大节省了时间和精力,但也因此失去了去发掘和探索的经历,而对于他来说这正是爱书者最大的愉悦所在。
互联网和电子书正在改变着我们对于书籍、阅读和爱书的理解方式:然而正如艾柯所说,“书籍就如同勺子、锤子、轮子、剪刀一样。一旦你创造出了它们,就没有办法再进行改进了”。人类和植物的记忆,二者恐怕还要长期幸福地共存在一起,艾柯的作品清晰、丰富而又充满幻想地向我们展现了双方古怪和意想不到的关联。他给读者在思想上的冲击尤其能够在中国这样的国家里引发讨论,在最近十几年中,通过对于古代手稿的新发现,中国的古代书籍收藏进一步丰富,书籍传统得以发扬:在这里,对于书籍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思考代表了一种文化上的挑战,这尤其具有独特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
加布里埃拉·莫雷蒂
意大利特兰托大学文哲学院
拉丁语语言文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