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禁笼中的少女(2)
佩吉站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打电话让别人去报警。同时也喃喃说着关于自己所受到的攻击。她向顾客寻求帮助,帮助她制止米莉安,却无人出手相助。他们只是想买了自己那堆破东西然后全身而退。
有些人放下他们的东西然后选择了逃离。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他们也许是这样想的。米莉安心里所想的只关于这个杀手、枪,以及死亡。
“你有一把枪。”米莉安对她前面的这个男人说道。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舌头非常干燥,都贴到口腔上颌了。
他转过来一半身体,昂起脑袋如同一只迷茫的狗,仿佛他不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语。
在杂货铺前面,沃尔特再次看到了她。并朝她挥了挥手。
她也向他回了礼。
这个男人突然反应了过来之前她说的话。
“他们让我杀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他们是谁?”
“那些声音。”
“你不能杀这儿的任何人。”米莉安说道,一个空洞的恳求。只剩下一分半钟了。她知道这也无济于事。她说什么都于事无补。这个诅咒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消失作用。自从一年多以前,她在老巴尼灯塔将一枚子弹射入一个大毒枭身体内的那一刻,规则就已然形成了。
命运想要,必会得到。
除非,除非。
除非她付出代价。血的代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命偿命。只有那样一个如此之大的行为才能影响命运。若要改变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流向,你需要一场天崩地裂的摇晃。
“你也听到那些声音了?”他问道。
“没有。”米莉安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她可以读出他嘴唇形状所描述的单词,尽管他没有发出声音,但可以看到他手指在空中的姿势犹如一只仰面朝天的甲壳虫的腿,可以闻到这个男人身上的汗臭以及机油味。所有的一切都了然于目:他是一个狂热的、真正的、给力的激进分子。
然而他是一个在执行可怕任务的激进分子。
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已掏出了枪。那支格洛克枪。
他的手迅速移动,卡住她的头部。她跌跌撞撞地被迫向后移动,然后跌到了她的尾椎骨,她看到她眼珠后部直冒出亮白色的金星。
时不再来的机遇已然溜走,就在她昏天暗地地跌坐在地上的那一刹那间。
所有的一切看似变得非常缓慢。她犹如一只飞来飞去的蚊子,骤然被困于一滴树液之中。
一行血从她鼻子一侧迅速流下。
她几乎无力去找寻双脚所在的位置,去把它们安置于身下。
男人笔直地将枪举入空中,然后开了枪。
尖叫,躁动,骚乱。
他用枪瞄准目标,又一枪。前门被炸得粉碎。
米莉安站在那儿,感觉到阵阵头痛,各种彩色光影片段在她视野里翩翩起舞。她在他的身后,她的目光飘落到这个男人的手臂上,枪的瞄准器像一个定位机器一样追踪到位于一排购物车之后的沃尔特身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命运能得到它所想要的吗?
她对这个杂货铺很熟悉。在海滩季开始之前,她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了。谁没有玩过环顾自己的工作环境来寻找“周围的什么可以作为武器”的游戏呢?也许她是孤独的。也许这只是她自己的游戏。米莉安·布莱克不属于大多数人。不再属于了。
她回过头来,抓住了一个东西的后盖。
一个长长的、不锈钢的、大双叉。
用于烧烤的。
开枪的那一刹那,她将叉子插进了男人的脖颈。
沃尔特尖叫着倒下。一辆购物车渐行渐远。
血液从叉子周围汩汩涌出,如同一个潺潺流水的喷泉。血开始浸湿持枪歹徒的脖子以及T恤领口。
杀手转向米莉安。一个笨拙的回旋,叉子从他脖子的一侧伸出来,看起来如同一个杠杆,你可以拉住它,使他毫无反抗之力。
她发现自己一直向下盯着格洛克的枪管。
“你总是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他说,嘴唇被浸得通红。他的语气中并没有生气之意。也许是忧思的、悲恸的。绝对是悲恸的。
子弹从枪口一闪而出,转瞬即逝。她甚至都没有听到。
但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是一种强烈的灼伤感,深深刺痛到她的头颅,如同撒旦那灼热的目光。
这个男人瘫倒在一排全是贝壳饰品,盗版混杂的小物件,以及填满了旋转飞扬的沙子而非雪花片的海滩雪球的货架上。它们掉落到地上的那一刹那,都摔得粉碎。
米莉安试图说点什么,却发现她的嘴不再受大脑控制。
对于世界来说,这可能是某种怜悯。然而对她来说,这绝对是一种恐惧。
深邃而卑鄙的黑暗触及她,并牢牢地抓住了她。
插曲
入侵者
米莉安坐在海滩上,她的屁股栽坐在一个廉价的白色塑料露台椅上,她的双手轻轻地搭在相同质地的露台桌上,她的脚趾像一排鸵鸟脑袋一样埋藏在冷沙之中。
坐在她对面的是她的初恋男友,本·霍奇斯。他的后脑勺由于很久以前吞了一颗子弹而突出来一部分。时光回溯到他们俩都还是愚蠢饥渴的高中青少年时代。他们发生了关系。她怀孕了,他自杀了。然后她的妈妈用一把被鲜血染红的雪铲带她走出了孤单妈妈的怨念。
那一天。那一天才是米莉安真正的生日。一个全新的米莉安。带着这个诅咒,这个天赋的米莉安,拥有这个能力的米莉安。
本清了清嗓子。
一对深色羽翼的鸟——乌鸫,它们每只翅膀上都带有硬币大小的红色部分,仿佛是被泼上去的一样——正啄着他露出来的脑子,仿佛在找寻虫子。
看着那海浪,潮起又潮落。潮水不可避免地发出哔哔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离开这么长时间。”本说道。
其实米莉安知道这并不是本。曾经,她会说这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本,一个来自她自己心灵深处,不断变幻莫测折磨着她的梦魇,但是这些臆想出的产物也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但现在的米莉安已经无法分辨它们究竟真实与否了,或许并不是现在的她不能分辨,而是米莉安从来都不能确定这些臆想的真假。
“我就是我。”
“这就是我们所指望的。”
她收起了双手,身体前倾,“我们,这不是你第一次说这个词。”
“我们是一个整体。存在于你脑海中的恶魔。”
“所以,这一切只是一场幻觉?你仅仅是我所编造出来的浑蛋,哈?”
本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丝“顽皮”。
就在这时,一只乌鸫抬起了头,它的嘴里叼着黏稠的、肌腱一样的东西。本的左胳膊在空中抽搐。鸟丢下肌腱一样的东西,那只胳膊“砰”一声撂回到他身体的一侧。
这些鸟把它当作一个木偶一样摆弄。
漂亮。
接着,一个影子掠过米莉安。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塑料气球飘浮在空中,在一个冒充太阳的褪色的圆盘前面缓缓移动,然后,当她回头望向本的时候,他不再是本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持枪歹徒。那个杂货铺的男人。满眼都是他的血盆大口以及从他脖子里伸出来的烧烤叉。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她问道。其实她明白他在问什么。
“不要忸怩。这是你第二次杀人了。”再一次,恶作剧般的眼神闪现,“或者是第三次。如果你想要算上你那死去的孩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拳头一般击中了她的要害。她尽全力不去表现出来,然而她还是向后靠在了她的椅背上,看着远方,发呆般凝视的眼神透过了灰色的海洋,以及那泡沫皑皑的巨浪。
持枪歹徒耸了耸肩,“那我们就不算那个孩子吧。”
“你需要一个名字,”她换了一个话题,“你也许可以没有一张脸,但是我希望你有一个名字。”
“那我叫本?路易斯?妈咪?”
“我又不会叫你妈咪。你个头脑有问题的人。”
“顺便问一下,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她什么也不想说。他——或她,或它——已经对答案了然于胸了。
“我应该叫你入侵者,”她最后说道,“因为你就是这样做的。你强行闯入这里。现在,在我死之前,我应该会在黑暗之中漂流,穿越过所有的安宁,所有好的以及不好的东西,然后就是你,擅自闯入我的精神领地。其实,我喜欢这样。入侵者。我们开始吧。”
“别装得像你没想邀请我似的。”
“我可没有邀请你。”
持枪歹徒露出微笑。一只乌鸫栖落在插在他脖子上的烧烤叉上。
“另外。”入侵者继续说道,只是现在不是那个持枪歹徒在说话,而是那只停留在叉子把手上的乌鸫。不过声音仍然是本的声音,“你没有死。你只是受惊了。”
“我没有死?”
“还没呢。也许很快了吧。小可怜,你要先完成一些事情,我们才不会让你那么容易解脱呢。这次会面只是我们欢迎你回来的一个小小见面礼。”
“你应该带蛋糕来的。”她说道。
“也许下次吧。”
3 只是皮肉之伤
三个不同的警察对她做了笔录,并且每一个警察都催促她赶紧上那辆该死的救护车。
她坐在路边,像一个“老烟枪”一样吸烟,那些警察告诉她说她有可能罹患脑震荡。那枚子弹沿着轨迹侵蚀掉她的大脑——这就是事实,头上的肉和秃发的分界线清晰可见,子弹在她的头皮上挖出一条灼伤的沟壑——有可能引发感染。
米莉安告诉他们,她不会上救护车的。
她不会去医院的。
她很好。
她没有医疗保险,她也没有钱去补办医疗保险。上一次在医院的时候,她因为一份尾数有太多零的账单而遭受痛打,那种轮番轰炸的感觉让她以为自己身处珍珠港战场(那个账单以及其他附属账单立马被她丢弃在垃圾堆里)。
她的陈述并非都是谎言。事实上,她吐露了所有事情——甚至连她掌掴佩吉的部分都坦白了,除了关于通灵幻象的那堆破事。这并非说明米莉安不愿意与人分享。过去她试图分享,然后大都被警察以不太关心“我可以看到通灵幻象”这个理由回绝。
没必要去给自己添麻烦。
相反,她告诉他们,她看见鼓起来的手枪,以及看到那个男人把枪拔了出来。这并没有与事实相违背。
佩吉一点也不想起诉。佩吉甚至都不想看到她或是和她说话。这对于米莉安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
她试图找寻更多的关于持枪歹徒的消息,却无人知晓。或者他们并没有去谈论。总之,这是一座冷漠之城,米莉安觉得好像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所以几小时之后,米莉安获得了自由,他们用老话警告她:“暂时不要离开这里,可能我们还需要找你进行一次谈话。”
她听到了,但是她没有听进去。
她还需要抽一根烟。
要是她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好了。
4 回家了,回家了,终于他妈的到家了
长滩岛的大堤是一个梦魇,因为它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这个岛上的度假者们络绎不绝。在夏天,这个大堤——屹立在灰白泡沫之上的一座白色拱桥——马纳霍金湾桥上,如同被病症堵塞的动脉血管。
这是上岛下岛的唯一的路。
但是米莉安没有开车。这意味着她可以无拘无束地自由穿行。这辆“施文10-speed”型号的自行车,它的车架凹陷下去的地方粘着梅毒般的海锈,载着她经过来来往往的车辆——浮光掠影,宛如收音机电台以及对话声的多普勒效应一般。
车轮发出飞翼般的嗡嗡声。
她头上暴露在海风中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一边骑车一边抽烟,吐出的有害烟气如羽翼般在她身后消失渐远。
一年前,她初次来到这个大堤,她在岛上救了路易斯一命,其实,这并不是命运的安排,是她有意为之,她改变了路易斯的命运。他被绑在灯塔顶端的椅子上,一只怪物正折磨着他。
她在他失去第二只眼睛之前拯救了他——以及他的所有脑功能——然后又得知了自己的一项特殊技能。
转移死亡的唯一途径是让死神带走另一条生命。
就像她今天对那个枪手所做的一样。给他来那么一下,那个该死的浑蛋。她这样想。这个笑话在她头颅内像弹珠一般来回弹跳,却并没有因为每一个回音而变得更加有趣。相反,却让她更觉恶心、陌生,以及摇摆不定。
你有工作要做。
她甚至在酷热中瑟瑟发抖。
最终,抵达了大堤的尽头。从海湾大道驶入了巴尼加特公路。松树从沙土堆中破土而出,高耸入苍穹。她从没想过松树是属于这片海滩的,但事实上它们就矗立在这儿。当然,她亦从未想过医疗垃圾也属于这片海滩,但这却正是新泽西带给诸位的。
她穿过绿街,经过一家小小的冲浪商店,接着途经微型鱼饵店,一切都是为了避开交通转盘。另一个新泽西的标志物:交通转盘。这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十字路口。噢,不是。一圈又一圈。这个地狱般的“路口旋转木马”恐怕连但丁坐上来都会晕倒在自己的一堆呕吐物里。
你可能会永远被困于其中的一个交通转盘之中。她这样想道。
就像在下水道中的旋涡一样。
这就是她在每次回家途中的真切感受。这次也一样,她整个人好像在挣扎着踩水花、游着狗刨式,等着被不远处的鲨鱼吞掉,或是伸展着双臂任由自己沉入海底,又或是在等着一艘大船过来把她卷入螺旋桨。
家,家,啊呸。
家,现在就是一辆停靠在塔克顿外的湾景房车宿地那儿的1967年“气流信风”房车[1]。停车场的名字是有点词不达意,但她最终发现这并非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如果你爬到房车顶端,然后跑到最近的电线杆上,你一定可以看到来自那阴暗海湾的潮湿淋病般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