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家(3)
要是没有结婚,她会成为自己领域的什么特殊人才吗?没准儿当上了讲师?女子当教授的好像不多。不过,这些念头不常出现:她没觉得孩子让人讨厌。再说,丈夫好像并不要她守在家里,会同她分享乐趣,乐意她和别人交往。她常帮丈夫或丈夫的同事翻译资料,还曾译过一部葡萄牙语小说呢,虽然没挣几个钱,但为她赢得了不少称赞。她同世界上各色人等都打过交道,特别是孩子们长大成年后,常在家中招呼四方好友。
要是她没有结婚——不过,上帝呀,要是没有结婚,她会疯的,恨自己学什么罗曼斯语,读什么文学……迈克尔和艾伦·波斯特喝着咖啡,等她表态。她只感到一阵恐慌涌上心头,这一发现更令她不知所措了。害怕是愚蠢的,可笑的。怕什么?这一点对谁都不好说,连迈克尔都不行——每次接到活儿的时候,都是些简单的活儿,她完全能够应付,显然只要几天工夫就能完成,她都觉得自己像个被长期囚禁的犯人,心想着从明早开始就得面对自由了。
“可我觉得干不了,”她说,“蒂姆这一整个夏天都在家里进进出出呢。”
她看见丈夫抿紧了嘴角:他俩常为蒂姆争吵,但没有一次争出个结果来。迈克尔认为,自己这个小儿子,太娇宠了。而她呢,虽然承认他说得可能很在理,却对他说的“把他扔出去就结了”的方法不以为然。怎么才能“把他扔出去”呢?往哪儿扔呢?孩子到底干了什么坏事,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他整天绷着个脸,爱说狠话,讨厌这个讨厌那个,可是所有的孩子都这样,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凯特以为,她替蒂姆说话,是因为丈夫对他有失公允:她意识到,一谈到这个话题,两人都容易动情绪,所以没法就事论事;对这件事儿,她有她的态度,会竭力维护,家里家外,没有分别。
“会议不会太长的——你刚才说要开多久呀?”迈克尔问艾伦。
此时,艾伦已经看出,这对夫妻之间出现了问题,他回答:“最多一个月的时间。”他眼睛没看夫妻俩,而是转头望着房子。一个男孩从里面走出,向他们走来。
“蒂姆过来了。”凯特说,言下之意:当着孩子们的面别提这事儿。
蒂姆走到树下,他的模样显然要比从远处瞧上去大。远看,他单薄消瘦,步子轻盈。他绷着脸,盯着母亲说:“很抱歉,妈妈,我改主意了。弗金森兄弟邀我去挪威登山来着。要是你不介意,我想去。”
“不会,当然不会,孩子。”凯特脱口而出,“当然可以去啦。”这个夏天蒂姆能够找到乐子,没有被抛弃一旁,她很高兴,就像自己要去挪威似的。不过,那孩子先瞧了一眼父亲,做父亲的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他正儿八经地冲着客人笑了笑,眨眼间就换了一个人,变成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但他回头看母亲的时候又成了那个阴郁小子。他对母亲说:“那么说定了,我现在就去打包,晚上出发。”说完,他逃命似的撒腿奔向房子。
她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蒂姆,走之前能不能再生个火烧壶水,我要热水洗碗哪。”蒂姆要么没听见,要么就是不乐意做。
“那你什么时候开工呢,凯特?”艾伦问,“什么时候?明天?干吧,啊?”
凯特没有吱声,笑了笑算是答应下来了。她知道自己可能放声大哭。她觉得,好像身下的支柱全被抽走了一样。她觉得——用她常用的比喻,她的确是在生长,在自己的思想里,现在已经长了一段时间——好像突如其来,从未来之所刮来一阵刺骨寒风,冲她直面吹来。
她说:“行啊,当然啦。先让我把碗刷干净总成吧?”
男人们听了哈哈大笑,她也笑了。艾伦又说:“要是有人替你刷碗,你是不是可以打通电话?”
他给了她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然后陪她一起进屋。他态度正经,却不失温情,仿佛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唾手可得,几乎不用牵扯任何私人感情:她知道,这就是她即将进入的氛围。他的表现既轻松又能给人以帮助;他守在她身边,看她打电话,说出得体的话语——这样说话,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因为组委会的人爱打官腔。她打完电话后,艾伦亲了亲她的双颊,搂着她,领她往草坪上的那棵大树走去。艾伦相貌英俊,和他俩——迈克尔和她——年龄相仿,是个爱家的男子,家有妻子和几个小孩子或者大孩子。这个男子收入可观,这辈子就是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开会,同来自好几十个国家的代表讨论食品。她很喜欢他,心想,呼吸着这种轻松而不带私情的空气,毕竟能让她暂时缓口气,搁一搁心中的石头。这个男人的一切,她都真心实意地喜欢,包括他的穿着,他说话的模样:最近,她一直看不惯丈夫的穿衣风格和他理的那个头发。算了,别想这些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她之所以觉得自己好像坠落空中,是因为要是蒂姆不在这里了,这栋房子就完全可以关门上锁了。
他俩回到树下。炎热的周日下午开始渐渐趋近夜晚,男人们聊起了一宗伊朗的医疗事故。
关于房子要不要出租,他俩也谈了几句。
过去,夫妻俩就这个问题,争论得非常厉害,各有各的理由,谁也不让谁,会争上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
这时她发话了:“我说,咱们以前不是都没出租吗,对不对?”
“那有什么,”迈克尔应道,“来这儿旅游的人家会租的,就算咱们把东西留在橱子里,他们都乐意租。”
“要是孩子们路过伦敦,往哪儿落脚呢?”
“可以暂住别人家嘛,也到时候了吧。”
“可我就是觉得……”
“明早我来给中介打电话。”迈克尔·布朗医生说,故意让凯特难堪,因为他从早到晚没有一刻闲工夫,就算她去了国际食品组织上班,也不会比他忙。
问题是,她觉得自己很没用,很窝囊,因为像房子这样的事,都成了小事。
再说,会议结束之后,她该怎么办呢?想当然地以为她能在什么地方安顿自己——她这个人,多能屈能伸呀,打从孩子出生以来,一直如此。回顾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岁月,她看到,她生活的特点就是——服从和适应他人。长子出生的时候,她二十岁,老幺降生的时候她也不到三十岁。她对别人说起这些,妒煞了不少人;很多很多人,来自不同国家的,都知道迈克尔·布朗的家庭和和美美,人见人羡。
微微的寒风真的吹来了,虽然依旧柔和。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不被需要。她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多年来她心里一直很清楚,这样的时刻快要来临了。她甚至为此作了应对计划:可以学学这个,去那里走走,到福利机构做义工什么的。但凡有点儿脑子的女子,都不可能不知道,人到中年,在能力与精力的巅峰阶段,她们注定会成为那种文献累累、研究详尽的现象,也就是成为这样的女子:孩子大了,人也闲了,为大家好,为她自己和家人好,精力必须转移,从孩子身上转移到其他不那么娇气的东西上。所以,这种事情落到她头上,一点儿都不奇怪。也许,她该早点儿作好心理准备?
她没料到这个夏天就出了状况。明年夏天,或者后年夏天都行,就是不要现在。她的主意都是为将来准备的。可是现在就发生了。当然,只是暂时的问题,因为到了九月,房子又归她家所有,又成了几个“小孩”的温暖的大本营,虽然现在孩子们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她得替丈夫着想,他是那么喜欢这个家,喜欢家里的一切……上次全家人聚在一起,上大学的,度假、旅游、远足的,都在家里,是什么时候?想一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可是她呢,这个家庭的主妇,从六月到九月底,将没着没落。连个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她感觉怪怪的,好像身上温暖的蔽体之衣被人剥光,如同一只待宰的牲畜。
她今后的日子,迈克尔和她当然商量过,也分析过她的还有他的感受。凡事有商量是他俩婚姻的基石和支柱。他们一直认为,把话捂在心里不说,于事无补;相反,拿出来搁在台面上商量,一切困难便能迎刃而解。自打相识开始,他俩就一直遵照这一原则行事。
对自己和婚姻的认识,夫妻俩有许多高见,许多看法都是正确的。
比如,他俩的卧室里放了两本书,并排放着的,一本是贝特兰·罗素的《幸福之路》,另一本是荷兰医生凡·德·维尔德的《理想的婚姻》:凯特送给迈克尔的是罗素,而迈克尔送给凯特的是维尔德。两本书都题着:为了第一阶段,给我的爱人。该题词纪念着这样一个事实:甜蜜的爱情一旦结束,第一阶段也宣告结束,他们随之步入婚姻的殿堂。他俩都清楚,情况肯定会发生变化,爱情的甜蜜一定会消退,这两本友善的书,为了第一阶段,凯特送给迈克尔的和迈克尔送给凯特的,对他们长久的讨论作了总结。如今,拿起书翻到题献页,也许对方会发现自己嘲谑的鬼脸……要是被逮住了,他俩肯定都会坦诚相告,健康地哈哈大笑(从词义推测,大笑是健康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做嘲谑的鬼脸呢?他俩非常明智,以这种方式对待快要结束的和正在开始的——稳固的、高规格的、美满的婚姻。没有嘲谑的理由呀。他俩嘲笑什么讽刺什么呢?同样,对于生活中的每个变化和每个转折点,他俩也都开诚布公地长谈过。夫妻俩都舍不得放弃这个习惯。但是,凯特肯定发现,自己会情不自禁地冒出这样的念头:或许,这些在婚姻不同时期或“阶段”所画的蓝图、作的心理分析,或者你愿意的话,称之为“宣告”的东西,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举例说吧,大约在三年前,他们就讨论过“未来寒风”这一现象,可事到临头,他们也没描绘出蓝图或备好原因说明……为了第九——或第十九——阶段。
业已发生的是,提到蒂姆的名字,迈克尔的嘴角就抿紧,就像他现在说话的样子:“明天我来打电话给中介。”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把她晾在一边。终于,她摸到它了,抛开心中众多如此不同的看法,那就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取自衣物陈列架上的衣服,过去她常用这个描述自己的处境。
无论她的处境怎样,无论它究竟是何物,等到这个夏夜终结,凯特生活中的千头万绪似乎都归集到了一处,化为潦草书于纸片上的不同地址和众多电话号码,凝结成渴望唤醒与爷爷相关的回忆的种种努力:爷爷的石屋建在花园中央,花园里到处都是百合花和凤凰树,爷爷坐在游廊上。“凯瑟琳!学语言就是要在语言里面呼吸。在里面浸泡!生活!”
马上会有一场面试,检验她能否将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等迅速译成葡萄牙语,反之亦然。晚上,清理完白天留下的满桌狼藉:碗碟、饭菜和油污——好在晚上十点又来了电——她通宵未眠,重新翻了一遍自己翻译的小说,把和爷爷一起吃饭、说话、走路的情形在脑海中重演了一遍。到了早上,这种浸泡式方法就产生了奇效,若是在街上撞了人,她会用葡萄牙语向对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