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创世记》和《出埃及记》(3)
雅威先是在密云中来,好使人们听见他,大约却是看不见的;虽然如此,在第三天,他要“在众百姓眼前降临”西奈山。西奈山会变成禁忌,但这只是禁忌触摸?试看雅威的话,待会怎样?我疑心这里有介入的省略,纯属J的修辞力量的典型特征,第16节和17节,以及第19节,又都是典型地出自《出埃及记》的修订者之手,但在第18节,我们清晰地看见J的磅礴气势:
西奈全山冒烟,因为雅威在火中降于山上,山的烟气上腾,如烧窑一般。遍山大大的震动。
在这一神性内在力量的壮丽比喻之下,震动发颤的究竟是百姓还是山峰并不重要。我们知道雅威既不是火,也不在火中,因为这里的终极比喻是makom:雅威是世界的处所,而并非世界是他的处所,因此雅威也是那火的处所,而并非那火是他的处所。J从而触及其崇高的顶巅,只是先前没有的表现焦虑而今也出现,折磨着他,这是一种触摸的焦虑,也初度呈露为视觉的焦虑:
雅威降临在西奈山顶上,雅威召摩西上山顶,摩西就上去,雅威对摩西说:你下去嘱咐百姓,不可闯过来到我面前观看,恐怕他们有多人死亡;又叫亲近我的祭司自洁,恐怕我忽然出来击杀他们。摩西对雅威说:百姓不能上西奈山,因为你已经嘱咐我们说:要在山的四围定界限,叫山成圣。雅威对他说:下去吧,你要和亚伦一同上来;只是祭司和百姓不可闯过来上到我面前,恐怕我忽然出来击杀他们。于是摩西下到百姓那里告诉他们。
任凭我们竭力地习惯了J的叙述,却不曾料想他会这样出击唬我们。雅威先前恪守圣约,从来不是既作潜在的福祉,同时又作潜在的灾难。然而,这中间的差异自然是从精英人物到整个民族的转移。依我揣度,J若将那个务实的圣约看作大卫式或人道或神格化的圣约,那么这里最突兀的诗歌蕴意是当世的,且先不论是所罗门之世还是之后未几。真正的圣约没有表现的焦虑或难题,它与竞争有关:与亚伯拉罕、与雅各、与约瑟、与大卫竞争,但不是与摩西或所罗门竞争,从而不论在西奈山,还是在J写作的时期,从来都不是与众百姓竞争。J与莎士比亚,或者与弗洛伊德一样,都是精英主义者;这三位作家俱不是左派。在J的想象里,雅威推恩和恫吓的对象是众百姓,而不是他召选的个人,在这种焦灼的期许里,雅威危险地乱了方寸,变得昏惑。摩西提醒雅威,西奈山已是四围定了界限,而雅威显然过于心不在焉,摩西对他说的话,他都没有在意,听而不闻,仅将警告重复一遍,说他自己有可能管不住自己。
在我们现有的文本里,接下来的段落出自修订者之手,即颁布十诫。我揣测在J的原文里,十诫——尚且不论具体的措辞——安排在《出埃及记》第24章中,仍在J的残章之后:
雅威对摩西说,你和亚伦、拿答、亚比户,并以色列长老中的七十人,都要上到我这里来,远远的下拜。唯独摩西可以亲近雅威。他们却不可亲近,百姓也不可和你一同上来。
摩西、亚伦、拿答、亚比户,并以色列长老中的七十人,都上了山。他们看见以色列的神,他脚下仿佛有平铺的蓝宝石,如同天色明净。他的手不加害在以色列的尊者身上。他们观看神,他们又吃又喝。
这里又是J最玄秘的时候,这是实实在在的西方的崇高,对于似我这样迟来的朗吉努斯传统的批评家来说,从而也是实实在在的挑战。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似又在幔利,如见埃洛希姆和雅威在幔利吃喝,凑集(勉强地)为精英的七十四人也是又吃又喝,只是在这里雅威玄秘地观看,并且(绝妙地)被观看。在这里,J又是意气轩轩的,显露了自相矛盾,甚或可能用论证法,鉴于他的反讽超乎我的诠释能力,而他的雅威自相矛盾得令人怫郁,我实在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解读这个差异的诸阶段。然而与其走进那座迷宫——关于谁人可能或可能没有看见雅威,或者如何看,或者何时看——我倒要拿这神乎其神的视觉细节考验第二诫。可惜这里显然也不是J的文辞,但文理之中自有一种遒劲力量,也许得自J原文的沾溉之泽:
你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天上、地上和地下水中的百物的雕像或相似物。
我们自宜记得J的雅威从红泥(adamah)抟出了亚当(adam),往这团泥抟的形象的鼻孔之中吹入生命气息。我们不被准许制作上帝的真正形象(zelem),以作为我们的创造。但是至少及至此刻,难道连J也是被禁止的?纵在此时,J岂不正是给他自己——从而也给我们——创造了上天的形象?这里又吃又喝的七十四人,亲眼看见以色列的神,并且也看见另一形象:“他脚下仿佛有平铺的蓝宝石,如同天色明净。”这位众作家之中最伟大的作家,给予我们无数听觉、动态、过动症的富赡形象,却鲜少给予我们视觉的形象,那么究竟为何要用这个视觉形象?在描述任何对象之时,主要不是告诉我们对象在观者眼里的模样,而是告诉我们它是如何被制作,被奇妙可畏地制作。在我看来,开启这个超凡描述法的并不是希伯来语言,而是J。然而J在这里描述被看见的,并不是看见雅威的全部或部分,而是我们可能称为雅威所选姿态的东西。
在写作之中,姿态也是气韵,而这一段的气势至为重要,但或许也超乎我们的胆略。作为驰辩的修辞家,马丁·布伯在其著作《摩西》之中以极生动的文辞描绘这段文本,可惜沾带了过多诠释自信。这位对话式人格主义的理论家将七十四位以色列代表人物个人化:
侵晓时分,他们大抵在烟霭冥濛之中转徙,攀上顶巅之际,摇缀的冥夜撕碎而泮涣(如我曾亲眼目睹的一般),仅剩一片云,东方未晞,霞光溶溶,渲染得这片云明而未融。仿佛蓝宝石的天色,尼罗河三角洲的老牧人看得骇窒。他们从来不曾见过,全然不晓山巅晨光辉映的景象。在得了自由的部族的代表人物眼里,而这个景象就成了铺展在坐于宝座的王(Melek)的脚下。
布伯一向高妙,在这里更是别开生面地是自然主义,却疏忽了他时或能够辨识的东西:J的玄秘。如他自己所说,布伯的初衷是对抗关于《圣经》显灵的两种相反又同样简化的观念:这两种观念或认为显灵是超自然的奇迹,或是壮丽的幻想。然而J若要我们相信这七十四位以色列长者看见的仅是自然的光芒,所写下的文字必定截然不同。布雷瓦德·蔡尔兹的注释确可信据:“这文本如此直接贸然,实在不同寻常:‘他们看见以色列的神。’”蔡尔兹补充道,从七十士译本到迈蒙尼德(Maimonides)这一路的修订者不停地削弱这个陈述的直接性。诚然,如使我们记得在《希伯来圣经》里,仅有这么一次,雅威现身而绝不开口说话,我们就能更深刻地体识到,这份直接性显得更为锲锐。J所强调的十分明显:七十四位长者在西奈山上,在雅威面前吃喝,他们瞠目看他之时,料想他也瞠目看回来。然而令我们为难的是J提供的这个视觉细节:“他脚下仿佛有平铺的蓝宝石,如同天色明净。”J给我们一个非凡的比喻,然而对于这个比喻,自古迄今的研究皆以字面诠释而做出薄弱的误读,J本自是对传统的强大误读者,从而要求强大的误读,那么我在这里斗胆提议一种。我们且先委弃诸如此类的观念:雅威立得何其巍峨,犹如站在天上;或者这些老人从不曾在山顶看过晨光。J一贯是意在言外,而这种文风对于他的修辞姿态极为重要。他太谲诡,你若敬畏地坐在那里,一边吃喝,一边拿眼看雅威,他是断不肯明白地说出你所看见的。确实,我们须设想雅威也是坐着,但文中根本没有提及宝座,并且J毕竟不是以赛亚,或音拉的儿子米该雅(Micaiah ben Imlah),或以西结,或约翰·弥尔顿。如同在幔利,雅威虽坐在地上,天空却犹如在他脚下。这个视角的剧烈颠倒岂不也可能是表现七十四位长者的眩晕的视觉?看见以色列的神,就好似看见世界天地翻覆颠倒。与布伯的见识截然相反,我们可以从J的训导得知雅威确实被看见:“他的手不加害在以色列的尊者身上。他们观看神,他们又吃又喝。”与这份崇高持衡的并不是所有学者肃然宣称的圣约大餐,而是西奈山上的野餐。
这玄秘的会饮与雅威先时的警诫多相扞格,这并不是由于J的头脑混乱,也不是由于修订者之过,而是因为雅威的福佑若要从遴选的个人推及整个民族,J的雅威必须展露这个戏剧化的混乱。我们不能说,不可比拟的雅威因此而触及极限,然而在寥寥数笔属于J的描写里,雅威已然不若先前那般沛然。正如J所暗示,雅威的心思不在摩西,而在即将到来的大卫。临近文章煞尾,我也试说一句,J的心思也不在摩西,甚至不在大卫的替身约瑟,也未必真在雅威,而是在雅博渡口的雅各身上。在那里,他刚愎不逊地临对死亡,赋形为那执着于时间的、从埃洛希姆中来的无名者。英勇地角斗,以赢得一个时间性的福祉——一个新名字,以色列——这正是J本人独有的竞争。
二
马丁·诺特所谓的圣约大餐——我称之为西奈山上的野餐——非独是西奈山故事之中最原创的成分,而且也指出在E版本之中,那些与摩西一道出现的默然旁观者,似乎是摩西的争竞者,因为他们代表的是众百姓,而不是精英人物。然而这样一来,就引出了关系到J之于正统性传统的关系的最大反讽。纳胡·M.撒那(Nahum M.Sarna)强调以色列人的创新性,也即西奈山圣约的标志:“神与整个民族成为圣约的两方”这一思想在近东古代史上未有先例。此言十分确凿。倘若我对J的解读在想象上苟能准确,那么J本人其实是反对其族人的自况视野的。我以为这便将我们带回“J为何创造摩西”这个谜团,摩西显然不是大卫式的,也不是神格化的,全然不若J的亚伯拉罕、雅各、约瑟这一路壮观人物。
在我看来,虽然J不是神学家,但我赞同诺特所强调的一点,他认为“J的神学全然倚重于其叙述的开端”。再无作家如J这般嘉重本原(origins),并宜当如此。在他这里,讲述人类如何而来,就是讲述他们是什么,以及将会是什么。J的摩西是迟来者,这个事实颇显古怪,而J所暗示的大卫,在约瑟这里,回到神格化源头。我以为这正解释了在J的叙述里,对于摩西而言,埃及法老何以如此凛然可畏,而在后来的传统中,他只是雄猜的暴君,最后迫于无奈方才让步。在其《出埃及记》注释之中,布雷瓦德·蔡尔兹精敏地评点J更赋想象力的差异之处:
然而J所描摹的法老别有形象,他狡黠地与摩西争执,深刻地检讨过错,而一旦没有了压力,便以同样的迅捷穷追不舍。他会发狠(10:28),会奚落人(10:10),并且几乎在争辩之中占了上风(10:11)。他竟似也懂犹太法!一切无可挽回之际,法老的形象也不是悲惨的绝望,而是如同刁钻狡猾的狐狸,欲尽可能从残局之中谋取好处(12:32)。
J将法老夸大(并且是逗人地夸大),殆因为J将摩西特意描绘得非常缺乏威慑力。设若我们能够还原那个简陋的摩西,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个后果非独指我们如何阅读现今所谓的《出埃及记》,也指我们如何看待现今所谓的犹太教?在我看来,J对亚伯拉罕、雅各、约瑟(借约瑟而暗示大卫)的雅威大有兴趣,而对摩西的雅威,则颇有些冷漠。我们若追踪J,后果会怎样?询问这样的问题并不是贬抑《出埃及记》,甚或委弃摩西。实际这个问题所涉及的是,我们当代犹太知识分子回归雅威作家的精英主义关怀的那种自由。撇开祭铎作者和《申命记》作者笔下的摩西,专注于雅威的形象,这样的回归道路有无可能?那个摩西冲腾而起,成为公元2世纪正统性传统圣贤眼里的摩西。我们有望看见的真正的犹太教,难道只能是他们的犹太教?
真正的犹太信仰之中最本质的东西须是《希伯来圣经》本身,但是这部《圣经》究竟是什么?在我看来,出自J作者的是《创世记》、《出埃及记》、《民数记》,而不是修订者所敲定的合成文本。依我看来,其他文本的脉络是无效的,不仅因其偏颇,也因其作者,殊异于J,根本不是足够强大的作家,不是我所谓(慕效尼采)“强力诗人”。袭用理查德·罗蒂的后哲学与实用主义的说法,他们试图借超越对于J的依赖而逮及普遍性,然而J,如同莎士比亚和荷马,俱是诗人当中最强大的,因认知偶然性而成就了自我。J借由创造自己的语言而创造了自己的思想,而修订者既不可能也不会仿效他们这个伟大的源头——J。
无奈我们孜孜地眷念正统性传统,实难将J当作J来阅读。我们倘能察知J的力量,那么积渐积微,辄可以认识正统犹太教乃是对《希伯来圣经》的极端而强大的误读,是为了顺应罗马人占领之下的巴勒斯坦犹太人的需要,此事在十八个世纪之前便已办妥。这是否会以正版圣约之名而将我们永世拘辖?
越是深入阅读J,我就越发体会阅读莎士比亚的经验,也即领悟这种偏激的原创性。J的后世修改者的历史,乃是与J背道而驰的漫长征途,并且走得实在太远,从而与J的雅威遥远得没有止境。雅威作者的雅威不是正统犹太教、历史上的基督教或伊斯兰教的上帝,这实是一个晦暗的悖论。这也是西方文化之中最大的反讽,尤其在我们这个即将进入公元2000年的晚近年代,我们仍需光复上帝的形象,而那个形象在玄秘的J作者——我们的源头——笔下栩栩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