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家(1)
一个女子双臂交叉,站在自家后屋台阶上,等待着什么。
在想事儿吗?她可不这么认为。她是在试图抓住某个东西,让它赤条条地躺在跟前,好让她细细端详,看个真切明白。最近一段日子里,她脑海里的种种想法多如衣架上的衣服,她一件件取下“试穿”。任凭自己嘴里冒出童谣般老掉牙的话语,因为遇到重要事件,人们总是习惯套用老话表明态度,而老话却多为陈词滥调。哦,没错,初恋嘛!……成长注定是痛苦的!……知道吗,我家老大都……可我那时在恋爱呀!……婚姻就是一种妥协……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诚然,这些词语全都历经时间的洗礼,选择这个而非那个,与个人感情关系不大,更多取决于社交场合和社交对象。要想看出一个人的真情实感,你得琢磨她脸上连她本人都觉察不出的微笑和使劲抿着的嘴角,或者细察对方怎样说一句“我再也不想当小孩子啦”,然后释放出胸中闷气。这类词语的魅力的确卓越超凡,频频现身,和最富功效的广告宣传妙语相当;也许,会有许多人把这样的话成天挂在嘴上,青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女人活着就是为了爱情,直到有一天,在他们旧调重弹的时候,从镜中瞧见自己的模样,或眼光敏锐地捕捉到朋友听到此类话语的表情,才会悄然住嘴。
一个女子双臂交叉,站在自家后屋台阶上,等待壶里的水烧开。
因为罢工,家里大部分时间没电。那女子的小儿子蒂姆和女儿艾琳,一大早开车下乡,到爱坪林里拾了一些柴火(姐弟俩其实乐在其中),然后在花园的石子路上燃起一堆火,又从车库最里端找到一块废铁,做了一个三脚架支在火上。于是,火堆就成了这家人这一天的开心所在——他们在上面煮饭,守在它旁边,拿它说笑。可是,那个女子的心里却十分懊恼:要耗去整整二十分钟的时间,才能让水壶呜呜鸣响。这些年里,她都记不得水壶烧开的叫声是什么样的了。有了电,水从静止到沸腾不过眨眼的工夫,完全不需要响声……
也许是她麻木迟钝?也许蒂姆和艾琳摆弄那些东西的时候并不像她觉得的那样兴味盎然——毕竟姐弟俩都是成人了,弟弟十九岁,姐姐二十二岁——只是出于社会情感才假装如此?其实,他俩的行为相当于一个陈旧词语,一种习惯,而人们却不知如何在事实真相面前将这种习惯摆脱——不管它是什么。
就像她自己。
事实真相是,她一天更比一天清醒地意识到,不单是她的话语和众多纷扰的想法被她从衣架上取下穿上,就连她的真实情感也再次发生了变化,这一发现令她闷闷不乐。
女子松开交叉的双臂,走了几步,来到石子路中央的那个怪物身边,往悬在三脚架上那根弯曲电线上的水壶下添了几根柴,然后侧耳倾听:莫非是水壶的响声已经变了?她想是的。要是明天停电(罢工方有如此威胁),按说就该买个野营炉什么的:像这样的童子军训练好是好,可是万一下雨呢……据说罢工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日子。与上回相比,好像这几次停电真的说停就停。能源危机——热能、光能和燃油——肯定会越来越频繁,是不是该有所储备?或许,蒂姆和艾琳是对的:弄捆柴火有备无患。
女子回到后屋台阶上,靠着墙,双臂又交叉了起来。
世上有的事情是公众的,或者说社会的——譬如战争、罢工、洪灾、地震,感觉仿佛是上帝所为。国外有一种观点,且不论理性与否,认为这种事情性质一旦严重而罕见(或者曾经严重而罕见,会不会只是错误的记忆?),都将成为每个人人生经历中的头等大事,就像空气,曾几何时是某颗遥远而渺小星辰的大气,却选择包裹我们这个可怜的行星。想想吧,这类至关重要的经历,越来越多的人们将亲身体验到:侵略、战争、内战,瘟疫、饥荒、洪涝灾害,土壤、食物及空气的污染。对待这些情况,老传统的态度就更加一成不变了。无非是这样:我们得做点什么,要不就是,哎呀,太痛苦了!而类似这般的细节却鲜少提及:我的家人都死在集中营了,或者我的四个孩子都是饿死的,或者我姐姐和她的孩子都被当兵的打死了。不过,看起来似乎关乎社会大事的习惯态度的确要比关乎私事的更为诚实?哎呀,太痛苦了!是这回事吗?
她发现水壶的响声小了,就到身后的屋子即厨房里,伸手取出一把硕大的瓷咖啡壶,壶里已经搁好了咖啡。她端着咖啡壶,站在火堆边,看着开水在壶盖下咕嘟咕嘟作响。
只靠巅峰或危机时刻的表现来看待事物,是无聊而荒谬的:毕竟,个人事件和公共事件一样,都是长期日积月累而成的……至少经历了几个月,通常是好几年之后,人们才会感慨:上帝,我的一生都改变了——谈到爱恨情仇、婚姻和工作烦恼时的心情。因为我变了,所以我的人生也变了。
壶盖下,沸水开始凶猛地翻滚,溅出壶口。
她拿了块微波炉垫,抓住壶柄,用嘶嘶作响、滚烫的沸水冲泡咖啡,然后把水壶搁在火堆旁边,没有放在草坪上,否则草地上一会儿就会留下焦黄的一圈。她把尚未燃尽的木柴从火中拨出,要是下雨了,得记得给它们和剩下的柴火盖上雨披。她从未参加过童子军,不知道怎么用湿柴生火。
她一手拿着水壶,一手端着咖啡壶,离开后花园,走进厨房。
我待在坩埚里,被磨碾成了齑粉……能说出这样的话语,或者闪出这样的念头,她还是相当得意的。确是事实吗?成就感就这么重要?管它呢,反正那是众人皆有的感受:不管是世界居民中的少数异类,认定人类的生命和甲壳虫一样微不足道;还是守旧人士,认为人的一举一动都不容忽视,因为在上帝眼里,人类乃万物之灵长。或者连神都有这种体会。可是,如果他或她是只甲壳虫,甚或一只蝴蝶,那他或她有什么变化,学了什么,长大没有,成熟了与否,就都无关紧要了?毫无疑问,一定存在某种情感,兴许还是我们最深的情感,人生最重要的是要懂得在生活中学习。这份情感是不是应该归功于习惯,归功于早期、原始时期遗留的产物?或者归功于甲壳虫的自以为是?可是,情感乃事实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上帝”已遭放逐,或被宣告死亡,或仍活着。甲壳虫到底要对谁解释这一切呢?
读什么书成什么人。
常常要经历漫长而痛苦的时光。
可惜,还有一点毋庸置疑:漫长的时光和一茬茬的苦痛极少化为知识……
她真这么想吗?是,她真这么想。
是因为她心情郁闷吗?她郁闷吗?可能。她是某种东西,她强烈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却触摸不到……
女子将咖啡壶放进一个盘子里,杯碟、勺子、方糖和过滤器已在盘中。她端起盘子,出房门之前,回头扫了一眼桌子,上面都是午餐的脏碗脏碟,还有几个早餐的碗碟。可以叫蒂姆把火再生起来,烧壶水,等有了足够的热水再叫她进来清洗?算了,还是不要吧,这会儿他不想做事。待会儿自己动手吧。
女子走出屋子侧门,来到草坪上。草坪该修剪了,上面长了不少雏菊,东一株西一株,一路长到花园中的那棵大树下,颇具风情。这个女子就是凯特·布朗,确切地说,是凯瑟琳·布朗,或迈克尔·布朗太太。她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心里一边想着那一桌未洗的碗碟,一边继续想心事,找理由……不管此刻的她,处在人生的哪一阶段,她都希望这个阶段快快过去,因为对她而言,这一阶段仿佛永无尽头。假使人生非得按辉煌时期或巅峰时刻的状态来看,那么,在她身上很久都没“发生”任何事情了。她不敢期盼将来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自己将在忙碌的家庭琐事中慢慢衰老。
有时候如果幸运,某个过程或某个阶段是可以被凝集的,凯特终将发现,这个夏天就是一段被缩短、被加厚和被凝集的时光。
她会有什么经历呢?除了慢慢老去,别无其他:衰老是成长过程的后续和重复。当然,人人都得经历——噢,天呀,时光在飞!……不知不觉人生就走完了……成熟就是一切。等等。但就凯特而言,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持续十年、二十年的过程,她疯狂地跟随潮流亦步亦趋——染发、减肥,穿着打扮时尚,又不装嫩,几乎感觉不到光阴的流逝。几乎对所有人来说,衰老只是时间问题,除非遇到如下事件:大灾大难,地球飞离人们脚底,洪水淹没城市,炸弹毁灭了孩子,令生者恍如行尸走肉。如今你正青春年少,可一晃便步入中年,但要想弄明白,是什么时候从一个阶段进入了另一个阶段,实非易事。紧接着就老了,而你却几乎浑然不知自己是何时变老的。你对待周遭人事的态度变了——哦,是的,大变特变了,但你本人却毫无意识,因为寒冰是慢慢地、慢慢地将生命之谷冻结起来的。大多数人只会这么觉得:我恐怕不年轻了。然而,凯特·布朗却将在短短几个月之内,把个中滋味一一品尝。因为,在这几个月中,每件事都关乎她,而她本人、她的耐心、她的温顺,以及她的时间,都将成为攻击的靶子——实际上她渺小的生命将承受来自另一领域即公众领域的种种压力,所以每件事才会令她如此紧张不安?不管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反正这个夏天的经历,有违她的德行,超出她的能力,她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
等夏日的种种经历结束,她将无法再另行选择:即便之前她也无法为自己选择,因为她没有选择经验,也没有想象力。是的,将要发生的一切,并非她想要的,尽管她站到了树下,端着盘子,心有所想:这样的情形的确可以持续到永远!可是,真这么认为就错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一定有个什么东西我能看见,有个什么东西此时的我能够理解,某种行为我能选择……
选择?什么时候选择?我选择过了吗?
一个女子,像过去漫长岁月里常做的那样,站在树下,端着托盘。她把托盘搁在花园桌上,桌子是用十年前发明的某种材料制作而成的,看上去像铁制品,很轻,她用两个指头就能拎起来。她把桌子摆稳,这样东西搁在一侧就不会翻倒了。
她并没有把这张桌子当成一种选择,尽管是因为她的缘故他们才选择买了这张桌子,家里的那几个塑料杯子也一样,瞧着还以为是瓷的呢。
她走回草坪中央,吸了口气,朝屋子上方的窗户大喊了几声。她不用想就知道会看到什么,她丈夫探了探头,应道:“来了!”
一个女子,白裙白鞋,颈上系了条粉色围巾,站在草地上。
就这一部分倒有可供选择的地方,有意识的、特意作的选择:这个女子的外表就是选择的结果。她浑身上下搭配精巧,这身打扮符合住在郊区豪宅里的中产阶级的身份,而且她是作为别人的妻子待在这里的。当然,还作为孩子们的母亲。
她身上的裙子来自“美丽女士”牌专柜,合身得体,素雅大方。脚上穿着鞋袜。头发——一个我们需费心费力加以选择的领地——烫成了大波浪,露出脸盘,鼻梁和脸颊上方长了几点没被清除的小雀斑。她丈夫常说他喜欢她脸上的雀斑。她的头发是红色的——红得不是特别耀眼。她是个俊俏女子,健康、温驯。
她站在草地上,手搭在眼睛上方,大声喊:“迈克尔,迈克尔!咖啡!”
一张模糊的脸孔从洒满阳光的窗格子后露出,回应道:“来了!”
一个女子,穿着适合午后家庭聚会的衣裳,穿过草坪。她走得很小心,不想让草刮伤鞋子。要能让她本人选择,她宁愿光着脚丫,脱掉袜子,穿件穆穆袍、纱丽或纱笼——类似这样的衣服——留一头披肩直发。
她不想自己过于花枝招展,因为在孩子还年少时她就发现,他们讨厌她由着性子做事。对门玛丽·费切丽穿着打扮的样子,好像没结婚生子似的:可是她那几个孩子恨死了她的穿衣风格,变着法儿损她。
玛丽说过:“干吗要委屈自己呢?孩子太霸道了可不行。”凯特一向认为她这话说得在理。而事实呢,她一直以来都在委屈自己。可她发现,自己那几个孩子议论她外表的时候,用词并不比玛丽·费切丽的孩子客气多少。
凯特在树下席地而坐,将身体藏于树荫之中,双脚伸进阳光里,好像脚上没穿袜子一样。坐在宽敞的花园里,她仔细端详自家这栋高大的方形楼房,目光好像在与这里告别似的,因为最近夫妻俩常说,过不了多久孩子们就都长大了,是不是该考虑换栋小房子了?一套公寓?他们可以到乡下买幢房子,跟朋友——也许是费切丽夫妇——合住。
凯特常想这事儿,但总认为得过上几年才会应验。
时值五月,英格兰的夏日舒适却短暂,秋季指日可待。这家人的生活中隐藏着某种不安定因子,有一种有机物质在伦敦南部,确切地说,在布莱克希思,悄悄地起起伏伏。随着孩子们成年,这个家庭,或生命体,或有机物质,好像开始一年一年向外爆炸,碎片落到这个地球越来越远的地方。如同一年一度的户外踏青,虽然开始于暮春时分,却已然嗅到秋的气息。
去年,迈克尔作为一个颇有地位的神经病科专家,七月赴美参加了一个会议,而后趁机在波士顿医院工作了三个月,十月才打道回府。凯特陪同丈夫与会,后因家中事务,中途回了一趟英国,于九月再度赴美,与丈夫团聚。她和那些带孩子的女子一样,既要顾这头儿又要顾那头儿,当然她们所做的都是分内之事。那些女子,来自欧洲各个地区,整个夏天,也都在两地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