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预言(2)
“这,这个……”孩子的母亲有些尴尬,无措地看了看孩子的父亲,说道,“我们还没有为孩子取名……”
重瞳子看了看这对年龄悬殊的夫妇,没有深究下去,只是说道,“名字是父母寄予孩子的厚望,既然还未想好,那定是两位对小少爷的希冀太殷厚,所以迟迟难以抉择。”
“还未取名,可以做出准确的预言吗?”孩子的母亲问。
“一切依凭笔神的心意,或许笔神还愿意赐予小少爷一个名字。”
“若真是那样,就太好了!”洛婴激动地说。
“是呀。”重瞳子道,“那就待看到预言之后,再为孩子取一个更适合的名字吧,定可以助小少爷遇难成祥。”
洛婴急忙点头,“若是重瞳子夫人方便,就请尽早吧。”
“好,待我焚香净手,即为小少爷请神。”
袖着手伫立一旁的侍女聆听听到重瞳子的吩咐,很快便将乩架和沙盘备好。乩架呈丁字形,上置一只髹漆的木制沙盘,乩笔则是扎成十字型的细木棒,束在半球形的筲箕上。
聆听用手掌将白沙抚平,重瞳子亦祷告完毕。锥香爇燃时的香雾在房间内渐渐逸散开,那是一种沉郁而温腻的味道,令人联想到午后的残梦,催人倦意。渐浓的烟雾钝化了视线与意识,也模糊了房屋内的时间与空间,不久之后,不仅重瞳子,连洛婴与婉君都仿佛进入了一种浑然入定之态。
青纱一般的绰绰雾帘之后,预言者正襟危坐,只见她双手掐诀,紧阖眼帘,随着口中念念有词,插在筲箕上的十字型小木棒在洛婴和婉君的注视中毫无凭恃地跳动起来,乩笔的笔端落下,细腻的白沙被渐次划开。
预言从后向前款款书写,木棒摩挲白沙的“簌簌”声中,屏气凝神的洛婴渐渐可以在沙盘上辨认出预言的最后一个字——“来”,少顷,倒数第二个字——“未”……
这个时候,婉君将一只冰凉的手伸入他同样沁满冷汗的掌心中。
每次通灵时的感受大体相同,如入茫茫太虚之海,浩浩玄牝之门,无凭无附,无依无恃,却绵绵而若存。然而今日,在这“无”与“有”的罅隙中,重瞳子恍惚听到了一个声响,如同沉沦在海与天交接之处的最后一道日光,盛大而磅礴,空茫而玄秘,却是触不可碰,遥不可及。
又在顷刻之间,那声音变幻了,变得真切而孤亢,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犹如冷冽的金属刺进血热的胸膛,仿佛滚沸的岩浆遇到冰冷的海洋,带着冷与热、冰与炭、阴与阳瞬间交融时的迫人质感,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在这一片空蒙与鸿洞间响彻:“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谁!那是谁!
重瞳子霍地睁开紧闭的双眼,冷汗沿着额头滑落,滚入她的眼睑,刺刺地痛。然而她园睁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不曾眨动一下。
这绝对不是幻觉,她真真切切地看到婴儿父母的身后,正赫然站着一个少年!
粹白色的少年!枯白色长及脚踝的发丝在脑后飞扬,一身褴褛的雪白色衣袂无风而上下翻飞。好似囚徒一般,他的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锁骨、手腕、足踝、腰、颈处束缚着八条牢不可破的锁链,锁骨下的那两条甚至直接洞穿了他的肩胛。
阴鸷的少年!邃密的紫色眼睛如枭鸟一般瞵视着她,孤寂、阴郁、忧悒、绝望、凶残、暴虐……种种情愫在他瞳仁中变幻,像阳光下一块瞬息万变的深紫色水晶。在少年凝结着寒霜般的眉宇间,是一颗朱红而近乎深紫色的八芒星印迹,刺射出有别于世间任何一种颜色的难以言喻的瑰奇光芒,令人观之目眩。
透明的少年!少年没有实质的身躯,透过他薄雾般半透明的躯体,身后的粉白色的墙体与花龛中的紫菀依稀可辨。
重瞳子方要惊呼,却又在一个交睫的瞬间,那少年凭空消失了!只有方才少年卓立的地方还隐约残留有一抹寒凉,像是在无风的深冬,寒冷,却找不见寒冷的踪迹。
有异!通灵者敏锐的直觉告诉重瞳子,婉君怀抱中那个非“握固”而生的婴儿绝非凡俗之辈,几乎是凭借着自己强烈的本能,她劈手便拂乱了沙盘中的白沙。
预言者遽然收势,顷刻之间,强大的灵力反侵回来,几乎将她的肋骨摧折。重瞳子只觉得犹如一只无形的重锤狠狠锤向她的胸口,震得她心肺欲裂。
“这是怎么了?”洛婴急忙问道。重瞳子突如其来的举动使他惊诧,沙盘已乱,他只记得属于预言最后的五个字——“过去与未来”。而在他的对面,预言者柳眉紧锁,重瞳子俯下身,用力按压着自己的胸口,不久之后,雪白的面纱被嘴角渗出的血迹染成斑驳的红色。
“重瞳子大人!”聆听失声叫道。
“重瞳子夫人?”孩子的母亲也急切地问道。
“我无碍,只是身体偶有不适……”重瞳子促促急喘着,艰难地说,“今日恐怕无法继续为小少爷请神,可否烦劳两位在寒舍先行住下,待两日后重新扶乩?”言讫,又是几口鲜血涌出,素白的面纱氤氲出一大片猩红,细绡的经纬支持不住血水的重量,殷红的血珠渗透面纱,顺着白绡颗颗滴落。
婉君道,“既然如此,还是请重瞳子夫人先行修养,待方便之时再重新请神不迟。”她哀求洛婴,“我们再等两日行吗?”
洛婴只得无奈地点头,“好,那就再等两日……”心中却堆积起难以言说的不安感。
聆听带着洛婴与婉君离开,胸口处的疼痛感却迟迟不肯散尽,重瞳子摘下被血迹染红的面纱,怔怔地盯着沙盘上被她拂乱的白沙。
“那个神秘的少年是谁?只是自己的幻觉吗?”重瞳子心绪如麻,“若他只是幻觉,又为何他如此可感,如此真实?似乎只要稍稍探出手去,便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那种冷冽如此逼人,似乎可以把一切世间悲欢统统冻结。”重瞳子这才注意到,火塘中的炭火也已经熄灭了,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真的是个少年吗?不对,少年的眼神怎么会那么幽邃?仿佛被幽禁了万年的囚徒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中,渴望有多么强烈,绝望就有多么深邃。他在渴求什么呢?他又因何而绝望?他真的是囚徒吗?他与洛婴与婉君的孩子是何关联?
“让我回来”?他在祈求谁让自己回来?他究竟是谁?
重瞳子霍然意识到,粹白少年的眼眸竟然是与那个婴儿同样的深紫色,如影随于形,或者说如鬼影追随于人形……
她再次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不祥感。
两日后,当洛婴与婉君带着他们紫眼睛的孩子再次来到重瞳子的幽室,而扶乩人早已备好沙盘恭候他们多时。
“洛大人,洛夫人,很抱歉让你们多等候了两日。”重瞳子温婉地致歉,眉眼之间却有一种慷慨就义般的凛然。
“重瞳子夫人可大好了?”婉君问道。
“大好了,事不宜迟,现在就重新开始吧!”重瞳子似乎是急不可耐,不再赘言什么,扶乩人再次闭目凝神,很快,插在筲箕上的小木棍又像两日之前那样,在白沙上“簌簌”跃动起来……
洛婴与婉君凝视着沙盘上渐次出现的字迹,先是与两天前完全相同的,预言的最后五个字,逆向显现——“来”,“未”,“与”,“去”,“过”——这一次,预言者再没有被任何事物打断,小木棍继续书写下去,不消分阴,小木棍终于“啪”的一声倒在沙盘上,预言完成。
“这么快就写完了,想必预言很简明呀!”重瞳子已经恢复了常态,却兀自紧阖着眼帘。客人的预言不能窥探,不仅仅是职业准则,也是天赋异禀者与赐予他们神奇力量的神主的契约,一旦窥视自己的预言,预言者会即刻丧失预言之力。
预言的确很简明,只有两行共十二个字,书写完最后的五个字后,其余的七个字几乎是一挥而就。
“洛大人与夫人记下后,我便将预言拂去了。”重瞳子说道。
“不!”洛婴断然厉喝一声,惊得重瞳子已经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不得已又悻悻地收了回来。
“有何不妥吗?”重瞳子其实是在明知故问,视线被十二字预言紧紧锁住的洛婴与婉君看不到,此时面纱之下,重瞳子已经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不!”洛婴与婉君怔怔地看着沙盘中的文字,怔怔地面面相觑,又怔怔地重新看向沙盘,仿佛永远都无法相信他们看到的文字一般。良久良久,久得重瞳子紧闭的双眼酸痛得都要落下眼泪了,洛婴才茫茫然问道,“重瞳子大人,您的预言准确吗?”
“我不敢保证下一次,但目前能证明的全部准确无误。”预言者再次问道,“可以拂乱沙盘了吗?”
“可以,可以——不!还是我来拂去吧!”洛婴又看了一眼沙盘中的文字,才终于痛下决心,不舍地将白沙拂得凌乱。
重瞳子睁开双眼,在她对面,洛婴与婉君的脸上皆是难以平复的神色。面纱遮挡了预言者嘴角蕴藉的笑意,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露异样,“为了表达让大人与夫人多等候两日的歉意,此次请神不便收取任何酬金。”
“这断断不可!”洛婴说得坚决,而他最终付给聆听的黄金,足有预订数额的五倍。之后再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洛婴迫不及待地携着婉君与爱子匆匆作别,仿佛外边有一个等待他拥抱的繁华世界。
洛婴以为重瞳子不知道,她为他儿子做出的预言的价值,何啻今日这万铢报酬的千倍万倍,它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兴衰存亡!
重瞳子知道洛婴不知道,当她轻轻拂拭开沙盘上的细沙,那拓印在炭纸上的十二字的价值,何啻今日她不惜偷窥自己的预言、甘愿丧失通神之力为代价的千倍万倍!就算可以左右一个国家的兴亡又如何?对于一个种族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被异帮灭亡,而是被夺去存活下去的希望。重瞳子是和神作了一笔称心如意的买卖,用自己的天赋去交换一个民族的未来。
洛婴和重瞳子都不知道。当十九年后,长大成人的紫眸子婴儿从那个眉心有八芒星的紫眼睛少年口中得知了自己的预言,当五十多年后,神子觉苒从想容用生命保护下来的炭纸上看到了当年的预言。世事的福与祸,兴与衰,成与败,远不及当初沙盘上的纹路纵横,当初炭纸上的黑质白字那般一目了然。
洛婴和重瞳子更不会知晓,这十二个字就宛若一道黄金打造的枷锁,即将禁锢这个孩子一生。
而很多很多年之后,当预言终于化为现实的那一刻,重瞳子早已经成为天上的星辰。可是即便她的眼睛还能洞察地面上发生的一切,她却终究无法回答当初的这个预言究竟是神的馈赠?神的诅咒?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是命运之神的一场盛大的玩笑……
得到爱子的预言之后,匆匆收拾了一下细软,洛婴与婉君便携着他们的孩子连夜赶回穆国。婉君的身体尚且虚弱,不便骑乘飞骑,于是三人便乘坐灭蒙鸟拉的车架,飞驰在云端天际。
洛婴宠溺地抱着自己的爱子,目不转睛地欣赏他,一刻也不愿将他放下。“婉君!”他饱含深情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呼唤爱子母亲的名字时也目不斜视。
婉君都要佯作不高兴了,孩子的父亲把她的孩子抢去了,可是看得孩子的父亲变得这么宠爱他们的孩子,她心中其实是喜不自禁的。她幸福地微笑着,“什么事,公子?”
“我会尽快给你们母子名分的,这件事虽然不容易操办,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到!”洛婴想到元配妻子画屏夫人,侯门结姻,虽无多少情分,但两人毕竟生有长子洛紫吾。画屏夫人性情极为刚烈,若知道他纳娼门女子为妾,只怕会用长子甚至自己的性命作为威胁,更何况洛婴所想,远非纳妾那么简单。洛婴想到此,觉得好生为难。不过他还是爱怜地看着自己紫眼睛的幼子,用手指点着他的小鼻子哄他开心,对孩子的母亲说道,“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得到最好的抚育,受到最好的教育,这一切,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给他!”
婉君感激地看着孩子的父亲,洛婴也满眼爱意地看着孩子的母亲,女子垂着泪点头,男子坚定地颔首,相顾良久,他们突然相视而笑。那种笑容,只属于世间最心意相通的一双父母,在满怀期待地憧憬他们孩子的未来。
洛婴又道,“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他的哥哥名叫‘洛紫吾’,紫色是最为尊贵的颜色,‘吾’取‘我’之意,我们孩子的名字也与之相似,又因为有这样紫色的瞳仁,所以就叫‘洛紫予’,你看可好?”他顺势将婉君拥入怀中,低声呢喃,“洛紫予,这三个字将成为一段神话!因为‘予’不仅是‘我’之意,更是古代君王的自称!”
婉君喃喃道,“洛紫予?洛紫予……”她笑着点点头,“好,原来天下之王名叫洛紫予……”
掉进幸福的深渊中的父母看不到,此时为他们驾车的灭蒙鸟的黑青色脊背上,其实正盘膝坐着一个半透明的紫眼睛少年,少年衣袂生风,枯白色的长发在风中恣肆飞扬,宛若猎猎旌旗。少年那毫无血色的嘴角缓慢绽开一个诡诈的笑容,像鬼魅一般哧哧地笑出声来,“是吗?原来你叫洛紫予……”
回到州都伯考,将婉君母子重新安顿好之后,洛婴便匆匆赶回崇州府。离开了这么久,于上于下皆不好交代,终于把所有信的不信的,愿意信的不愿意信的人都搪塞过去后,洛婴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幼子的前程。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与崇州州丞,同时也是自己最为信赖的幕宾——黄了凡磋商。对于孩子的未来,洛婴已有明确的打算,只是他还不想将洛紫予的预言告知任何人,于是他在自己的屋中来回踱着步,寻思着见到黄了凡后的措辞。
正凝神思虑之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轻声呼唤他——“洛婴。”
“嗯?”洛婴下意识地便去答应,待他回首看到叫他的是何人,七尺男儿都不禁吓得头皮发麻!
那根本就不是人!
堂奥的阴影处,影影绰绰地伫立着一个半透明的少年:白衣褴褛,眼神阴鸷,印堂处有一颗深紫色的八芒星,优雅却诡异,星芒的辉映下,少年眼眸是和他的幼子如出一辙的紫色。
洛婴觉得脊背登时就抽紧了,他吓得遗失了几次心跳。