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聒噪的世界里静默生长

仿似一阙古老音韵将入梦

仿似一抹将退不退颜色

铅华淡落人潮漫退再见中环

仿似一晚天际星宿的聚会

仿似一只一只归鸟回家

徘徊路上流连企盼再见斯人

抬头仍看见于天空般深邈的寂寞

——《情流夜中环》达明一派

毕业后第一次奉命出差，去上海参加书展。刚抵达机场就天降暴雨，好不容易排到一辆出租车，狼狈地把行李塞进去后发现，车厢内有一股酸馊的味道，而的哥正在放达明一派的这首歌。

“原来香港的歌在内地这么盛行！”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上海可是国际大都会。”司机傲娇地白了我一眼，显然他在跟着哼，为了显示他对歌很熟还故意抢半拍。问了我要去哪儿下榻，当我报出酒店位置后，他立刻黑线：“这么近啊？”

下车后我才发现，原来对于上海的司机来说30块以内都是短途，都没赚头，啊！多么痛的领悟。哦，那馊饭似的味道，就是他的那双不停抖啊抖的香港脚。

我差点想说：小哥，你全身上下除了那双香港脚，看不出任何与国际接轨的地方了好吧！

不过，救赎我心情的，还是那诗歌一样的粤语专辑。从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到《沧海一声笑》，再到《情意结》。就算听不懂广东话的人，也能跟着节拍哼得琅琅上口。

直到后来我有机会来到香港，通过层层叠叠的通关队伍过境，身临中环，才发现别有洞天，不止有广厦千万间。

顺着上坡路前行，走到高楼背后，一个原汁原味的香港随即送到身前。中环的石板街名店林立，深受国内吃货爱戴的翠华和九记牛腩，每天在游客口中的点击率不亚于八卦头条。

祖母的表姐当年从潮州的一个小镇嫁到中环，从此遥遥相隔，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来香港，看一眼当年的姐妹。只听闻她过得风光，中环是香港的心脏地带，也是港岛开埠后最早开发的地区。她先生是军医世家，不曾亏待于她。

而等我能够抵达这片土地的时候，她老人家早已辞世。剩下的那些族系，都已经淡化了血缘关系，操着流利的粤语，吃西餐，对白粥不屑一顾。可听闻我要来，她临终前还是交代大儿子要替我接风。老人家的言行总是神圣而不可忤逆的，像一道从天而降的圣旨，更何况是即将归西的老人。

我走在那位老先生身边，听他说起这些年来港岛的变化。他的声音因为烟斗的侵蚀显得浑厚老旧，如一架古琴。

想起自己最痴迷香港的年纪，是十七八岁，耳朵里塞着罗大佑钟镇涛李宗盛这些粗糙的男声，听着他们淡然地讲着要退居幕后的话，暗自幻想要去看一场他们的阔别演唱会。

很多人会说，假如有一天，我不再唱歌，请你忘了我。包括王菲。

如今我好不容易有机会来了香港，他们却纷纷涌进内地捞金。

想起在广东念大学时，经常听戴着黑框眼镜的教授用纯正的香港话聊天。聊到八零年代夏日最鼎盛的记忆，是阶梯教室的艺术系学生，抱着讲义穿过光线充足的长廊，女生嘴里哼着宝丽金时期的陈慧娴，男生个个装腔作势，用刚变声的公鸭嗓模仿刘德华张学友；也偶尔，你会看到自恋的男生在半掩的宿舍门缝里踩着节拍跳“对你爱不完”，楼下的女生顶着番茄脸作鸟兽散。

刚打完篮球的少年在磅礴晚霞里，用洗浴品冲澡，仔细琢磨竟发现“进口”于香港。饭堂里鸦黑人头里站在角落挑选匙羹的我，听见掌勺阿姨的大嗓门钟声般响起“香港最有名的烧腊饭来喽，要打的排这边！”……这些，都是当时广东孩子特有的福利。

此刻，我感受最深的是，他们的生活虽富足，却并不浮夸，哪怕漂洋过海落地生根，生活方式完成了逆转，也依然厉行节俭。在他们的人生观中，奢侈就像战争、杀戮和愚蠢，都是比一氧化碳还要致命的东西。

所以，没来过的外地人都说香港人拜金、排外、装13，只不过是从少数的港剧和老电影里，对于本土人的一种妄自揣测罢了。他们接受过英国的改造，但也保留着大陆习俗的大部分原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人心的改朝换代，速度远远超过于一座城。

如今，中环已是香港购物天堂的地标，游客会随随便便因为被扒一只钱包而损失惨重。但石板街依然像黄耀明唱的那样，蛰伏成一阙古老音韵。没有粉饰的繁华跟升平。这区间如同一艘渡轮，承载着大都市后的慢生活部落。那些迅速国际化的地方，它们都在向前奔跑，只有这石板街站在原地衰老。

后来，我坐了上山的缆车，乘着山上的夜风，云朵近得似要在头顶炸开。那时候的心，就如小小的寂寞的空罐子，夜风一吹就呼啦作响。我说，原来香港跟我现在工作的广州，差别真的没多大啊。

大海里的水，陆地上的土，小香港在崛起中显得诗意又破败。伪风华必然速朽，真风华无需缅怀。

脚踏实地之下，幸福来得不突然，也没那么容易幻灭。你的左眼看到中环的闪耀，也记得腾出右眼记住她的苟且。漫步人生路的时候，我从来觉得青春无悔，因为我宁愿沉入谷底，也不漫步太空。琼楼玉宇，只适合展示给外众。面对自己，还是要带着惶恐与谦逊。

这是香港中环带给我的洗礼。卸下防备，卸下妆容，在聒噪的世界里独守着一份清淡的安稳。

给对香港有意见的人看，给对香港有意思的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