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龙思远：我梦见有人追杀我

不要忽略那些有着强烈感情色彩的梦。

被人追杀意味着什么？

有人说，现阶段，只有神经症才能保护我们的领导干部。

One

龙思远再一次坐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锋利——像要把我射穿，但是他的眼神里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困惑，甚至是绝望。

跟上次不一样的是，他的头发有些花白；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头发是乌黑的。我猜想，可能他第一次来做咨询时刚刚染过发。

他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叹息一声，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我适时说：“龙先生，看来你的睡眠有些成问题，我发现你的黑眼圈很严重。”

他摇头说：“我根本睡不好觉，有时候用用呼吸机，效果会好一点，但是好不容易睡着，又会不停地做噩梦。”

“都做些什么样的噩梦？”

“比如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有人追杀我。我不知道追杀我的究竟是什么人，就感觉老有人拿着武器在追我，而且是男人，他老在我背后，我一下子觉得他的武器是长刀，一下子又觉得他拿的是枪。我的背脊总是发冷，担心他一刀或者一枪下来，我的背脊会裂开，流很多血。而且我还想象自己看到了这种流血情景，很可怕。我于是四处逃窜，拼了命地跑，在一栋栋房子之间绕来绕去，后来看到一个很陡的坡，就往上一跳。然后，追杀我的人不知道怎么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只小飞蛾，被我用一个什么东西，好像是苍蝇拍，一下子就拍死了。”

被人追杀、刀、枪，小飞蛾、被拍死——他的整个梦境充满了恐惧、血腥、暴力，以及反暴力。

“龙先生觉得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它要告诉你什么？”

“我觉得这个梦的意思好像是说，目前我的处境非常危险，但是，最后，我把对方打败了。还有，那只小飞蛾，表示我蔑视那股想要谋害我的力量。”

我点点头，开始沉思。这次点头，只表示我听清楚了他说的话，并不表示我同意他所表达出来的意思。

我深呼吸了一下，慢悠悠地说：“在梦里把对方打败，有两种解释，一种意思是你的潜意识相信你有能力把对方打败；一种意思是你的潜意识在安慰你，帮助你在梦里放松，让你在梦里因为打败了对方而放松。也就是说，你的潜意识告诉你，你可能有能力把你的对手打败；也可能你无能为力，只是在希望把对手打败。”

他盯着我，眼神复杂，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阵，他叹息着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品德败坏的人，做人也不算失败，应该说一直以来我都受到很多人的尊敬，不至于到梦里那种让人四处追杀的分上。从参加工作开始，我从来都对自己要求很严格。这几年，直到一个多月以前，我面对的情境是：同事尊敬我，领导欣赏我，群众拥戴我，至少在我自己感觉上是这样。不，不只是自己感觉，我得到过多次表彰，记过功。事实上，中国的公务员队伍，我承认肯定是有一小部分败类的，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们国家的许多精英人物在这个群体当中。治理一个国家，管理一个部门，绝对是需要大智慧的。人品优秀是一回事，但制度不完善、人性面临考验是另外一回事。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那一百五十万横财，仅仅是两个电话，就能拿到，而且，没有任何把柄或者说实质性的证据会落到什么人手里，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至少是种很大的诱惑。但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为了让芸芸去留学，我也许根本不会这样做。有时，面对诱惑，一个人仅靠自我约束、道德力量去克制，是不够的，还需要社会制度的影响和支持。”

龙思远这番话让我想起一桩往事。

曾经某位局长来找我咨询。他说，只要他收了红包，无论大小，就会睡不着觉，他很想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一种强迫症状。

那位局长来过一次，就再也没有露面。

从社会公众的角度来说，领导收了红包就睡不着觉，当然是好事。我的一位同行曾经开玩笑说：“只有神经症，才能保护我们的干部。”

其实惩治贪污腐败是个系统工程，除了法制，还要经济、道德和文化共同起作用。如果大家都不差钱，谁愿意去贪污？如果整个社会以贪污和过于富裕为耻辱，比如瑞典等发达国家，又有谁愿意去贪污？

Two

我收回思绪，慢慢说：“关于制度，我知道一个故事，不知道龙先生愿不愿意听？”

他凝视着我：“你说。”

“就是和尚分粥的故事，可能我记得不够完整，也许龙先生已经听过了。”

我有意顿了一顿，见他依然凝神静听，才又说下去：“说的是几个和尚喝粥，僧多粥少。他们起初采用的办法是大家轮流分，可是每次都是那个分粥的人能吃饱，其余的都挨饿，也就是说，他们都要过好几天才有机会饱饱地吃一回；后来采用的办法是，他们选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分粥，可是时间一长，腐败就产生了，那个人每次都给自己多分，而且还给那些私下里对他好的人多分，这个办法很快又被否定了；最后，他们又想了一个办法，还是轮流分粥，但是每次都是那个分粥的人自己最后拿，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每个人都会尽可能做到公平，因为如果他不公平地分配，最后吃亏的是他自己。”

龙思远认真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郭老师，我想请你帮我分析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我们身边，甚至包括我自己，人的贪欲会那么严重呢？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广厦千间，夜眠七尺；家财万贯，日食三餐’，人的物质需求其实非常有限，人们却想要那么多，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是现成的，因为我刚刚参与了一个心理研究项目，是对近些年被曝光的经济犯罪案件进行心理学意义上的一个调查和研究。

我胸有成竹地说：“龙先生这个问题提得很有意思。我们心理学界不久前刚好做过一个分析，结论是关于我们整个国家的意识形态的一个调查。其实，如果一个人太贪婪，不管他多么位高权重，不管他多么富可敌国，他首先是一个穷光蛋。”

龙思远困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他一眼，缓缓道来：“因为在他的心灵层面，他是一个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没有得到满足的人。目前我们整个社会占主导地位的心态是，物质不满足、精神不安全。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一个人一生当中的经历，必定会再现他的早年体验，这是生物进化的规律决定的。那个调查发现，生于五十年代的经济犯罪之人，他们的本性大都比较贪婪，因为那个年代生下来的人，经历了饥荒，他们挨过饿，导致他们后来头脑中永远没有饱足的时候，对物质贪得无厌地需索，以此来建立自己的安全感；生于六十年代的经济犯罪之人，他们一般比较胆大，而且喜欢色情、玩弄异性，因为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在成长过程中，受到太多管束，在性方面遭遇了太多禁忌；生于七十年代的经济犯罪之人，他们的父辈忙于工作，为生活奔波，他们早年受到的照顾太少，心理上还是不够有安全感，他们会对感情有很多需索，沉迷于爱情和色欲，而且仍然执迷于物质追求，但情况已经有所好转。我们预言，当整个社会进入由九零后这一代人的时候，我们的社会将更加完善，更充满人性温暖和关怀，因为这一代人，他们受到了精心喂养和比较科学的教育，他们的性格是相对完整的，生命历程中遗憾和欠缺相对比较少。当然，这一代到时候也会有这一代的问题，我们说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事。”

龙思远眼睛发亮，他说：“郭老师，你概括得太对了！我们这个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幸亏，还是能够让人看到希望。跟你这一番谈话太有价值了！”

我笑笑说：“这并不是我个人的观点，这是国内一些有名的心理学专家的总体研究成果，我只不过是参与其中的一员。”

龙思远若有所思，我也不打扰他。

他对于贪欲问题如此关注，我不得不猜测，也许那个困扰他、逼得他自杀的问题就和贪欲有关，可能不是他自己贪，而是他的上级贪得无厌，还可能涉及什么违法事件，结果把他卷进去了。也许，他只是一个替罪羊。

想到这里，我自嘲地摇摇头。看来，我是侦探推理小说看得太多了。

“郭老师，我现在吃安眠药睡觉都不怎么管用了，你看我是不是需要加大剂量？”龙思远突然问。

“我不主张加大剂量。如果你晚上实在睡不着，那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你只要学会尽可能放松自己。放松身体的肌肉，某种程度上，就能减轻焦虑情绪。事实上，睡不着觉的大有人在，睡不好对身体确实有影响，但是对睡不好这件事情产生的焦虑会让负面影响升级。你放松了反倒没关系。世界上有的人几十年没睡过觉，一样没大问题。你白天尽可能到户外空气好的地方做做运动，晚上睡前洗个热水澡，放松就好了。下次我教你一个身体全面放松的办法。”

时间到了，我拿出上次的咨询手记让龙思远过目，并请他签字确认。

咨询手记的前部分概括地记录了他说过的话，后面一小部分我做了总结，并写出自己的想法。

他看得非常认真，而且习惯性地拿出笔来，并突然读出声音来：“中国的政府官员是最容易被神化或者被妖魔化的人群，我没有资格对这位自称为龙思远的先生做任何法律、行政法规意义上的评判，既不能假定他是个贪官或者是个违法分子，也不能认为他是个多么正直高尚的勇士，只求真实地记录他的思想、感情和语言，把他还原成一个真实、自然的人。”

他大声说：“这一段，写得太好了！郭老师，我敢说，你简直是一个才子。我真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你，我现在的每一天，都实在是太难熬了，可我还不能告诉你，我究竟为什么会难熬。我简直想骂脏话，这世界上有些人，那些王八蛋，他们就是不让人好好活下去！不让人活得像个人！”

他说完，在他读出声的那一段画上线，然后非常爽快地在咨询手记上签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