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禁笼中的少女(3)
这个房车宿地是歹徒和恶棍的标志性聚集地。放眼望去,有一对上了年纪、和蔼可亲的夫妇,他们穿着在他们看来依然时尚的复古夏威夷衬衫,以及勾起她一些不好回忆的卡西牌鞋子。在他们旁边,有两个大学辍学生正在向别的大学辍学生兜售劣质大麻。在公园的另一头是一群更加衣衫褴褛的人:一个制作冰毒或者炸弹的家伙(也可能二者兼有);一个除了杰克罗素犬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囤积者(犬吠个不停);还有一个哪怕在炎热酷暑时也经常身穿法兰绒衬衣的中年离异男子,米莉安十分确定他是一个严重的恋童癖。
这真是一个友好的群体。
一个让她有归属感的群体。她谙知这一事实。虽然她不喜欢这里,但这里就是她的家。
米莉安朝那对和蔼的老夫妇挥了挥手——像登月的宇航员一般缓慢——但她确定自己不应该停下,以免她发现自己被困于由于有趣对话而产生的重力井之中,这些看似平常的交谈可能让她无法自拔,毫不夸张地说,唯一能让她结束这些对话的方法就是用在她附近的园林铲卸下自己的一只胳膊。
她在两个毒贩(斯卡得和尼尔斯)面前叉着腰,前者就像是一个身材颀长、没有教养与文化般的伊卡伯德·克莱恩[2];后者是两个有着时髦的络腮胡子,以及戴着黑框眼镜、大腹便便的老男孩。他们面带憨态可掬的笑容向她挥了挥手。这是这儿的传统。
接下来:回家。
“家。”
管他呢。
枯萎的金盏花从扭曲破碎的砖头花盆里伸了出来。紧邻着它的是一个陶瓷质地的花园地精模型,它的前额上有一个裂开的口子,她在那里放了一个在“气流”房车后面发现的生锈的迷你高尔夫球杆。这个高尔夫球杆对她来说有着多种用途:把鹅卵石从“气流”的屋顶上敲打下来,挠后背的痒痒,用来恐吓毒虫和像蟑螂一样的社会毒瘤们。
那个球杆躺在不远处,在高高的杂草中央。
每一次穿过拖车的门槛,她的胃都会骤然抽搐,就像被打了一个紧紧的结一样。
“锁上门。”她自言自语。
然后走进了“银鲸”[3]的肚子里。
金属墙壁。海岸上的装饰都是这样的:粉刷的木质镶板,以及20世纪80年代的室内设施。她一样也没有碰过。她来这里做过的唯一一件布置房子的事情就是将一个鸟骨架挂在了厨房水槽上面。她猜测这是一只乌鸦。她大约在三个月回来之后发现它已经死去,大部分的肉已被蚂蚁吞噬,剩下一些羽毛仍然沾在骨头之上。
只有坚持这样一件事才让她感觉自己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仿佛她真的住在这里一样。
当然她确实住在这里。然而,看清现实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
“喂,小鸟。”她用她学得最像史纳菲先生[4]的腔调说道。她缓慢旋转着那个乌鸦骨架——她把这具骨架用鱼线以及扎丝固定在冰棒棍上,任由这只死去的鸟在午后的阳光下慵懒地旋转着。
路易斯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这个鸟骨架非常恶心,并且它不属于这辆房车,根本没必要挂在他们平时洗碗的厨房水槽上方。
她告诉他,这是她在这个地方唯一想要的东西,这也是她在这个地方唯一拥有的东西。如果他总是试图移除它,她会在他睡着时,坐在他的胸口,用一个圆头手锤[5]敲碎压扁他的睾丸。米莉安还向他义正词严地声明,这就是圆头手锤赢得这个“美誉”的原因,因为它是用来砸碎睾丸和阴茎的,所以他最好小心一点。
不用说,他们从未和睦相处过。
他们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恋人。他曾风度翩翩,柔情蜜意。他说服她留在新泽西。他用他积攒的一些财产买下一块地,他们可以生活在那儿,生活将会很美好,因为他不是一直待在那儿,他需要去进行长途运输什么的,会去东海岸沿线,噢,对了,她也能得到一份工作,并开始安顿下来,以及这个那个等等一些常见的哄女人开心的说辞——
米莉安不愿意去想起它。
她的头部伤口跳痛着。她用手指触摸了一下,黏稠的粉红色,而不是大红色的液体,弄湿了她的指尖。
米莉安不受控制地去戳自己的伤口。
曾经,希望之花盛开,她与路易斯真的为了这个想法去付出过实际行动,为了实现这个梦想。然而希望之花转瞬变成怨恨之蒂,不久“气流”对于他们来说就不再是一个安逸舒适的定居之处,反而更像是一个锡罐状的坟墓。
现在,他们是室友、朋友,以及敌人。但每过一段时间,她仍然会产生强烈的欲望,爬到他的身上,如同一个骑在一匹大马上的小女孩一样,然后他们共享一次性爱。或许他们并不想发生关系,但这更多的是缘于相互的怜悯,还有谁都不愿意伤害对方的心理在作祟罢了。
谁懂得?谁又在乎呢?
路易斯每在家待一周就会有两周的时间在外面。
这周是他的“消失”周之一,但它即将结束。他随时都会回家。她闻了闻空气,不是古风[6]香味——旧的古风,不是新的古风,这气味对她来说就如同乌克兰澡堂的一块小便池除臭剂。
他不在家的时间越长,空气中萦绕的这个味道就会越淡。
当这个味道都消失了,她就知道是他要回来了。
她出去抽根烟。
屋内不许抽烟。他告诫她。
这算不上是一间屋子。她反驳道。
但这是家。他这样回应。
她用手指伸入喉咙深处所发出的呕吐声音作为回答。
5 吸毒
米莉安坐在枯萎的金盏花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总是以为只要再抽一根就可以治愈她胸腔内的压抑感,将帮助她呼吸得稍微轻松一些。她将烟灰轻轻掸到“小地精”[7]破损的脑袋上。
几个小时过去了。
夜幕降临。但天空还没有完全被黑暗吞没,还有些许的光亮。蟋蟀的叫声取代了蝉鸣,微风拭干了她的汗水。
不久,第一位拾荒者出现了——一个丑陋的长相酷似野狗,肮脏不堪的“人狼”。他四处“嗅探”,这是她的一个邻居,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邻居。
他身形消瘦,四肢修长,踩着滑稽的“舞步”,像是在享受除了他自己没有其他人可以听到的音乐一般。长长的棕色头发紧紧提拉在两侧,用一根橡皮筋绑在头顶。
她看到他一直在抠他手臂上的血痂。注意到他的牙齿全都还在,但是,通过它们的颜色和稳定性来看,距离它们像冰柱掉落一样被折断的时刻也不会太久了。
猫尿的气味直冲鼻腔,让人躲闪不及。
他是吸毒者之一。她没有认出他来,不过这是正常的。因为有一大堆像他那样转来转去、游手好闲的人在那儿进进出出。
“嗨,你好。”他说着,并向她走来。
他可能认为自己会把一些住在拖车停车场的婊子弄到手。要么他从别人那儿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消息,认为自己可以征服她这匹野马,抑或他们纯粹在逗他,扯淡说她很容易上钩之类的。他们这会儿很有可能正在树的缝隙中偷窥呢。那群小丑。
“嗨。”她说。
“你看起来真漂亮。”这已经是一个相当甜蜜的说辞了。但随后她注意到了他那色眯眯的眼神,像是要用眼神把她看光。
“你看起来就像一堆疮痂拼成的人一样。”
“这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说法。”
“又是这个词。漂亮,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又向她靠近了一点。手指搓揉在了一起,显得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说道:“但是我渴望了解你。”
“老兄。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她说道,“我不知道你的那些瘾君子哥们儿对你说了什么,但是这个女孩的腿是不会对你这样的人分开了。”
“去你的,婊子。”他的眼睛闪烁着愤怒。
现在,他开始走向她,他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因为内心的愤怒与激动,双手还有些颤抖。
看起来我们要去解决这件事情,她心想。
他一个箭步冲到了她的面前。
他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腕——
针管穿进了那个看似老男人胳膊的东西里,死亡在蛛网图案的文身中央蔓延开来,这些文身上其实已经布满了一大堆因注射毒品而产生的坑坑洼洼的针孔印,皮肤就像月球表面的陨石坑一般。他任由针管悬挂在他卷起的,橙色火焰般的连体囚服的袖子上。他的脑袋懒散地往后靠着,花白的头发披在肩上,他没有牙齿的下巴“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了,缓慢而愉悦的嘶嘶声从他喉咙根部释放出来。海洛因通过他的动脉蜂拥而至,飞驰般地进入了他的心脏,然后是他的大脑,疯狂的海洛因野兽在踏平他的大脑灰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厥,他嘴里吐出了一口令人作呕的白沫,最后头沉沉地垂下,他坐着死在了那儿。
——但是,对于她来说,将他拼命握紧和在空中挥舞的手扭到一边并非难事。
他又一次去扑打她,但她采取了躲避与迂回的战术。
“事实是:你将死在监狱里。”她气喘吁吁地说道,该死的,她身体已然虚弱,“在你往手臂注射一些甜蜜的墨西哥棕[8]的时候死去。”
他向她踢过去,但那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功夫动作。反而更像是一个胖孩子试图踢球的举动。“他妈的那是什么?我不要——”他嘟哝着,“注射那玩意儿。”
“现在不要。但在将来,你会想要。”
他笨拙地打出一拳,她抓住了它,扭转,然后把他手臂折成小小的一团反扣到他的背上。这个吸毒者号啕大哭。感觉羞辱远远大于痛苦。
“有趣的是,你死的时候,你看起来就像,多大呢——六十,六十五岁。但这种情况会发生在十五年内,我的兄弟。冰毒不是牛奶,哥们儿。它不会对身体有任何好处。”
坦率地说,她低估了他,她只顾沉醉在她自己光彩熠熠的娱乐之中。它给了这个瘾君子一个可乘之机,而他把握住了此次机会。这个蠢货像条蛇一样扭来扭去——一条注射了大剂量冰毒的蛇——他抡回来一个胳膊肘,恰好击中她头部一侧的被子弹灼烧出的伤口。
新鲜的血液飞快地流入她的眼睛。
吸毒者突然用力猛地推她,把她击倒在地。
她的肘部沾满了沙子。地上的杂草恼人地挠着她的脖子,血渗入她的眼睛。瘾君子在放声大笑。他试图向她吐口水,但大部分只是流过了他自己的下巴然后挂在那儿。他踢起满地尘埃。
那个脏兮兮的家伙抓住她的脚踝。她一直想要踢开他。片刻之间她对自己说,可能就是这样了,这可能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归根结底,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可以得知别人如何死亡,但关于她自己的厄运始终是一个谜。一个在啃噬她指尖的谜。
今天早些的时候,她认为枪手会带走她的生命。现在却觉得是一些冰毒瘾君子。
唯一的问题:她不想就这样死去。
“今天我杀了一个人。”她咬牙切齿地发出嘶嘶声。
听到这话,吸毒者停顿了一下。她的手偷偷地向着草丛中的某个东西伸去,那个在枯萎金盏花的不远处,靠近带孔地精的东西。
“你不可能是杀手。”他笑嘻嘻地说道。
她急速挥动高尔夫推杆。这个武器折断了他的小臂——他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号声,他放开了她,但她并未停止。她跳了起来,摇晃高尔夫推杆,再一次给了他的小臂重重一击。他甚至已经无法呐喊咆哮了。现在,只能发出呜咽,如同一个被一群被激怒的黄蜂围追攻击地哭哭啼啼的孩子。吸毒者的脚踝勾到了崎岖地面上的土墩——这儿,沙土遍野,树根蔓延,满眼尽是凹凸崎岖之地。
轮到他回击了。他却倒下了。
“你他妈的离我远点。”他依然傻笑着。
“你不可能是杀手。”她嘲笑地重复他的话,“谁知道我是什么?你肯定不知道。”
她把推杆举过头顶。米莉安那双命运之手。她曾看到过他的死亡:吸食海洛因过量。但是,她手中有权去改变这种状况。一杆推向他的屁股,将他推出尘世,这个世界上就又少了一个作奸犯科的浑蛋。她乐于去帮所有人除掉他。
他大声哭号,吹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泡。
推杆从她的手中掉落在地。
“滚出去。”她咕哝着,用她的脚趾轻轻推动他。
这就像他看到了死缓,却不愿意接受一样。她把沙子踢到他耳边。“我让你滚出这里!”
吸毒者嗷嗷大叫,像螃蟹般横着走开,直到他能够挣扎着站起来,才从两辆加宽房车之间急冲出去。
米莉安走了进去,又点燃一根烟。听到她脑海中路易斯的声音,严厉斥责她不要在这里抽烟,然而现在,她已不在乎了。无论她曾经如何努力,现在她都不会去在意了。
她发现自己身处浴室,或者是一个所谓的像浴室的空间里。它如此拥挤,几乎不能转身。这门甚至不是一扇门,只是一扇可以拉起来的折叠屏风。在她脚下,有一块颜色像腹泻物般的地毯。的确,如果要在卫生间铺地毯,至少铺上屎黄色的一块,因为这样会有点实用价值。
血沾在她的眉毛上。她像一只伸出爪子到处扒挠的猫一样,手搭在卷筒卫生纸上不停抽动,直到她拿到了地上堆积起来的一束纸巾。撕开。她将纸巾轻轻沾在额头上,看着她的头发间那些黑色和红色的交错。
她的头发曾经一天一个颜色。蓝色、紫色、金色、绿色等,还有乌鸦黑、吸血鬼红。
现在只是栗色,她原本的颜色。
因为那条子弹纹而修剪了头发。
她感觉墙之间的空间很紧凑,比平时更加狭小。她几乎无法呼吸,在水槽里掐灭了香烟。
“妈的。”她对着那只死鸟骂了一句。她的声音瑟瑟发抖,雨滴落在锡板上。棕榈光亮平滑。胃痛得厉害,“我受够了。”
她拿起包,离开了。
6 超凡解脱之路
绵延冗长的新泽西州高速公路——巴尼加特72号高速公路——热蒸汽舔舐着灰色碎石路面,在它们之间逐渐熔化的黄色虚线如同一个又一个的黄油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