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2)
栎呈早已不是当初的青年,他这样说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飞扬起,那双明澈的眼睛便会让含英联想起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房子,明亮的窗扉边上,有几株线条柔和的藤萝。
“快走,快走!”含莎催促,“我猜终点会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她手之舞之地跑在前面,像一只翅膀刚刚硬朗,就急于想拥抱天空的小鸟。
含英与栎呈相视而笑,含英展颜的时候,身上的银饰又碰撞出一段即兴的旋律。这些银饰本是用来辟邪的,因为龄国盛传,阴鬼最畏惧银器撞击的声音,银饰碰击一下,鬼便抽搦一下,银饰玲玲然地响,鬼便像失去水分的秋叶那样,搐缩着再也舒展不开了。
三个人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水声渐渐变得澎湃。隆隆的水声像是浓云在激烈撞击,依稀还可听辨水花飞溅时的声音。
地道是悠长的管形,便如同箫管,将水声放得更响。两侧的石壁在轻微地震颤,壁灯发出的光辉也在随之摇曳,让这个本就亦真亦假的秘境愈加显得如梦如幻。
当是最后一个转角了,轰隆的水声像大锤敲击他们的耳膜。含莎像是发现了桃树的猴子,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源头一定就在后面,我们快去!”
“含莎,别乱跑!”含英想喊住妹妹已然来不及。
“哇!”
是含莎惊叹的声音。
“含莎——”含英和栎呈同时追上去,却忍不住一同高呼,“——天呐!”
地道尽头是一扇对掩的巨大石门,石门上三人余高的巨型壁画犹如是一束强光,直冲入三人的眼帘。
含英不觉紧紧按压住心口,手掌下自己的心神正如飓风过境时的海面般激烈地震荡。巨大的石门是紧闭的,可是她分明觉得门扇随时都会开启,犹如天空之门向他们缓缓洞开。
“神迹!这里是神迹!”栎呈仰面嚎呼,像是在行某种原始的礼仪,双手高举过头顶。
“他们,是神吗?”含莎也没有能力将自己的目光从石门上的彩画中抽离,不知不觉,她也像姐姐那样按住自己的心口,她觉得如若不然,澎湃的心潮就要溢出胸膛。
石门上的彩绘可能已经被绘成千年万年,然而看上去却如暂新一般。彩绘的色彩鲜亮而清晰,仿佛就是沾着今晨的露水画成。
壁画的最外圈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圆环的上、下、左、右四角分别有四组用鸟迹文写就的字迹。
鸟迹文被认为是神明使用的文字,因为鸟迹文表意而非表音,这一点上有别于人间任何一种文字。鸟迹文的读音已经失传,现世的学者只能根据那些犹如鸟类飞行痕迹的古老线条,猜测创世之初,神想向人类传达的旨意。
解读鸟迹文的感受就像是翻开秘经时的感受,时间的味道扑面而来,闭目凝听,仿佛能听闻神的呼吸。
“含莎,那些字?”栎呈不懂鸟迹文,只能请教含莎。
“上面是一个‘阴’,下面的是‘阳’,左右分别是‘生’和‘死’。”含莎低语。
“阴、阳、生、死……”含英喃喃,“真的像是某种谕示……”
圆环之内是一颗暗紫红色的八芒星,八芒星之内是两位面向内侧的男子。
左侧的男子正位,头向上足向下,金发金眸,着红衣,背生一双黑色的羽翼。羽翼左右是用金色描绘出的星辰图,含莎细致辨识了一下,还找到了连成杓形的七颗星。
红衣的神明从高处俯瞰,含莎仰视的时候,那双犹如太阳碎片的金眼睛也默默地注视着她,好似一束明亮的阳光直接刺入了含莎的双眼。含莎这方注意,那个男子的面孔是分为两半的,一半美得令人咋舌,另一半则被伤疤覆满,狰狞无比。
“双面人?”她怔怔地仰视着那半张比女子还要美艳的面容,欣悦之感犹如看到了春花在原野上绽放。又不免去注视丑陋的那一半,便登时泛起一种汗毛倒数的恶心感。她不禁想起了果木上常有的一种黄绿色虫子,虫子身上长有刺刺的毛,粘在身上又痛又痒。她看到那半张伤疤脸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有无数只杨瘌子在身上爬过。含莎战栗了一下。
右侧的男子黑衣黑发,也有着骇俗的面容,却是头在下、足在上的倒悬之位。
他的手中悬托有一个黑色的正八边形,细致看来那其实是一只口尾相衔的蟒蛇,深黄色的瞳仁裂成细长的缝,就连里面呼之欲出的杀机都被描画得惟妙惟肖。
黑衣男子的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犹如鸿蒙初辟的太虚之境。他也在俯瞰,却因为是倒位,含英俯视的时候,目光便直接和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四目相对。
含英无法解悟眼神中传达出的全部情愫,只是单纯地被幽邃的蓝眼睛吸引。她觉得这双眼睛像是一本开启的书,用鲜血写成,满纸是杀戮与残酷,然而在那些言表之外的地方,却是有一种朱红色的悲悯在安静地流淌。含英读不懂眼神中的哀伤,只可以用精神去感受,她不觉闭上双眼,脑海中跳跃出一幅画面:烽烟过后,一朵象征着纯真与爱情的踯躅花,悄然绽开在爱人倒下的那片战场……含英急忙睁开眼帘,发觉栎呈正在看自己,不知怎的,鼻腔里忽然多出种酸胀的感觉。
画面中的两个男子头足相抵,于是八芒星之内,又形成了一个环。
大环紧扣着八芒星,八芒星紧扣着小环,而小环之中,黑衣男子手中的八边形恰就位于圆环最中心的地方。环环相扣,犹如一道层层递进的局。
“这个人是神子!”含莎指着左侧的那个红衣黑羽的神,说道,“我们明人的神子就是金发金眸的!”
“不可能。”含英否定,“神子没有羽翼,再者神子是半神,是人世间最美丽的人,怎么可能有一半丑陋的脸?”
“也是哦……”含莎转念一想,觉得姐姐所言的确在理。“你们看。”她又示意壁画中倒悬的男子,“黑衣服的人没有羽翼!”
“不,他才是真正的神。”栎呈道。
“真正的神?”含莎不解。
“他是真正的神!因为神的翅膀是人类无法看见的。这个世界上原本有很多种光,但是人神之战后,神明只给人间留下了七种,其余的光,他们都用来编织飞上苍穹的翅膀。”仿佛看到了瑰奇的光芒如繁花般璀璨,在天神振翼之时随着纤羽遗落,溅碎在原始的天幕。原始的天幕会是什么颜色?这样想象着,憧憬之情渐渐爬上栎呈的眼角。
“因为属于人类的光芒只有七种,所以我们看不到神的翅膀?”含英问道。
“对,天神原本想将光芒全部带走,可是海神摩珂不希望人间从此暗淡无光,于是他用尽所剩无几的气力,发出了死亡前最后的怒吼。天神被震慑,手一抖,将七种光芒丢在了身后。七色的光芒便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落到了人间。每一朵积雨的云都是海水变化成的,所以雷声是海神的呼喊,雨水则是海神临死时的眼泪,然后雨过天青,彩虹就出来了。”
“这是真的吗?”含莎将信将疑。
“谁知道?”栎呈笑起来,“小时候我说要去追彩虹,我妈妈便给我讲这个故事。她说人是追不到彩虹的,因为彩虹的两端,一边是天之涯,一边是海之角。不过我觉得这大概是她编出来哄小孩的,我挺想问问,但是没有机会了。”
“不过我觉得这个故事挺感人的,因为神也会悲悯人类。”含英用指尖轻轻摩挲那双深邃的蓝眼睛,“这个人会是神吗?堕天之神……”
“这幅画是绘于万年以前的。”栎呈说道。
“为什么?”
“你们看那个红衣人身后。”栎呈示意,“古时候勺柄形状的七颗星还不是今日见到的形状,这幅画描绘的是当时的星象。”
“可是那时候天上还没有明人的灵魂,也就没有流转的星辰。”含英不解,“这幅画分明是自相凿枘的。”
“或许是一个来自远古的预言,是神要将自己的旨意传达给万年之后的人,只可惜目前我们能读懂的少之又少……”栎呈闭目片刻,像是在聆听在某种来自上古的启谕。“含英,含莎。”他忽然说道,“看我们身后。”
“身后?”姐妹同时转身。
“身后什么都没有。”含莎道。
“知道我什么朝石不离手吗?”栎呈说道,“因为界的缘故,这里面的东南西北前后左右是完全混淆的,但是朝石永远指向世界中心渔孤山,任何时候都不会说谎。所以每一次转向前,我都会用朝石定位。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我们每一次偏转方向,其实都是向着东北或者东方。”
“这怎么可能?”含莎惊诧。
“之前我们看到的岔道其实只是幻觉,是‘界’叠加‘镜’制造出的假象。”栎呈说道,“朔草位于西南西,我们向着东北东,也就是说我们身后的并不是迷宫……“栎呈向前探出手臂,一个大开大合的“揭”的动作,像是要撕开一道烟幕,“而是一条笔直的路,从起点向终点,直指向世界的中心!”
“这是?”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含莎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幻觉吗?”
“不,是真实!”栎呈的双眼闪闪发光,“密术随着被识破而破除。看好,我们即将见证的,是这个‘迷宫’真实的样子!”
一切在顷刻间翻覆,像是墨汁在纸面洇开,氤氲的“墨迹”形成一个圆环,沿着地道的方向推向远处。“墨圈”所经之处,那些所谓的转角、岔道、丁字路全部消失不见。像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无形大手将弯曲的钢丝掰直了,一条笔直大道出现在他们面前,纵目望去,尽头一直消失在视线之外。
“不是迷宫,而是一趟直路!而我们先前所做的,就是在错觉的带领下往来折返!”含英难以置信,“简直像是……”她在斟酌词句,“某种古奥的教义!”
“不知道修建迷宫的神想向我们传达什么。”栎呈道,“或许是从起点看终点,道路曲折而蜿蜒,而从终点反观起点,无非一条直线……要不要推开门看看?”栎呈示意石门,虽是询问,眉眼间的神情却已然迫不及待。隆隆的水声就从石门后传来,像是那里有一条智慧的大河,从远古而来,振聋发聩。
“嗯!”含英笃定颔首,像是承接了某个挑战。
“这么厚重的石门,一定是机括传动的,我们来找一找机关在哪里!”栎呈言罢在石壁上摸索起来。
“不必了!”含莎道。
“什么?”栎呈不解。
“我推开了!”
含莎手指所在的地方,两道门扇中间透出一缝修长的光亮。金黄色的光亮辉映在含莎丰盈的脸颊上,照映得她葡萄珠一般的瞳仁如黑曜石一般闪亮。
从含英和栎呈的角度望过去,沐浴在光芒之中的含莎犹如在接受神性之光的启迪。她的神情同他们一样惊骇,然而眼神深处,却又是圣洁而安宁。
“你怎么做到的!”栎呈惊诧。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轻轻一碰,门自己滑开了。”含莎像是为证明自己所言那样,又是轻轻一推,门扇间透出的光线即刻变宽了。
栎呈和含英不由分说,立即推门。其实石门并非很轻,含英和栎呈启门的时候都感觉到了明显的滞涩感,然而这种感觉犹如四两拨动千斤。他们推石门,石门也同时推他们,石门推他们的力化作了他们推石门的力,力量叠加,之后他们用更大的力度推石门,石门也用相应的力度推他们,借力打力,力量再度叠加……就像是一种镜子游戏,将两个镜面对照在一起,每个镜子中都无数个镜子。他们微不足道的力量就是这样被重叠起来放大,变得无比强悍。
石门被推动的速度很缓慢,缓慢到栎呈、含英、含莎都在脑海中设想了石门开启之后的无数种可能:数不胜数的金银财宝、青面獠牙的狰狞怪兽、一个神祇死去后的尸体、一段掩藏在历史夹层中的传说……
却是在石门洞开的那一刻才蓦然发觉,在神迹面前,人类的想象力是何其自惭形秽……
栎呈看得目瞪口呆,“天呀,水往高处流!”
“看!火焰燃烧在水里!”含英也是在掩口惊呼,可是声音尚未飘远,便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
石门背后是一间占地约百井的穹窿形殿堂。殿堂正中央是一道倒置的水瀑,水从地面喷涌而出,向上飞流到顶部。穹顶上描绘着星辰图,犹如被群星拱抱,从地面喷涌出的水在穹顶中央形成一泓湖水。
湖水想必很深很深,因为三个人抬眉仰望,全然看不穿湖底。不知是否是仰颈时间过久,三人同时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觉得湖水边上的那些金色的星辰似乎是在向着四周缓慢流动,如同水迹在布面濡开,蔓延至边际,然后顺着墙角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